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小迷妹
《蒲公英醇夏-----引言》就在拜占庭的这一边
正如我已经完成了的那些小说和故事一样,这本书的完成也是个惊喜。感谢上帝,让我在年少之时便明白了这种惊喜的本质。在此之前,我也和很多文学新手一样,认为将自己的想法写下来成书成文是件轻而易举的事情。你若是真要有这样的想法,并如此这般地对待此类想法,你的灵感一定会收回试探着伸出去的爪子,转过身去,眼睛盯着遥远的永恒,慢慢地消亡。
二十多岁的时候,我蹒跚地闯进了这种需要和文字打交道的生活,这让我深深地舒了一口气。从那以后,每天早上一起床我就趴在桌子边,写下那些已经在脑海中深藏了好多年的文字。有的时候只是几句话,几个词,有的时候是洋洋酒洒数万言。
有时我想拿起武器奋起反抗某个词句的袭扰,有时又忍不住要为另一个词句打抱不平。将诸多的角色拼凑到一起,让他们来感受词语的分量,并借由他们向我展示这些词语在我的生命中的意义。
让我吃惊的是,一两个小时之后,我便写完了一个新故事。这惊喜是如此的彻底,让人欲罢不能。很快我就意识到,可能我会在这样的惊喜中度过自己的余生。
起先我搜肠刮肚,绞尽脑汁,只为找到更加合适的词句,来描写梦,描写我对黑夜的恐惧,描写那些已经逝去了的童年时光。后来我久久地凝视那一棵棵翠绿的苹果树,凝视那一栋我出生在其中的老房子以及隔壁爷爷奶奶的住所,凝视那一片在年复一年的夏日里伴我成长的草地……我要把它们呈现在我的笔端。
这本书里你们能看到我在那些年里采摘收集的所有蒲公英。虽然关于酒的隐喻在这本书里一次次地出现,却是那么的恰如其分。我的一生都在不停地收集各种各样的意象,总想把它们保存下来,最后却都会忘得一干二净。也不知为什么,我得凭借这些词句让自己去回望。打开尘封的记忆,看一看它们到底能为我呈现什么?
基于这样的想法,从二十四岁到三十六岁这段时光里,几乎没有一天,我不是在爷爷奶奶位于北伊利诺伊州的草坪中逡巡着度过。总希望能恰好在草丛中找到一两个哑了火的爆竹,或者是生了锈的玩具,又或者是一封未曾写完的信才好。那是一封当时的我写给未来自己的信,想要提醒自己不要忘记过去,不要忘记自己的生命,不要忘记了生命中曾经出现过的那些人,那些喜悦以及那些刻骨铭心的忧伤。
我乐此不疲地玩着这个游戏:就想看一看关于蒲公英,关于和父亲、弟弟一起去采摘野葡萄,关于八角窗外的那只水桶中的蚊子,我到底还记得多少。想要再一次闻到房后门廊葡萄藤架上的那些金黄色的蜜蜂散发出的味道。你可知道,蜜蜂会散发出特殊的味道?它们的双脚掠过无数的花染,要是什么味道都没有留下的话,那可真是太可惜了。
我还想回忆起那条峡谷的模样。最要命的是每次夜里看完法国演员郎·钱尼主演的《歌剧魅影》,我和弟弟斯基普需要穿过镇子回家去。峡谷中有一条小河,河上架着桥。斯基普总是跑在前面,像是“孤独者”一样躲在小桥的下面,然后跳出来想要抓住我。大叫着,我赶忙往前跑,一不小心摔倒在地上。爬起来,接着跑,嘴巴里“哇哇”地大叫个不停。那可真是太有意思了。
在书中,借由文字我得以与昔日的挚友重逢,我们的友谊在文字中相遇并碰撞。我邀请在亚利桑那州时的好朋友约翰·赫夫来到我的小说中。我将他从美国的东岸搬到了格林镇,以便我能在书中好好地向他说一声“再见”。
在书中,我可以再一次和那些深爱却早已逝去的亲人见面。可以坐下来,再次同他们一起共进三餐。我是个发自内心深爱着自己的双亲、爷爷奶奶和兄弟的人,尽管我的弟弟已经“放弃”了他自己。
在书中,我来到地下室帮爸爸榨酒。或者在“独立纪念日”的晚上,到房前门廊上去给拜昂叔叔打下手,帮他燃放那尊自制的黄铜大炮。
这让我惊喜不已。我想说的是,谁也没有告诉我要让自己感到惊喜。懵懂无知却不懈地实验,我秉持这种古老却有效的写作方式不断往前。突然,真理像是枪响之后四散的鹌鹑一样纷纷跌落在我的面前。写作中的创造力于我,更像是小孩子学会走路和学会观察世界一样懵懂而自然。我学会了让自已的感官和过往来判断一切的真伪。
