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小迷妹

她坐在玻璃盒子里,一夜又一夜过去,她的身体在夏日的炙烤之下慢慢地熔化,在冬日的妖风吹拂下又变得僵硬。她静静地等待,嘴角向上弯起,露出深不可测的笑容。她蜡制的鼻子高高地隆起,粉红色满是皱纹的手永远地保持在那张古老纸牌的某个固定位置。塔罗牌中的女巫,多么诱人的名字啊。塔罗牌中的女巫。只需要往那个银色的孔中塞一个硬币,这个机器就会转动起来,杠杆开始击打,轮子转个不停,下方偏后的位置还会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如果是转到她这里,那个女巫就会闪闪发光,像针一样照射着你,让你无法直视她。她那只无情的左手落下来按动塔罗牌上的那些神秘的骷髅头、恶魔、倒挂的人、隐士、红衣大主教和小丑。她的头低下来像是要揭秘你的无尽痛苦和血光之灾,你的希望和健康,你每天早晨的重生和每天晚上你的再次消亡。然后,她会在其中的某张纸牌的背面歪歪扭扭地画出一些符号。这张纸牌露出来,通过个斜槽掉在你的手掌上。于是这个女巫,眼睛还带着尚存的神秘之光,又一次恢复到了以前的那个模样。像是被冰冻了一样,站在那里几周、几个月或者几年里,一动也不动,直到下一个硬币投进了那个孔槽,她才会重新从无尽的沉寂中复活过来。现在,她像上了蜡一样死气沉沉,遭受着这两个小男孩的欺凌。
道格拉斯用手指按了按那块玻璃。
“她在那里。”
“是个上了蜡的傀儡,”汤姆说,“你让我看这个干什么?”
“总是喜欢问为什么!”道格拉斯嚷道,“因为,这就是为什么!”
因为……游乐场里的灯暗了下来……因为……
总有一天你会发现自己还活着。爆发!冲击!点亮!闪耀!
开心吧!笑啊,跳啊,大声地喊叫啊。
但是,没过多久,太阳就要下山了。八月的正午时分下雪了,却没有人察觉到。
上个周六的日间演出上有一个牛仔摔下了马,死在烫得发白的银幕上。道格拉斯吓得哭了起来。好多年以来他见识过不计其数牛仔惨死的情景,有的被射杀,有的被吊死,有的被烧死,有的被宰掉。但是现在,这个男人有些不一样……
他再也不能走路,再也不能讲话,再也不会欢笑,再也不会哭泣,他什么也做不了了,道格拉斯心里想着。现在他的身体慢慢变冷。道格拉斯的牙齿磕得“咯咯”作响,他的心脏在胸腔里“怦怦”地剧烈跳动。闭上眼睛,任凭惊厥的感觉冲击着他。
他只想离开身边的这些男孩子,他们没有人想到死亡,只是在一个劲儿地笑着那个人,冲着他大声嚷嚷,好像他没有死一样。道格拉斯和那个已经死了的人被放在同一条船上拖走了,其他的那些人依然留在身后的明亮的沙滩上。他们在那里叫啊,跳啊,开心得不可名状,谁也没有意识到那个已经死了的男人和道格拉斯早已经走了,走了,到黑暗之中去了。流着眼泪,道格拉斯跑进那个浑身散发着柠檬气味的男人的房间。那个男人的喉咙里像是被消防水枪至少冲洗过三遍了。
等一等吧,等他缓过劲儿来,他心里想着:我认识的人这个夏天都死了!弗利雷上校死了!我以前却不知道,为什么?太奶奶也死了。这是真真切切地发生了。不仅如此,还有……他停了停。我!不,他们不能杀死我!“可以啊。”有一个声音说,“可以的,任何时候只要他们想的话就能那么做,不管你怎么踢呀,喊呀,他们只需要将一只大手放在你身上,你就得乖乖的…” “我不想死!”道格拉斯大声喊道。“你别无选择,”那个声音又说,“你将别无选择……”
剧院外边的阳光火辣辣地炙烤着那些虚幻的街道和建筑,人们在路上慢步前行,似乎是背负着明亮却沉重的熊熊大火。现在他只想马上就回家,回去在写字板上写完那剩下的几句话:总有一天,我,道格拉斯,斯波尔丁也难逃一死…
