杀人犯和他的梦

作者: 图南冥 | 来源:发表于2022-07-06 10:01 被阅读0次

    书店位于镇子第二中学后面,有两层,一层是店面,进门有收银台,四排挤满书的书架,然后能看见由一堆书围成的圈(犹如防御工事),最里面有一段很陡的楼梯,楼梯下是仓库,楼梯上是书店老板住的地方。周娴是这家书店的老板,三十出头的年纪,戴半框眼镜,穿着往往随意但干净——今天是白衬衫搭黑长裙,配双灰色运动鞋,衣服散发出淡淡洗衣液清香。每天除了收货、算账、整理,她大多数时间都坐在那堆由书组成的工事中看书。阅读是她从小到大的习惯。她具备异于常人的智慧,同时经常做出令普通人匪夷所思的行为。正因为我了解周娴拥有这些特质,所以才决定向她讲述我的梦境。不过在那之前,我要先跟她讲另外一件事——

    “我杀了一个人。”

    周娴放下书,抬头看向我,问:“嗯。谁?为什么要杀人?”

    我的决定是对的,她的语气中没有恐惧,她也没觉得这可能是个玩笑。

    “一个妓女。我和她做爱,然后杀了她。”事情发生在一周前,晚上,刚陪完客户,骂走新人,自己开车到地下场所去找小姐。我跟老板很熟,三四年的交情。老板经历过警察不下十次的扫黄,每次都能东山再起。他说这个行业是永远扫不干净的,有人追求快感,有人想赚快钱,只要人有性欲,这个行业就会一直在。我觉得他说的有道理,每次来都点最贵的服务。那晚也一样,点最贵的服务,开最好的房间,等上十来分钟,服务人员就来了。她很漂亮,五官精致,画着淡妆,身穿一袭红色连衣裙,看人时眼神带点闪躲,略露青涩,笑的时候眼睛像两个小月牙,笑着走来把我推倒在床上。

    那感觉很棒,想象窗帘上一只飞蛾被惊醒,盲目扑腾一圈后,出于趋光本能飞到床头灯上。它兴奋地在洁白柔软的灯罩上爬来爬去,在上面走了一圈又一圈,不时伸长灵活的喙舔舐灯罩。最终耐不住灯光的诱惑,它钻进灯罩内,趴在灯泡上,对准那温暖光芒不停扇动翅膀。地上的光影因为它的扇动而不停晃动。飞蛾紧紧抓住灯泡,扇动翅膀的频率逐渐加快,光影也开始狂舞。突然,飞蛾浑身一抖,抖下点点粉鳞落在灯泡上。飞蛾缓缓收起翅膀。地上的光影平静下来。我收到某种指示,掐着她的脖子达到顶点,回过神时,人已经断了气。

    “你为什么掐死她?”周娴问。

    “因为那晚我陪完客户,喝醉酒,去招了个小姐……”

    “好了,我不想再听一遍你做爱的过程。那不是你杀她的原因。你还是先讲你的梦吧!”

    除了周娴,谁还会对一个杀人犯做了一个怎样的梦感兴趣呢?她对事物的包容与好奇远远超出我的期望。想到小时候玩“只踩影子”的游戏,那时她总是包容我的争强好胜,也是那时她就展示出区别于常人的善良、包容与智慧。那个游戏很简单,回家的路上只能踩影子前进,踩到阳光就算输。回家路上,夕阳西下,万物影子都被拉长,我们从围墙的影子跳进树木的影子,从汽车的影子走进行人的影子,利用路边摊的影子钻进房子的影子。周娴习惯一边玩游戏一边向我讲故事,所以她一般玩到半路便气喘吁吁。说起她讲的故事,内容千奇百怪:说了实话却没有得到河神奖励的樵夫、因为朋友追太阳累死而造出火把的巨人、睡觉睡得好好的却被女娲折断腿补天的神龟……我不关心她的故事,只在乎主动踩阳光的周娴是否认输。她每次累了就会主动踩阳光,而我会在下一片阴影里等她,看着她脸颊涨红地走来,并大喊:“我赢了!”