基于这样的理解,我在故事中变身成为了那个拿着长柄匀去屋旁的水桶中舀取清澈雨水的小男孩。当然,你舀出来的越多,添进去的雨水也越多。水流不止,生生不息。一旦懂得了回望过往的价值和意义,我便可以和数也数不清的记忆与感受一同玩耍。不是对它们进行加工,只是和它们一起玩耍。在《蒲公英醇夏》这本书里,一个男人重新回归到小男孩的身体里,他又一次来到上帝的草地上嬉戏玩耍。经历了多少个这样的八月,在那些茵茵的绿草地上,这个男孩逐渐长大、慢慢老去。他感觉到黑暗在血液里种下一棵大树,静静地等待着它枝繁叶茂。
几年前,有一位评论家将《蒲公英醇夏》与辛克莱·刘易斯的现实主义作品进行了比较。他很好奇我在沃奇根市(就是这本书中的格林镇)长大,居然没有发现那个城市的港口是多么的丑陋,那个地方的煤炭码头以及码头旁边的铁路场站是多么的乏味和压抑。
对于他说的这一切我当然了然于胸。不仅如此,我从基因里对这里的一切都那么的迷恋,并被它的美好深深地吸引。那一列列的火车和货车,那浓郁的煤炭和烟尘的味道,对小孩子而言,完全不是什么丑陋的景象。“丑陋”这个概念伴随着我们的成长慢慢形成,并日益自觉地浮现在我们的意识中。数火车有多少节车厢,是小孩子们最开心的事情。火车从远处飞驰而来,大人又得起身干活了,他们愁容满面,怒气冲冲,冲着火车骂骂咧咧。这个时候却是小男孩们最开心的时候。他们一边数着车厢,一边读着车厢上的那些地名,雀跃不已。
那些在别人看来丑陋不堪的火车站,却是嘉年华大游行和各个马戏团落脚的地方。清晨五点钟,天还没有亮,马戏团带来的大象就开始往地上喷水,将地砖铺就的人行道洗得干干净净。
至于那些从码头运来的煤炭。每年的秋季,我总会下到地窖里去等待着被整车整车运来的煤炭和那些金属的滑道。通过这些滑道,成吨的煤炭被送到地窖里。像是美丽绝伦的流星,它们穿过遥远的太空,来到这个地窖。那么多的煤炭,像是要把我整个儿埋在这些黑色的宝藏下面一样。
换句话说,如果你的孩子是个诗人,就算是牛屎马粪,在他眼里也一样是美丽的花朵。事实上,马粪就是种花养草的绝好养分。
也许,我新近写成的这首诗可能是一篇更好的介绍吧。它能够更恰当地解释导致我将生命中的那些夏天写进了这本书中的原因。
这首诗的开头是这样的:
拜占庭,我不是从那里来
我来自彼时彼处
那里的人民简单、勤劳而且真诚
当我还是个孩子
我来到了伊利诺伊州
那是一个无爱且粗鄙的地方
它的名字就叫沃奇根
我从那里来
那个地方和拜占庭
不是好朋友
这首诗接下来的部分讲述了我和自己的出生地之间的关系:
而每当回望过去
透过那些高耸的树巅
我看见那片土地
明亮、慈爱而湛蓝
正如叶芝看到的那般
后来我经常回到沃奇根。和美国中西部的小城市相比,这个地方并不见得更加的舒适和漂亮。只不过是四下里一片绿油油,街道两边的树枝有些的确已经垂到了路面上,我家那栋老房子门前的人行道也的确是铺着红色的地砖。那么,这个地方为什么就如此的特别呢?为什么呢?因为那是我出生的地方,是我生命的一部分。我要用一种恰当的方式将它书写:
那些神秘的逝者
用中西部的面包
用花生酱和柠檬汁
养育了我们。
那片天空美丽得犹如
阿芙洛狄成的长腿…
门廊之下站着我的祖父
那是个谜一样的老人
目光如炬
他是那么的睿智
奶奶坐在摇椅里沉思
织补着爱的毛衣
所有的雪花都被编织在一起
变得稀少而晶莹
从夏日的夜晚开始
为冬天的我们编织。
叔伯们闲坐在一起
抽着烟吐着幽默的话语
阿姨们个个都聪明
与特尔斐的女仆有一比
晚上果汁早已榨好
杯杯地端到孩子们手里
希腊风格的门廊里
大家都在喝饮料
睡前人人要忏悔
不做坏事保纯洁
小小罪恶耳边叫
它说,日复一日,夜复一夜
错不在伊利诺伊州,也不在沃奇根
错的是那胡扯的天空
错的是那胡扯的太阳
我们每个人
无论是你是我还是市长
谁也没有叶芝的天才
但是依然坚守做好自己
如何来总结
这里就是拜占庭
这里就是拜占庭
沃奇根/格林镇/拜占庭。
这么说格林镇真的存在?
