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小迷妹

突然间,夏天结束了。
第一次意识到这件事情的时候,道格拉斯正走在去往镇中心的路上。汤姆抓着他的胳膊喘着气,指着街边的打折商品店让他看。橱窗里整齐地摆放着来自另一个世界的物品。它们被摆放在橱窗里,看上去是那么的无辜,那么的吓人。这让他们站在那里挪不动脚。
”铅笔,道格,估计有一万支铅笔!”
“噢,天哪!”
“薄写字板、厚写字板、笔记本、橡皮擦、水彩笔、尺子、指南针,多得数都数不清啊!”
“别看了,可能这只是幻觉而已。”
“不可能,”汤姆失望地抱怨道,“学校。学校就在前面。夏天还没有过完,这些打折店为什么就开始展示这些东西啊!真是将这个假期毁掉了一半。”
他们继续往前走,回到家,发现爷爷正在已经开始干枯了的草坪上,采摘那最后几朵蒲公英。他们就和爷爷一起采摘蒲公英,过了好一会儿,道格拉斯弯腰看着自己的影子说:
“汤姆,今年是这个样子的,那明年会怎么样呢,是会更好还是会更坏?”
“你可别问我。”汤姆抓住一朵蒲公英的花茎说,“又不是我在掌管这个世界。”他想了想。“当然,有的时候我也希望自己能够掌管这个世界。”他轻松地说。
“我有一个预感。”道格拉斯说。
“什么预感?”
“明年肯定会比今年更宏大,白天会更加明亮,夜晚也会更长更黑一些。明年会有更多的人去世,也会有更多的小孩子出生。而我就生活在这一切之中。”
“道格,别忘了,除了你,还有好多好多其他人也一样。”
“像今天这个日子,”道格拉斯喃喃自语道,“我想只会是我一个人!”
”需要帮忙的话,”汤姆说,“尽管大声喊叫就好。”
“十岁的弟弟能帮得上什么忙?”
“明年夏天你的这个十岁的弟弟就十一岁了。每天早晨我都会像是一根拴在高尔夫球上的橡皮筋一样弹出去,到了晚上又再收回来。如果你想知道我是怎么做到的,可以向我请教。”
“你好疯狂。”
“我向来如此。”汤姆做了个斗鸡眼,还故意把舌头伸出来,来也会如此哦。”
道格拉斯笑了。后来,他们和爷爷一起下到地窖里,将刚刚采摘的蒲公英切碎。一瓶瓶的蒲公英酒在凝滞的空气中闪着微光。这些盛满美酒的瓶子放在架子上,像是盛放着整个夏天。从一到九十几,每一个瓶子上都标上了序号。这九十几个原本是装番茄酱的瓶子,现在又大部分重新被装满了。它们静静地立在晦暗的地窖中,每一瓶里储存着夏日的一天。
”天哪,”汤姆说,“这真是保存六月、七月和八月的最好方式啊,还非常的实用。”
爷爷仰着头看着这些酒,脸上挂着笑容。
“总比把东西放在阁楼上以后再也用不上要好得多。通过这种方式,就算是到了冬天,你也可以再一次体验夏天的美好时光。虽然会很短暂,可能也就是一两分钟,但当所有的瓶子都喝空了,这个夏天才算是彻底地过去了。没有一丝一毫的遗憾,没有留下一丁点的垃圾让人觉得可惜。更不会在四十年之后,你在这个东西上绊倒。清洁、无烟、高效,这就是蒲公英佳酿。”
两个小男孩指着这一排排的瓶子看。
“这是夏季的第一天。”
“这是买了新网球鞋的那一天。”
“对了!这一天买了绿色代步车!”
”野水牛溅起的漫天尘土和程连苏!”
“塔罗女巫!孤独者!”
“还没有真的结束,”汤姆说,“永远都不会结東。我会永远记住过去的每一天。”
“还没开始就已经结東了,”爷爷一边说一边松开压榨机,“所有的事情我都忘记了,只记得说是有一种不用修剪的草这件事。”
“你开玩笑吧!”
“不是开玩笑哦,道格、汤姆,年纪大了好多事情就开始变得模糊不清起来……分不清这件事和那件事……”
“但是,天哪,”汤姆说,“这周的星期一那天我到电力公园去溜冰,星期二那天我吃了巧克力蛋糕,星期三我的脚抽筋了,星期四我从秋千上掉了下来。这周真是发生了好多事情!我会记住今天,是因为外边的树木开始变红变黄了。再要不了多久,草地上的一切都会干枯。我们会在草堆上打滚,然后再一把火将所有的枯草都烧掉。我永远都不会忘记今天这个日子!我知道,我会永远记住今天!”
