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君一里

               

一里，500米，是从宿舍到校门口的距离。

毕业时，送先走的同学，一般就送这么长的距离。

那天整理家里的旧相册，翻出了毕业最后那几天的一组照片，居然不多，只有二十多张，可见当年拍张照片多不容易，要是现在的孩子，拿起手机一通乱拍，怎么也能拍4、500张？

我可能最多只拍了一个胶卷， 36张，数了数，有二十八张还在，别的可能是已经邮寄给当事人或者拍得不好，没要，因为多冲洗一张要多出一份钱。

当年要得到一张相片，要花两次钱，一次买胶卷，一次冲相片，所以每摁下一次快门都是很慎重的事情，要手动调整好光圈和快门速度，再轻轻地、慎重地摁下去，每摁一次就是一次成本支出，摁完了马上还看不到拍得怎么样，必须按捺住小心情，尽快送到相馆去冲印，去相馆马上也看不到，必须要再耐心地等上几天，等收据上标明的时间到了，再兴冲冲地跑到照相馆，递上收据，伸长脖子，看营业员在一堆纸袋里翻拣。

那些纸袋一般是相片和底片装在一起，底片可能现在的小朋友很多没见过了，黑黑长长窄窄的一条胶片，分成很多格，每一格是一张底片，黑白颜色是反转的，照相馆一般是卷巴卷巴就塞在纸袋里，所以每个纸袋的外面都伸出一截卷曲的黑黑亮亮的底片。

核对收据后，营业员一般是“啪”的一声给你扔过来，你再迫不及待地打开，小心地抖出来，摊在台面上，一张张地看，看到一些拍花了的或者曝光不正确导致过白或者过黑的相片，会心里觉得可惜，钱都不说，会觉得又浪费表情了，人家摆了半天姿势，结果拍成这个样子，没法给人看了，但也不会扔，会拿回去回想当时是怎么拍的，为什么没拍好，下次如何改进。

如果有合影什么的，要给每人发一张的话，还要当场小心地把底片剪下来，重新交给营业员，然后再交一次钱，过几天再来取一次。

所以，这二十八张照片很珍贵！

92年，我家有一台海鸥单反相机，用胶卷那种，当年就算是比较牛逼的装备了，有钱或者重要的场合就买进口的柯达胶卷，36张一筒那种，没钱或者场合不重要就买国产的乐凯胶卷，偶尔用一下富士，嫌贵，那怕据说颜色很鲜艳。高中时参加了学校的摄影小组，冲印放大黑白相片那套暗房手艺也学了个皮毛，自我认为手艺还可以。

大学一晃四年就过了三年半了，过了寒假回校，夏天就要毕业了。

我当然就把这台相机从家里带到了学校，它在我们家呆了三年了，以前都不敢带到学校，怕丢。除了它本身的皮套外，想到路上要花三天坐火车，我又另外找了件厚秋衣把它裹上，多加一层防护。幸亏带了它，留下了一些当年的影像，不然只有脑补画面了。

这二十八张相片有在宿舍的、有在教学楼前面摆POSE的、有在操场的、有几个人聚餐的、有在食堂门口的、有在茶道馆前，几个人吊在墙壁上的、有设定了一些搞怪的场景，拍搞笑动作的、有两个男生嘴里各叼一根烟、很搞基地嘴对嘴接火的、有一个美丽的女生挽着我的……而且不是在一天拍摄的，我自己都换了三套衣服，换了三套衣服才剩下二十八张，可见每张都拍得多么慎重。

最让我想不到是还有几张排队托运行李和校门口校车送别场面的，简直有史料价值。

毕业前那个把月，总是一个大学最疯狂的时段，多年来的恩怨情仇都要在这一个月里解决。我们看了前辈三年毕业，也参加了一些喝大酒，说真的，没轮上自己毕业，感觉还真不一样。甚至大三的时候，看到大四学长拉着行李在宿舍大门口抱着哭泣，我们还暗自发笑，不能理解为什么哭的这么伤心。

那个年代，大学生能选择的不多，好处是一毕业，你的身份就是国家干部了，国家至少会保证你有一份工作，坏处是除非你学业优秀、家里有背景、自己有闯劲，否则你不敢乱动，乖乖地那里来、回那里去。如果你家乡那个城市还不是太不堪的话，又没有优秀到留校、或者被国家大机关选中，半数都还是回家乡去了。

当年没有双选会，不会象现在的学生汗流浃背地四处去找工作，于是留给我们的毕业季，告别时间相对还比较长，可以从容地渡过最后几十天的大学岁月。

这一个月的时间，官方正事就是交毕业论文、挂科的同学最后的补考、举行毕业典礼、发毕业证、学位证、派遣证、收拾行李托运、走人，不知道现在还有派遣证这个东东没有，这就是饭碗。