    “你赢了。”

    “我赢了!”

    “对,你赢了。”

    “我赢了!”

    “我输了,你赢了。”

    我每次都会确认三遍,而她每次也会肯定我三遍。因为这个原因,周娴一直都是我最好的朋友。更幸运的是,我们不仅是邻居,而且从小学到高中都是同班同学。成长过程中,人会不断变化。我变得对自身利益与需求的满足越来越在乎。周娴的善良与智慧也变成了对事物无论善恶的好奇。

    高中是家长和老师口中决定一生的关键时期,努力学习的好学生只管努力学习,放弃学业的坏学生只管终日浑浑噩噩。家长和老师都说,要向好学生学习,不思进取的家伙就让他们自生自灭。我作为中等生,出于自身需求,主动向好学生靠拢,后来发现他们同我一样只追求自身利益——对好学生而言,坏学生的我会影响他们的学习效率,也可能成为拜猫为师的老虎。周娴成绩很不稳定,做事随性,对课本上的知识并非经常能提起兴趣。她和学习委员争过班级第一,也和教室后排的混混们在楼顶抽过烟。她有时是老师口中的骄子和榜样,有时是班主任眼中扶不上墙的烂泥和搅屎的棍子。她如一个冒险者,涉足广袤的平原,也敢闯入禁区丛林,最讨厌导游指引,举“好奇”的灯去自己探索。那时,我担心过周娴一段时间,觉得她可能误入老师口中的歧途。临近毕业,我问她到底在想什么。她却递给我一根烟——实际是香烟形状的糖。周娴同我讲了两个人,一个班长,一个是坐在垃圾桶旁边的“樟树根”。班长每天五点半起床学习,半夜零点上床睡觉,这么努力是为了有好成绩,考上好大学,找好工作,有好家庭、好未来——周娴认为,从好成绩到好未来并不是直接递进;“樟树根”是典型的“搞坏一锅粥的老鼠屎”,被老师经常骂甚至打过——周娴说以后同学聚会,他一定会来,而且对老师最好,“樟树根”一直用虚假的恶保护自己脆弱的善。

    我不明白周娴讲这两个人的含义,但清晰记得她最后仿佛说梦话一般,喃喃自语:“唉……什么……好学生不一定是坏学生,坏学生不一定是好学生……”她能解读一个人,就如阅读一本书,不会因为书名而妄下结论,不会因为内容晦涩而放弃,不会在阅读完后随意批判。也许,就是她那特殊的品性吸引作为亡命之徒的我在四天前出现在书店门前,以及让我下定决心向她讲述自己的梦。

    说实话,我现在依然分不清那是梦,还是真实发生的事。杀人之后,我畏罪潜逃,然后梦见或遇见了一只会说人话的牛——应该是逃亡的第二天,我还没来得及睁眼,便觉得有一条滚烫潮湿的舌头在舔我的脸。当我费力睁开眼,听见一只牛说话:“你没事,太好了。”它发音准确,咬字清晰,声音听起来很耳熟。我还没回过神,一个男人出现,他的脸很黑,非常黑,黑得令他的五官有点模糊。我应该是躲在草垛里,他没有发现。

    他的出现让牛群受了惊。大概二十只牛,像发疯了一般来回狂奔。只有刚才说人话那只牛很镇静,以领袖的姿态,不卑不亢,站在男人面前喊:“我们要好的对待!”男人冲牛群破口大骂,满口污言秽语。牛群跑得更疯狂了。他徒手拦下一头牛,瞬间扭断牛的脖子,然后拖着牛的后腿离开了。

    我应该是跟了上去,看男人处理那头死牛:放血、剥皮、挖内脏,一气呵成。牛被大卸八块,拉到集市上卖。集市上都是人,人挤人,形成人流。人流从男人那一流过,牛肉就消失不见了。我正好奇这里是哪里。男人突然贴到我眼前,大骂:“劝你不要多管闲事。”