他足足花了十分钟才鼓起勇气穿过街道。他的心跳慢了下来,游乐场就在那里,在里面看到了那个奇怪的蜡白的女巫。她的身上总是落了一层厚厚的灰尘,手指总是指着“命运和复仇”所在的位置,一辆汽车开了过去,耀眼的灯光照亮了游乐场,各种影子随着灯光跳动,看上去像是那个蜡白的女人正在朝着他点头,招呼他进去一般。
在女巫的召唤之下,他走了进去,五分钟之后又活着跑了出来。现在,他一定要告诉汤姆…
“她看上去像是活了过来,”汤姆说,“她是活的,我指给你看。”
他往孔里塞了一个一美分的硬币。机器没有一点反应。
道格拉斯冲着游乐场里面喊着布莱克先生,他是这里的老板。现在他正坐在一个高高的放苏打汽水的大木箱上,他对着瓶子喝了大口饮料,瓶子里那黄棕色的液体只剩下不到三分之一。
“嗨,那个女巫有问题!”布莱克先生半闭着眼睛推诿道,他的呼吸听上去又尖利又沉重。“弹珠台有问题,万花筒有问题,一美分尝试的电刑有问题。”他踢了一下柜子。“嗨,这玩意!赶快活过来!”那个女巫一动也不动,“每个月修这个机器花的钱比她挣得都多。”布莱克先生将手伸到柜子后边,在女巫的脸上挂了一个“机器故障”的牌子。“不仅仅是这个机器有问题。我、你、这个镇子、这个国家、整个世界都有问题!”他朝那个女巫挥了挥拳头。“简直是一堆垃圾,你听到了没有,简直是一堆垃圾!”他走开了,跳上那个木箱子的时候分明感觉到围兜里沉甸甸的硬币,那下垂的围裙好像是他的大肚子,感觉到有些痛苦和吃力。
“她怎么能一哦,她怎么就坏了呢?”道格拉斯难过地说。”她太老了,”汤姆说,“爷爷说他小的时候这个女巫就在这里了。所以总有一天她会坏掉,而且……”
“快写吧,”道格拉斯小声说,“哦,求求你了,写了让汤姆看一看。”
他又悄悄地往投币孔里塞了一个硬币。“求你了……”
两个男孩子紧紧地贴在玻璃上,他们呼出的热气在外壳上留下一层水雾。
突然,机器里面发出了“鸣呜”声,开始启动了。
慢慢地,女巫仰起了头,看着这两个小男孩。她的眼睛里似乎有什么东西让他们一下子冻住了似的。她的手开始在塔罗牌上前前后后地画着什么,停一下,再继续,然后又后退。她低下头,一只手停了下来,伴随着一阵剧烈的摇动,现在只有一只手还在写。同样是写一下,停一会儿,然后接着写,最后是一阵突发的剧烈抖动,机器的玻璃都发出叮叮咣咣的声音。女巫的脸低垂下来,几乎要缩成一团,显现出机械般的痛苦的表情。紧接着这台机器松了一口气,齿轮一转,一张小小的塔罗牌从机器里吐了出来,落在道格拉斯捧着的手掌上。
“她活了!她又开始运行了!”
“牌上面说了什么,道格?”
”和上周写给我的一模一样!你听……”
道格拉斯读道:
飘荡的鬼魂!
人类都是傻瓜,居然期待死亡!
当死亡的钟声响起
跳舞和歌唱有什么益处?
纵使在酒池中游泳
又有什么用?
踮起脚尖,
一起来唱飘荡的鬼魂!
什么时候会刮起大风会大海汹涌?
飘荡的鬼魂!
”就说了这些内容?”汤姆问。
“最下边还有一些信息:‘预测:长命百岁,生生不息。’ ”
“这还差不多!来给我画一张?”
汤姆塞了一个硬币进去。待到女巫再打一个斗的时候,一张塔罗牌落在他的手上。
“最后一张的背后往往都有个女巫。”汤姆镇静地说。
他们飞奔出去,那个老板喘着粗气,一只手里攥着四十五个铜币,另一只手里攥着三十六个铜币。
游乐场外昏暗的灯光下,道格拉斯和汤姆有了恐怖的发现。
塔罗牌居然是空白的,什么信息都没有。
“怎么可能!”
“不要太激动,道格。只是一张普普通通的旧卡片而已,我们也只是损失了一美分。”
“不只是一张普普通通的旧卡片,也不仅仅是一美分的问题,这关乎生命和死亡。”在飞蚊翻飞的路灯下面,道格拉斯的脸上浮起一层寒意。他盯着那张卡片翻来覆去地仔细研究,还一边摩挲着,希望能发现可能的文字。
“她没有墨水了。”
“她绝对不可能没有墨水!”