正事按部就班地办，私事也在私下里办，有美好的一面，如一些明知没有结果但还是很美好的感情，必须要去了断一下，于是校园里晚上阴暗处，多了许多卿卿我我的人，毕竟这几年相互给了对方许多温暖和慰藉，虽然种种原因不能再一起走下去，最后的拥抱亲吻和眼泪还是要的；暗处的动静也比平时大胆些，再也不怕被校方抓住处分，校方这段时间也很人性化，基本不管这些了。

也有暴力的一面，特别是拿到派遣证后，学校基本上已经管束不了学生了，加之各个系离校时间不一致，拖了一个星期，于是发生了几次斗殴，一些恩怨到了必须要用拳头解决的，这是最后的机会，时间一般选在离校的头天晚上，当天晚上打完就闪人，要去寻仇，人可能已经坐上火车远去了。

最厉害的是听说有个很讨厌的家伙，经常向校方告各种密，有好几个人因此背了处分，于是临走前一晚伏击了他，被打得视网膜脱落，打人者先蒙住了他的头，所以他也无法指认是谁袭击了他，大家听了呵呵乐，好像也没人可怜他。

其它的主要就是各种酒局：散伙饭，送行饭，班聚，年级聚，宿舍聚，老乡聚……大大小小的聚会数不尽，杯杯盏盏的啤酒喝不停，吃饭目的在于喝酒，喝酒目的在于畅聊。酒量浅的同学可真遭罪，平时还可以不喝或者少喝，这一个月的好多酒就没法推了，硬着头皮也要灌下去。

我见过一个酒量最浅的同学，我的室友，江西人，家族遗传对酒精极度过敏，一口啤酒就脸红，一个月吐了四五次。

最惨的一次是宿舍聚，宿舍聚是大学里最富情感的聚会，所谓“我上铺或者下铺的兄弟”，当年的学生，很多在大学之前是没有住过校的，进了大学住了宿舍，过上集体生活，身边多了各式各样的同龄人一起居住，虽然有矛盾，但大多还是感觉像忽然多出来几个兄弟，几年间几乎是相依为命。平时酒量半瓶的他主动喝了三瓶，然后就然后了……。

醉生梦死的我们终于等到了要滚蛋的最后一周，大家不再嘻嘻哈哈的聊哪个哪个系的姑娘、聊谁又和谁可能上了床、聊舞会上谁又如何超常发挥、临走了还勾搭上低两届的女生，所有人都沉默了许多。

然后慢慢有人聊起了同学们下一步如何各奔东西，我们这一个月，为了礼貌，居然没有互相打听，去向好的不好意思说、去向差得也不好意思说，除了最亲近的几个人，别人也不知道。

但慢慢地消息总会透出来，谁谁谁平时很低调、结果人家不知道什么背景进商业部了，谁谁谁可能是要留校了，谁谁谁要回老家工作了，谁谁谁已经被招到那个新兴城市，不知道那里好不好，谁谁谁打算考研，谁谁谁和女朋友要一起去陌生的南方城市打拼了……

曾经是多么的盼望着早些离开校园、离开宿舍、离开食堂、离开课堂、离开书本、……离开学生的称呼……，但到了真正不得不离开的那一刹那，才知道，自己对这个地方是多么的留念。在这里，留下了我们最最美好的回忆和记忆。

于是纷纷开始清行李，该卖的卖，该扔的扔，该送的送，实在舍不下的，才留下来送回家。

终于到了要托运行李的日子，国家对我们还是挺好，我们赶上了最后一届，大学不仅不交学费，国家还倒发生活补贴，托运行李还不要钱，只要求在指定时间、指定地点、分系收取、免费运送。

学校指定了一个小操场，要求把行李排成三列长长的纵队，等待火车站的车过来收取。轮到我们系了，在指定时间大家把剩下不多的纸箱相帮着抬到操场，按三列排好，女生在前，男生在后，大家在盛夏的阳光下等待着。那个时代的物流很牛逼的，只有你等它，没有它等你。

日头很毒辣，火车站的车半天也不来，女生们打起了阳伞，坐在箱子上闲聊着，男生有的找了一顶草帽戴上，有的只有硬抗着，或者跑到楼边的阴凉地里呆着，傻傻地望着这边，大家都很安静，小声地说着话，没人觉得焦躁，没有人抱怨太阳太大和车怎么还不来，一派安宁详和的场面。