    我应该是被吓丢了魂,回过神时又到了草垛里。那只会说话的牛送来吃的。具体是什么我已经记不清,只知道我狼吞虎咽了很久,似乎非常饿。这次那只牛没有开口说话,但我能明白它的意思——它希望它们能逃出去。能说人话的牛果然不同于其它普通牛,它有智慧——懂得求助,它有道德——即希望自己逃出去又希望同伴逃出去。

    周娴趁我喘气,说:“多么伟大的牛!我一直认为人类能够从自然界中脱颖而出,学会使用火等工具很重要,更重要的是会分享,即关注和帮助别人。第一个将火的使用方法分享出去的猿人是伟大的,第一只带领牛群冲出牛圈的牛是伟大的。”

    伟大吗?但我觉得会说人话的牛是异类,是怪物。当时知道它想请我帮忙后,我感到恐惧。它会说人话又怎样?制定了完美的出逃计划又怎样?连牛群逃出去后在哪生存都想好了又怎样?不管对人而言,还是对牛而言,它就是异类!是怪物呀!牛,它就应该任人宰割再售卖,从出生走向餐桌,这是它的命运呀!何况,我还是一个逃犯,自顾都不及,怎么可能去帮助一头牛?在那个凶恶男人再次出现前,我拼命跑开,但双腿一下像灌了铅——寸步难行,一下又像变成气球——小迈一步就有数十米远。身后不停传来牛群的惨叫,接着又传来男人的声音:“还我牛!还我牛!还我牛!”我感觉到他那把斩牛骨刀就横架在我脖子上,只能拼命跑……

    “那只牛跟以前的你是多么像啊!”周娴起身,跨过书堆,拿来水壶,给我和自己都倒了一杯水。

    她没让我将梦继续讲下去,而是自己讲起了以前的我。在她的口中,儿时的我单纯的像一张白纸但防水,因为我家祖传的恶习没有将我染黑。镇上男女老少都知道我家四代是赌鬼:我的曾曾祖父吸着鸦片,带着十三岁的儿子进赌场当老千;我的曾祖父叼着烟斗,把六岁的儿子抵押给赌场还债;我的祖父卷着旱烟,用十岁的儿子换了三十银元当本钱;我的父亲抽着大前门,在麻将桌上将我带大。别人都说,吴家人一出生,手里就拿着一副牌,嘴里含着红中。我除外。我至今连对A什么时候该拆开打,什么时候不该拆开打都学不会。

    “按你爸的解释:‘长了他娘的一双不赌博的手’。”周娴模仿我父亲的神情说出这句话。我们都笑得前仰后翻。

    “你的温柔应该也是遗传自你的母亲。”她用右手食指蘸了点水,在地上画出个长发小人。但事实上,我们都没见过我的母亲。她在我一出生时就离开了我,至于原因,街坊领居间流传了好几个版本,比如:我妈被我爸家暴后离家出走、我妈生下我就跟另一个她真正喜欢的男人跑了、我爸根本没娶过老婆,我是他跟某位妓女的风流债……真实情况是怎样,应该只有我爸清楚,但他从来不许我问。

    周娴对我说,在最贪玩无知的年纪,大家上树掏鸟蛋、下河抓鱼虾,毫无顾忌地去尝试所有,而我连一只蚂蚁都不愿伤害。五六岁的孩童,什么都懂一点,对什么都好奇,天不怕地不怕,开发一切事物来消耗自己旺盛的精力,其中玩弄蚂蚁是最常见不过的事情。像我们所在的乡下小镇,任何一棵树下可以轻松找到蚂蚁窝,任何一户大门口可以随便发现两三个蚂蚁洞。特别是夏天,轻易就能发现成行的蚂蚁沿墙根有序移动。夏天的蚂蚁玩法也很多:用玻璃片聚光烧蚂蚁,一点阳光挪到一只蚂蚁身上,它瞬间蜷缩为一团,六只脚抱住自己肥大圆润的腹部,不再动弹;或是拿塑料瓶,瓶里装水,瓶盖扎孔,对着蚂蚁队伍呲水;或直接上手,捏死一只蚂蚁,看其它蚂蚁有什么反应……她说,我从来没有做过上面任何一件事,面对蚂蚁队伍,只会静静蹲在一旁,有时从客厅地上捡几粒米饭摆在它们面前,看见蚂蚁搬走饭粒,能开心一天。