透过地窖的窗户,爷爷瞥见外面盛夏过后的树木在风中瑟瑟摇摆。“你当然会记得,汤姆,”他说,“你当然会记住今天。”
他们离开这些散发着柔和光芒的蒲公英酒,从地窖里出来,要去完成这个夏天最后一些仪式,毕竟他们都感觉到今天就是夏天的最后一天,今夜就是夏天的最后一夜。天色渐渐地暗下来,他们分明意识到人们越来越早地离开门廊返回到屋里去。空气也和以往大不相同,干燥的气息弥漫,奶奶已经不再喝冰茶了,而是喝起了热咖啡。以前时常敞开着。总有白色的窗帘在风中飘飞的窗户,现在也都关上了。餐桌上的冷切肉让位于蒸牛肉。门廊里已经没有了蚊子的踪影。很显然,在与时间的战斗中,它们已经败下阵来。
汤姆、道格拉斯和爷爷三个人迎着风直直地站在门廊里,似乎他们三个人已经在那里站立了三个月或者是三百年之久。门廊发出“嘎吱嘎啵”的声音,像是一艘夜晚停泊靠岸的大船在经受逐渐高涨的海浪的拍打下发出的声响。孩子们的身体里,一块块骨头不再像是早春的时节里的绿色薄荷藤,充满了甘甜的汁液迎风舒展,现在,他们身体里的骨头像是坚硬的粉笔或者是象牙。最初的清冷首先侵入了爷爷的身体,像是一个初学弹钢琴的人在胡乱地敲击着摆放在餐厅里那架钢琴的琴键。
像是指南针一样,爷爷转身朝着北方。
”我想,”他迟疑地说,“我们不应该再站在这里了。”
三个人拽着从门廊天花板孔眼上悬下来的那些链子,将秋千取下来,像拖着一具风化了的棺材一样将这些板子拖进了车库。一路上,板子上沾上了不少已经落在地面上的枯树叶。房子里传来奶奶在书房的壁炉里生火的声音。一阵风刮来,有一扇窗户“砰”地一下被合上了。
夏天的这最后一个夜晚,道格拉斯在爷爷奶奶家顶楼的穹顶式卧室里度过,他在记事本上写下这样一段话:
“现在,万事万物都在往后倒退。就像有的时候日间剧场里播放的电影—有的人从水里一跃而起,跳回到跳水板一样。九月即将到来。以前打开了的窗户你又要将它们统统关上,整天穿在脚上的拖鞋现在都得收拾起来,然后穿上六月份就再也没有穿的那些僵硬磨脚的鞋子。人们忙不迭地躲进房子里,像是闹钟里跳出来的鸟儿,最后还是得再退回到闹钟里去。这一分钟,门廊里还人满为患,人们海阔天空,胡侃一通;下一分钟家家都关上了房门,再也没有人在那里聊天。树上的叶子纷纷飘落,像是发了疯一样飘向大地。”
站在高处,他极目远眺。那片干涸的河床上,螅虫曾经像干瘪的无花果一样四处弹射。那片天空中曾经飞翔着南去的鸟儿,现在只剩下些潜鸟在秋风中悲鸣。那些长在街道两边的树木,曾经是那么的繁茂葱郁,现在都像是着了火的云一样熊熊地燃烧。就在今天晚上,就在这个国度里,他能够闻到南瓜成熟的气息,能够看到有人拿刀在熟透的南瓜上挖出两只眼睛和一张嘴,还在瓜身里放上了一支燃着的蜡烛。在这个镇子的上空,有几根烟囱已经开始冒出白色的围巾一样的烟雾。在遥远的地方,影影绰绰的,他可以看见铸铁般的东西在摇曳,其实那是瀑布一样的煤炭形成的黑色河流。这这些煤炭终将在地窖里被制成大块大块的煤块。
天已经晚了,夜越来越深。
道格拉斯站在镇子里的这个穹顶式的房间里,扭着头往四下里观望。
“各位,脱掉衣服。”
他等了一会儿。起风了,吹得窗户玻璃像冰一样寒冷。
“刷牙吧。”
他又等了一会儿。
“现在,”他最后说,“关灯吧!”
他眨了眨眼睛。整个镇子昏昏欲睡,星星点点的灯光一盏盏地熄灭了。市政厅上的大钟敲响了,十点、十点半、十一点。夜已深,到处一片寂静。
“现在轮到最后这几盏灯……那里……那里…”
他躺在床上,整个镇子和他一起入眠。峡谷里一片黑漆漆,湖水静静地冲刷着湖岸。每个人一他的家人和朋友,那些在这条街上或者那条街上,在这栋房子或者那栋房子里熟睡的或年老或年轻的人,甚至是安眠在远处乡村的教堂墓地的人,都一起进入了梦乡。
他闭上眼睛。
六月的清晨,七月的正午,八月的傍晚都过去了,结束了。永远地逝去了,只在他的脑海里留下些许记忆。现在,整个秋天、白色的冬天、清冷而渐绿的春天,都算出了已逝去的夏天的结局。如果真的忘记了什么的话,地窖里存放着的蒲公英酒,已经为每一天都编上了号码。他会时不时地下到那里去,在阳光下盯着它们看,直到什么也看不见了为止。然后闭上眼睛,回味那些在他的温暖的眼皮上留下灼痕,在他温暖的眼皮上跳跃不已的那些光点。燃起,再燃起那每一丛火焰,并长久地反思,直到一切重新变得清晰为止……
这样想着,他沉沉地睡着了。
在睡梦中,一九二八年的夏天,结束了。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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