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想和你说说话

作者: 苇眉儿 | 来源:发表于2017-03-19 18:37 被阅读0次

    作者:苇眉儿

    过马路。

    父亲总是左手攥着她的手,右手攥着母亲的手,紧紧的,紧紧的。

    印象中,矮小单细的母亲半是羞涩半是娇嗔,啊呀呀,烦死了,你一手的汗,我又不是小孩,还得你领着手过马路。

    母亲的声音尖尖的,细细的,高高的。惹得路人好奇地看过来,看这个五大三粗一米八几的大老爷们左牵女右牵妻过马路,看这个一脸幸福却又佯装一脸恼怒的中年妇女发泼似的嗔怪。

    父亲从不和母亲计较,总是狡黠笑一笑,呵呵,我领我家大闺女和小闺女过马路呢。乖啦,听话,过去马路买糖糖吃哦!

    印象中,这是父亲说的唯一让她觉得肉麻的话,一身的鸡皮疙瘩,她故意做出发抖的样子嬉皮笑脸,母亲一脸的娇羞,在人高马大的父亲身边,一米五的母亲实在柔弱得不像话。有个词怎么说的来,小鸟依人,对,就是这个词儿。牛高马大,小鸟依人。横批呀,就是很般配。

    小时候的她,调皮顽劣,可谓是无恶不作。每当母亲数落她,伶牙俐齿的她总是无理争三分,常常把母亲气得落泪,她却自鸣得意,从不觉得自己这样做确实过分和霸道。

    下班回家的父亲,一进家门就嗅到了不同寻常的安静气氛:她少有地端坐书桌前,假装写作业背历史画素描,母亲则闷声不语收拾东收拾西。

    而以往,父亲进家门时,她总是扑上来翻他的手提包,看看有没有大白兔牛奶糖、小人书或者好吃的点心;围着围裙正在做饭的母亲也从灶间出来,问一声“孩子爸,下班啦”之类的废话。今天,这些都没有。

    父亲虎着脸,几步走到她跟前,高高扬起巴掌,动作的幅度够大,落下来却不疼,她佯作委屈着边跑边抱怨,你就知道打我,你就知道护着她……跑几步,她偷偷折回来,趴在门缝上偷看。父亲总是叹息一声,攥着母亲的手,低声哄着母亲,母亲就半是笑半是泪的捶打着他。

    很多年过去了,她常常想起父亲哄母亲的画面,平时粗粗拉拉的父亲,竟也有细腻和温柔的一面,罕见。

    父亲的工作很忙。一忙起来,他就顾不上吃饭,饥一顿饱一顿是常事,久而久之,胃就造出了毛病。

    有一次,父亲胃疼,疼得直冒冷汗,蜡黄蜡黄的脸,在床上打滚。母亲端一杯水进来,看见父亲骇人的样子,“啪”一声水杯掉地上,摔碎了。母亲不知哪里来的劲儿,一把拽起父亲,就向镇医院奔去。路上,迎面来了一辆拖拉机,母亲站在路中间,硬生生拦住了人家拉地瓜的车,求人家调头送父亲去镇上的医院。

    医生说,万幸啊,再晚几分钟,胃就穿孔了。

    病好了后,父亲常常让母亲拽着他走路,母亲拼上全身的劲儿,却拽不动父亲半步了。谁也不知道,她当初哪来的劲儿,以不到一百斤的体重,生生拖动二百斤的父亲疾速快走。

    等父亲安稳下来,母亲才觉出自己的脚火烧火燎地疼,原来摔碎一地的玻璃碴子扎穿了母亲的鞋子,扎破了母亲的脚,血流满地,她自己当时都不晓得疼,真真够笨的哦。

    儿女大了,父亲、母亲背驼了,腰弯了,眼也花了,老了老了。

    风里传来母亲的叹息,一生爱臭美的她见不得自己头上的白发,脸上的褶子。父亲迈着蹒跚的步伐,在院子里走来走去,采摘一朵最美的花。

    春来了,父亲播下花种,悉心照顾;蝉鸣时,父亲肥硕的身体笨拙地蹲着,给花花草草捉虫、打杈什么的;橙黄橘绿时,一院子的秋菊开得正旺。父亲摘一朵,戴在母亲的耳边,鬓间,发髻。戴花的母亲,娇羞成待嫁的新娘,一脸的幸福和陶醉,嘴里却笑骂父亲,老了老了,你就净把我往老来俏里捯饬就是哈。

    父亲朗声大笑,哈哈,好看,好看。

    母亲不甘心,继续追问,花好看还是人好看?

    父亲又是一阵大笑,哈哈,哈哈,都好看,都好看。

    母亲抬手摸摸发际间的花,一脸的妩媚,死老头子,没个正经!

    小院,撒落一地的幸福花瓣。有风吹过,唰啦唰啦。她常常想,最美的天堂,不过这幅样子吧?

    父亲病重。

    他自知时日不多,孩子一样缠着母亲,要她一刻不离地陪着。手,握着;脸,对着;眼,看着。

    常常是母亲看着,看着,忍不住低下头,抽出手,落下泪。父亲嚷嚷,手,手。

    母亲慌不迭抬头,伸手,凝目。

    一个坐着,一个躺着,手相握,脸相对,眼相看。一动不动,对于生命倒计时的父亲来说,墙上挂钟的滴答、滴答声,真是残酷。

    时间流逝,父亲瘦成一把瑟缩的草,枯萎、凋零,彻底碾落成尘,撒手人寰。母亲哭晕过去数次,下葬那天,母亲却出奇得冷静,她换上干净布衫,系上父亲给她买的大红丝巾,鬓发纹丝不乱,她说,老头子说让我笑着送他。

    那情形,不像送别,倒像是迎接远来的客进家。

    自此,母亲一个人,固守着老房子,老院子。

    她们姊妹弟兄几个,回家扑不着母亲,就去村后的小山,一准能找到。那里,睡着的,是永远的父亲。

    黄昏中,瘦小枯干的母亲,寂寥地让人心疼,落泪。

    父亲的坟前,一束灿烂的野菊,绽着袅娜的花瓣,清香四溢。最美的那一朵,绽放在母亲的耳边。

    母亲没回头,轻声说,和老头子说说话,心里就松散了,干净了。

    日,就要落了。母亲起身,拍拍尘土,一挥手,灿然一笑,死老头子,明个再来找你说话。

    她的泪,说来就来,连个招呼都不打。

    院子里,繁花似锦。

    母亲练字,画画,哼那些老歌。鸡踱来,鸭踱去,安闲,安静,安宁,安稳。

    母亲佯怒,又莞尔,你们就别劝了,我离不开这个院儿,一个人得做两个人的事呢,忙得没工夫寻死。你们姊妹兄弟几个呀,心放肚里就是。妈得好好活,不然,谁陪死老头子说话解闷儿啊!

    母亲笔走蛇龙,宣纸上,绽放朵朵金菊,金子一样铺满大地。

    最美的那朵,开在母亲的脸上。

    父亲安睡,母亲安心,岁月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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