    真的是这样吗?我记得,我最喜欢的是用小石子去压住其中一只蚂蚁,等其它蚂蚁来救它时,再用手指按死它,然后看着其它蚂蚁将它四分五裂的尸体当食物搬回巢穴。我会重复这个过程,乐此不疲。我的手指仿佛重新回忆起按压蚂蚁的触感,我的眼睛仿佛又看见死掉的蚂蚁条件反射的抽搐,我再次感受到当时杀虐的余味——掐死那个女人和掐死一只蚂蚁的感觉是多么相似。

    真的不是这样吗?周娴记忆中的我与我记忆中的我为何差别会那么巨大?同一段过往在不同人心中竟会形成如此不同的回忆。而且,也许,在她的记忆中,我被美化了;也许,在我的记忆中,我被丑化了;也许,我们的记忆都被我们自己重新虚构了一遍。但为什么周娴在讲述过程中,语调轻柔,声音平静像无声流动的湖水?她面色从容,偶尔推一下滑动的眼镜,眼神真挚又饱含同情,看着我,讲述属于我的故事。她像太阳照出影子,指着与影子紧密连接的事物说:那才是本体。

    “但那只牛不像现在的你”,周娴用这句话结束了她的回忆,“继续讲你的梦吧!”

    我陷入了迷茫、混乱、纠结的心境,对接下来的梦境讲述完全提不起精神,不得不回望过去并重新审视一便自我。从有记忆的三岁开始、四岁、五岁、小学、初中、高中、大学、毕业找工作、陪客户、喝酒、杀人,之后就是现在。过去很简单,我还是开始头疼起来,拿起水壶想倒杯水,却发现水没了。周娴起身去烧水,留我一个人被一堆书包围。仔细想想,我很久没有和别人这样闲坐着聊天,上次是难得不用加班的下班后,和楼下小吃摊老板聊家庭和事业;上上次是大四毕业时,全寝室的人围坐在一起畅谈未来和人生。毕业后,我找到工作,更多的是像现在这样被什么给包围着,比如:领导和同事、电脑和文件袋、客户和酒杯。

    “真羡慕你。不用陪客户喝酒,也不用为业绩操心。”返回的周娴并未被我突然的感慨吓到。她也没有反驳的意思,很从容地告诉我:她主要靠卖教辅和试卷赚钱,像这些小说和诗集两个月不一定能卖出一本,刚好养活自己。关于赚钱,我很得意,每月所得不仅支持我在城里买房买车,也让我从来不用考虑吃喝穿用的问题,还有闲钱供我去买股票、吃野味、招小姐——这并不是什么值得得意的事。迷茫、混乱、纠结,我的心境里又多了一份羞愧。

    大学毕业,步入社会,误入歧途,并不是我的过错。我能清楚地回忆起毕业后的所有,绝对没有偏差,清楚地记得自己工作的公司——一家中等公司,清楚地记得每位员工和我一样——找客户、陪客户喝酒、谈定客户。我记得带我入行的老员工,他有一张黑得不健康的脸,脸皮松弛下垂,眼神黯淡无光,太阳穴处长了颗黑痣,痣上长着根比头发还黑还粗的毛。我问过他,为什么不剪掉那根毛?他骂我说,这根是富贵毛,不能剪。刚出校园的我觉得他迷信。后来,我发现我头上有根金色的头发,那段时间谈生意,谈一个成功一个——这根一定就是富贵毛。理发时,我一定会重复交代理发师千万别动那根富贵毛。老员工不仅教了我富贵毛的事,还带我见识了深巷子里的野味餐馆。酒足饭饱思淫欲,吃饱喝足招小姐也是他引诱的。对!就是他的错。