是的,再说一遍,是的。
真有那么一个名叫约翰·赫夫的男孩子?
是的那就是他的名字。只是当时不是他离我而去,而是我离他而去。令人高兴的是,四十二年之后他依旧健康,依旧还记得我们之间的友谊。
真的有那么一个“孤独者”吗?
是的。那就他的名字。还记得我六岁那年,这个“孤独者”总是趁着夜色在镇子里出现,一时间全镇人心惶惶,惊恐不安。到最后也没有抓到这个人。
最重要的是,真有那么一栋老房子,里面住着爷爷奶奶,住着叔伯姑姨,还总有众多的访客吗?关于这个问题,我想我已经回答过了。
真有那样一条在夜晚时分漆黑而幽寂的峡谷吗?那个时候那峡谷在那里,现在依然如此。前些年,我带着自己的女儿们回去还拜访过那条峡谷。我生怕随着时间和岁月的流逝,峡谷也变得不再那么的幽深。令人高兴的是,那峡谷不仅没有变浅,反倒是变得更加神秘,更加幽暗,更加深邃。如果是现在,晚上看完《歌剧魅影》之后,我就不敢再从其中穿过。
事情就是这样。沃奇根就是格林镇,就是拜占庭。这个名字代表着其所代表的喜和乐,也暗示着它的哀和怒。那里的人生如神灵,那里的人矮似侏儒。他们深知自己终将离去无法永恒,所以从来都是昂首阔步,为的是不给神灵蒙羞。神灵弯下腰来,好让那里的每个人都感到如沐春风,如在家中。总之,这难道不是生活该有的模样吗?拥有回看过往,探究旁人思想的能力,不也是一种无与伦比的奇迹吗!末了还会说:噢,这难道就是你对此事的见解?好吧,现在我要把这些都记下来。
这就是我的庆祝。既庆祝死亡,也庆祝生命;既黑暗,又明亮;既垂垂老矣,又朝气磅礴。机巧灵活与愚笨粗鄙相伴,无上的欢愉和彻底的恐惧相随。这些都是一个男孩子笔下的世界。这个小男孩曾经倒挂在树枝上,也曾经穿着蝙蝠装,嘴里含着糖做的獠牙。十二岁那年,这个男孩子发现了一台拨号式的打字机,并完成了他的第一本“小说”。在那之后,他就再也没有像以前那样爬树。
还有一项记忆。
关于热气球。
如今已经不怎么再看得到热气球了。听说在乡下的某些地方,人们还会制作并放飞热气球。在球的下面挂些干草,将干草点燃,热空气就充进了球里。
在一九二五年的伊利诺伊州,我们当然会做热气球。爷爷留给我的最后记忆定格在四十八年前那个国庆日夜晚的最后时分。我和他走出房门,来到草坪上,点燃一小堆干草,气球里很快就充满了热热的空气。梨形的纸质球面上印着红白蓝三色条纹。我们的手里捧着这个天使般闪闪发光的热气球,各位叔伯阿姨和兄弟姐妹都站在门廊里观看。慢慢地,那一个生命,那一簇亮光,那一份神秘终于挣脱了我们的手向天空飞去。夏夜的空气中,它腾空而起,飞过了头顶,飞过了那些即将入睡的房子,朝着满天的繁星飞去。它是那么的脆弱易碎,那么的不可思议,那么的不堪一击,犹如我们那可爱的生命。
我看到爷爷正仰着头看着那一簇摇曳而奇怪的亮光,陷入了沉思。我感到自己的眼睛里噙满了泪水。热气球飞走了,那一夜也即将结束。我深知在我的生命中再也不会拥有这样的夜晚了。
大家谁也没有说话,只是抬着头看着天空。每个人静静地呼吸着,心里想着相同的事情,但是大家到底在想什么,谁也没有说。最后总得有人首先开口说话吧?那个人就是我。
蒲公英酒在地窖中静静地等待。
黑暗中,我亲爱的家人们静静地坐在门廊里。
热气球还在天空中飘荡,忽闪忽闪的火光映照着那个永不凋逝的夏天。
为什么会这样?它是如何办到的?
因为,我如是这般讲述着这一切。
--------雷·布拉德伯里
---------一九七四年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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