真是奇怪啊，要是平时早就有人开始吵吵嚷嚷了。

感谢学校，托运行李让我们系的大部分同学最后一次聚集在一起，这真是最后一次大聚会了，迟迟不来的货车给了我们充足的时间，让我们能最后聚一聚、聊一聊、互相望着笑一笑。

在日头最毒的时候，车还不来，我跑到旁边的顶楼上，拍下了这张照片：阳光下长长的三列行李和坐在行李上的同学们。

行李托运完，送别正式开始、拥抱不分男女、眼泪反复流淌。

毕业季，卧铺票不好买，我要和北京的老乡一起回去，只搞到后几天的，还要在学校再呆两三天，我上铺的兄弟也是这样。

于是，从宿舍到校门口这一里路，500米，那两天我俩走了十来次。

有些关系一般的，只是认识，宿舍门口碰上了，也道个别，拥个抱，说些祝福的话，挥挥手目送远去；本班的同学要走，那是一定要相帮着提行李，送到校门口公交车站，再紧紧地拥抱，再深深地祝福，约好以后见，但心里知道，有些人可能一辈子也再也见不到了。大学不比高中，毕业就分散到五湖四海，见一面很是难得，高中反而机会多，很多人四海漂泊，过年却总是要找机会回老家去的。

这种小规模的送别，搞了八、九次，最多就是十来个同学送一个同学在校门口公交站，送到火车站的还是极少极少，太远太不方便。男生都还好，有泪不轻弹，女生要情感柔弱些，上车挥手，眼里多少还有些泪花。

有个地方，我送了两次就不再去了，受不了，每次都被现场气氛搞得心潮澎湃，涕泪横流。那就是校门口大道上的校车送别处。

校车只负责送到天津东站，只有一辆，老式的那种大巴，圆头圆脑，土里土气，来回跑，不要钱，塞满了人加随身行李可能一车最多装六七十个同学，就成了稀缺资源。

因为直达火车站和不要钱，想从那里上车的同学就很多，不多的班次和太多的学生，让每一班车都象春运一样。加之一个同学走八个同学送，送别的同学加上车的同学从学校的各个路口汇聚到校车旁，每一班车来了，周围都会围上几百人。

那时的学生还没学会排队，中国的资源还很稀缺，很多东西都要抢，抢校车车位也成了必然的事，校方也没人维持秩序，于是车一来，人群就蜂拥而上，从各个口子挤上去，你想象一下前几年的春运场面就可以脑补了。

车门成了上人最少的地方，大多数人都直接从车窗爬进去，身手了得的男生一翻就进去了，别人再给他递上行李，身手差的女生就几个男同学帮着举到车窗前，她再手脚并用地爬进去；还有身手好的高大男生先上去帮女生占个座，把女生拉上来后再自己跳下来的，一辆车在两三分钟内就塞满了人和行李，直到没抢上这轮的人同学自己都不愿意挤上去了才会停歇。

学生们还是保留了最后一点斯文，虽然抢得很迅猛，但还是没有吵架打架的，毕竟，这是最后一次坐校车了。

人上满了以后，车一般不会马上走，师傅刚跑了一个来回，两个多小时，还要歇会儿，抽根烟。这多出来的时间，就是车上和车下的同学再次泪眼迷濛的时段了，该说的话前几天都说了，这个时候还没想出新话题的同学就那么你看着我，我看着你，挥挥手，再挥挥手，车还没开，还没到说“再见”的时候；

车的四个大车轮上，也站上了几个同学，那是话还没说够的，站在车轮上扒在车窗前再聊上那么几句，一般窗前是男，车里是女。

这个时候如果没人情绪失控，场面还好，大家都微笑着，等着校车开。等师傅歇够了，坐进驾驶室，打着了火，某个脆弱的女生会忍不住，发出哭声，人群聚集的地方情绪是会很快传导的，很快女生群里，哭声一片，再让一些敏感的男生也加进去，形成合奏，车上伸出很多双手，被车下的同学紧紧拉着，我不那么敏感，也心一酸，泛出些泪花。

师傅还是挺暖心的，不会马上开走，给同学们几分钟，让你们再拉拉手、挥挥手、流流泪、喊喊再见，再慢慢地启动车子，缓缓开出校门，车后面总是会跟着一大群人往校门外跑去，车上车下的哭声比刚才更大了，车窗前伸出很多颗脑袋来，往后看着，不断地挥着手……。

校车越来越快，跑出了我们的视线，剩下的人慢慢地往回走，几百个人挤在校道上，也没什么声音，过一两天，就该轮到我们了。

我去了两次，再也不去那里送同学了，受不了。

轮到我离校了，没多少人送我们了，也好，至少没那么心酸。

我和另一个同学一起坐公交到了西站，方向不一样，拥抱一下，各奔前程。

送君一里，终有一别，青山不老，绿水长流，各自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