    我告诉了周娴老员工和富贵毛的事。她又笑了,没有星点嘲笑的意味,是那种去马戏团看见小丑鼻子变玫瑰的孩子发出的笑声。她探过身子,拨开我的头发寻找富贵毛并拔掉了它,像展示胜利品一样晃了晃,放到我的手心,顽皮地说:“收好您的富贵毛。”我曾设想过,如果理发师不小心剪掉了富贵毛我会怎样,应该会暴跳如雷、破口大骂,但现在,看着手里的富贵毛,反倒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得益于住在书店这四天,回归平淡的生活,我对于事关自身利益的东西不如过往般斤斤计较,至少不会发疯似去维护,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食欲是变了。受老员工的影响,正式工作后,追求食物要丰富、味重、稀奇,要能强烈地刺激味蕾,就像那天杀人之前,下午,我用一道鱼翅粥招待了一位客户。煮粥的米是优质的香米,鱼翅自然不是养殖场那低端货。我托人打的野生鲨鱼,走特殊途径到酒店的后厨,吩咐厨师长亲自现宰现煮。一砂锅鱼翅粥端上餐桌那刻,光气味就令人欲罢不能。如果当时关上灯,一定能看见一双双豺狼的眼睛,黑夜中正捕猎的豺狼,眼睛发出诡异绿光。而真实的味道,在粥触碰嘴唇时就从唇尖传达到大脑深处。热粥从口腔流过食道流进胃的那段时间,思想是空白的。不能用“好吃”之类的凡词去形容,但现场所有人,除了高呼“好吃”,已经被惊艳得说不出别的词汇。

    逃亡前,我认为没有什么美食可以与之媲美。逃亡的四天里,鱼翅粥的余香一直残留在喉咙中。我做梦般逃了四天,第四天夜里,正准备打烊的周娴发现了我。接下来一段时间,我什么都不记得。一天后,我才醒来。第二天,我仿佛丧失了语言功能,无法回答周娴任何询问。第三天清晨,周娴端来一碗白粥,很普通的白粥,当地廉价的大米加了点白糖,粥里还悬浮着些黑色物质,应该是放少了水,底下的米有点粘锅。很难解释原因,我觉得那碗白粥是我喝过的最好的粥。它的好喝区别于鱼翅粥那种惊艳刺激味蕾的好喝,而是像渴极后喝凉白开的感觉,更像是初春午后,风还带点冬天的寒气,在铺满阳光的阳台,坐着藤摇椅,大腿上趴着猫,我舒展腰肢,猫也舒展腰肢——当时,我应该是流泪了,滚烫的泪珠久违地滑过我的脸颊。

    喝完白粥的我,首先想到那晚自己是多么可笑,为了一口粥去疯狂辱骂一个刚毕业的年轻人。他作为我的实习助理,平时的表现其实不错,能及时完成交代的事情,一些苦活累活也愿意干,受到批评会默默忍受,有时也能提出新颖的想法,只是不太懂人情世故。像大多数刚步入社会的年轻人,像曾经的我,只是不太懂人情世故。客户叫你喝几杯,你就得喝几杯——他不懂;客户不高兴,需要哄,你说烂嘴皮也得把他哄开心——他不懂;客户暗示可以谈点正事了,你得双手呈上合同,合同中夹着红包——他不懂。也许,他不是不懂,只是在反抗,反抗一些成人的既定规则,用自己最后的青春热情去阻止自己变得世故。

    那晚,他得罪了本来心眼就小的郭经理。我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姓郭的哄开心,回过头时,鱼翅粥已经见底,剩下砂锅底三粒米和粥汁。姓郭的喝的最多,嘴角沾的米粒都被他用舌头舔进嘴里,还笑着指责我准备的不够大家填饱肚子。剩余不多的体面压住了我舔锅底的冲动,但抑制不住的怒火总得找人发泄。饭局结束后,借酒精的作用,我麻痹了自己的理智神经——

    “你刚才怎么搞的!生意差点被搞黄!知不知道!妈的!能不能干?能不能喝?不能就回家抱着老婆睡大觉!妈的!”

    “老子告诉你,谈生意就跟和女人上床是一个道理!谈成生意就是要让女人怀上!你知道怎么才能让女人怀上吗?首先,你得让她舒服……”

    “玩过女人没?知道怎么让女人舒服的同时,自己更舒服吗?呸……混蛋,老子带你去见见世面!”

    我想带他去色情场所,就跟当初老员工带我去一样。不过,我却突然清醒过来,有某样东西阻止我继续辱骂,阻止我邪恶的想法。那次是我工作以来,首次意识到自己的错误。助理当时低着头,双拳紧握,浑身颤抖,地上有几滴水印。我明白自己说过了头,拍了拍他的肩膀,叫他回家去。他也许感受到我的歉意,瞥了我一眼就离开了……

    不该这么骂他的。造成如今的情况,放纵、杀人、逃亡,我不可能没有错,或者说,就是我的错。迷茫、纠结、羞愧,我的心境中再增加一份懊悔。我还是继续讲我的梦吧。

    现在是第四天,我和周娴刚吃完午饭,又重新坐回书堆中——我开始爱上坐在书堆中的感觉,它能给我安全感——继续讲述梦境。这段梦依然逼真如现实,同时恐怖、诡异、令人毛骨悚然。我应该是被人追着,应该是逃得太累陷入了昏厥,身体仍然在跑,好像冲过一片树林,又有下坡往下冲的感觉,有树枝抽在脸上,还淌过了泥潭……后来恢复意识,我发现自己身处一片树林。一棵棵秃树笔直插在泥泞的地上。林子里都是坟。一些较远处的树和坟在浓雾中沉浮。周围下着雨,飘着雨更准确——那雨毫无重量,也无温度,如灰烬从空中飘落。

    我告诉周娴,因为雾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周围一切物体的边界都很模糊。石头与树木、坟包与泥土、墓碑与苔藓等物与物之间,像水墨般相互渗透、相互交融、汇成一团,只不过那一团表现得不是中国水墨清雅的意境,而是透露出阴森丑陋。这片林子生活着一只怪物——一个老人,蓬头垢面,上身赤裸,腰以下与一堆墓碑合为一体。我不敢去仔细回忆那只怪物。要不是周娴握住我的手,我会以为那只怪物再次找上我,像那时一样,他再次用难听的声音(喉咙有个洞才可能发出的声音)命令我:“把那个给我!更多!还要更多!”

    老人口中的那个是指墓碑。他到处移动,寻找墓碑,得到墓碑后,先用手擦掉墓碑上的泥和苔藓,再用舌头一点一点舔舐墓碑的边边角角,动作虔诚,如痴如醉,最后捡根藤蔓将墓碑绑在腰上。做完这些,他继续挪动整个下半身的墓碑,嘴中念叨:更多!还要更多!他的声音无法抗拒,逼迫我为他寻找一块又一块墓碑,重复再重复,重复这毫无意义的事,变得寸步难行,变得人不人鬼不鬼。

    那你为什么要做呢?周娴在问我。不是我想做,我是被命令的、被控制的、被强迫的。但你可以不学那个怪物,你不是那个怪物。周娴在说什么?我当然不是那个怪物,我是精神麻木了,才会像他一样,用手擦掉墓碑上的败叶和烂泥,用鼻子去闻墓碑散发出的腐烂的气息,变得疯狂用舌头舔舐墓碑每处缝隙,像那只怪物一样把墓碑绑在腰间——我不是怪物!——如果没有看见腰间的墓碑的话,我会对此深信不疑——我是怪物。

    时间和空间已经不重要了,梦境和现实也已经不重要了。我现在需要墓碑,许多许多的墓碑。老人一边抚摸腰间的墓碑一边取笑我:“对!对!你就是这样的人。”我是怎样的人并不重要,给我墓碑。老人示意我跟他走,我无所谓,只要有墓碑。他说有一场盛大的宴会需要我参加,我不在乎,只要有墓碑。什么盛大的宴会:一个个同老人一样的人,一个个同我一样的人,围坐在一张张圆桌旁,天上下起纸钱,四周响起哭声、唢呐声、念经声。被我掐死的女人端着一碗粥向我走来。她搂住我,要我喝下那碗粥。我无所谓,只要给我墓碑。只要有墓碑、只要有墓碑、只要有墓碑……我对墓碑的欲望达到顶点,大脑一片空白,恍惚中发现:搂我的是一具白骨,手里的粥是一碗蛆。

    “哞!”有牛的叫声。和当时一样。我回过神,只听见周娴正焦急地呼唤我:“你还好吧?”

    我感激地说:“你又一次救了我。”

    她说:“是你救了你自己。”

    夕阳照进书店,一排排书架投下一排排影子,我、周娴、影子静静坐在书堆里。阳光中有尘埃悬浮。杯中响起倒水的声音。刚刚有个学生进来翻看了会书架上的诗集。我确信一切是真实的现在。

    再次经历梦境使我精疲力竭,晚饭没吃,便上楼睡觉,躺床上,看窗户从金纱换成深紫长裙,再换成黑色礼服,天蓝色布帘在晚风吹拂下当起窗户的舞伴。我确实很累,从脚趾到头皮,每个细胞都已经累到陷入沉睡。除了大脑,准确来说是我的思维——它撬开眼皮,通过眼睛,以泪水的方式逃出身体,成为另一个我。另一个我,一丝不挂,体态轻盈,指责我许久没让他出来活动活动。我伸展四肢,跑向窗前的舞台,邀请布帘同自己跳支舞。布帘是个绝佳的舞伴,有着曼妙的身肢和精湛的舞技,举手投足间都如风般轻柔。华尔兹、探戈、踢踏,我们跟着旋律,跳得如此尽兴。跳完舞,我快乐地在窗与夜举办的宴会上跑来跑去。然后,我变成窗,看见我和布帘共舞;我化成了夜,放任我在宴会上跑动;我成为我,思维亲吻身体的额头……

    天空发白,窗外传来麻雀的叫声。一只麻雀停在窗台,头探到翅膀下梳理羽毛,听见同伴的呼唤后,应答两声飞走了。窗台上留下一根羽毛——一根被替换的旧羽毛。那根羽毛的确旧了,羽片开裂,羽轴断折,整体失去光泽。它会长出一根新羽毛。我应该是整夜没睡,但身体和灵魂都得到了充足的休息。先去洗个澡,从发尖到脚趾缝,每个角落都清洗干净,然后换上干净的衣服。

    周娴看见我时,惊讶赞叹:“状态不错?”

    我很肯定:“嗯!状态不错。”

    早餐吃面,一种扁长的面,用清水煮熟后,乘进事先装好骨头汤的碗里,再撒了点葱花,加了个煎蛋。很简单,很好吃。

    我调侃她:“你面煮的比粥好。”

    “粥不好是锅的问题。”

    “锅好你也会煮糊。”

    “开什么玩笑。我煮的粥可是全镇最好的”,周娴假装生气,夹走我碗里的煎蛋,并一口送进嘴里,“哼!”

    吃完早饭,休息一会,我向周娴要来手机。

    “你决定好了?”

    “我决定好了。”

    这样才是正确的。去面对九天前犯下的罪过,去改正这些年来的过错,去拯救自己。

    注视着她那温柔肯定的目光,我拨通了匪警电话。

    周娴突然凑上前,亲吻我的额头,解释说这是替我吻我自己。

    我肯定是笑了,感到真正的快乐。原来,真正的愉悦是额头被轻轻吻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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