他回头看了看布莱克先生。他现在已经喝完了那瓶饮料,嘴里还在骂骂咧咧地说着什么。住在游乐场里,真是太幸运了,他居然没有意识到。求你了,他心里想着,游乐场可千万不能倒闭了。那么多朋友都不见了,现实世界中有人被杀了,已经够倒霉了。那就求求你,干万让这个游乐场长长久久地保留下去吧,求求你了……现在道格拉斯知道为什么这个游乐场对他有如此稳定的吸引力,以至于到今天晚上还让他欲罢不能。游乐场里的世界井然有序,一切都可以预知,一切都确定无疑,经久不变。亮闪闪的硬币入口,玻璃窗后边,一位蜡制的男英雄为了拯救一个蜡制的女主角,用匕首永远地杀死了一只大猩猩。裸露的灯泡之下,昏暗的“启斯东警察”电影镜头的照片一遍又一遍地出现。在这些照片之中,警察永远处于撞上或者即将撞上火车、卡车或者是汽车的危急关头。他们被撞下码头却永远不会被淹死,因为他们冲上去反而撞得火车、卡车或者汽车落下了某个废弃的码头。世界之中还有世界的存在。一美分一次的“万花筒”让你摇动手柄,一遍一遍地重复那些古老的仪式和典礼。在那里,如果你愿意的话,就能够看到莱特兄弟驾着“小鹰号”飞机驭风而去;泰迪,罗斯福向你展示着他那一口洁白的牙齿;旧金山拔地而起却又付之一炬,终于还是要被重建。这一切都可以呈现在你的眼前,只要你那汗津津的硬币能够满足那台机器就好。
道格拉斯环顾着夜幕笼罩下的这座小镇。现在什么事情也不会发生,至少从现在开始的一分钟之内什么事情都不会发生。就在这里,在一天即将结束的夜晚时分,你又能投进去几个硬币,又有几张塔罗牌能掉到你的手上,又有几张牌上面写的内容能说得清是什么含义呢?在这个人满为患的世界上,你尽可以付出你的时间、金钱和祈祷,但是又有多少能获得哪怕是一丁点的回应?
但是在游乐场里,“你敢吗?”这个项目却能让你驾驭闪电。你只需要拉开那个镀铬的手柄,电流就会发出“嘶嘶”的声音,穿过你震颤的手指。打一拳沙袋,就知道如果万不得已,你朝这个世界挥出的一拳到底有多重。在这里你可以和一个机器人握手,直到使出全部的力量,然后一排亮着的灯泡就会纷纷熄灭,以此来证明你最大的握力究竟几何。
在游乐场里,你这也可以玩一玩,那也可以试一试,凡是行动,皆能有所回应。你和和气气地前来,一下子就像是走进了一个从来未曾光临的教堂。
现在呢?现在呢?
那个女巫动了,却不能发出任何声音,可能再过不了多久她就会在自己的水晶棺材中死去。他看了看无所事事的布莱克先生,顿时对这个包含了重重世界的地方,甚至对他自己原有的世界失去了兴趣。总有一天,那些运转良好的机器也会因为疏于照料而生锈,“启斯东警察”会突然卡在即将掉进湖里的紧要当口,一半身子入了水,一半却卡在火车里;莱特兄弟再也不能驾着风筝飞机离开地面…
“汤姆,”道格拉斯说,“我们要到图书馆去,把这一切都弄明白。”
兄弟俩沿着街道往前走。一边走还一边轮流地研究着那张空白的塔罗牌。
坐在图书馆里,面前书桌上放着带有盖子的绿色台灯。他们坐在雕刻有石狮子的座位外边,皱着眉头,一只脚倚在石狮子上不停地晃动。
“布莱克那个老家伙,总是对着她嚷个不停,还吓唬她说要将她杀死。”
“谁也杀不死一个从来没有活过的东西,道格。”
“他对待那个女巫的方式好像她是活着的,就像她曾经是活着的一样。对她大喊大叫,可能这就是她最终放弃的原因吧。也有可能她根本没有放弃,可能她是想要用这种方式告诉我们她危在旦夕。至于看不见的墨水,可能是柠檬汁!这可能是她不想让布莱克先生知道的信息,要是我们继续待在游乐场的话,肯定会被他看见。你拿好了!我去找些火柴。”
“那她为什么要写给我们呢,道格?”
“拿好卡片,给!”道格拉斯划了一根火柴,然后将牌放在上面。“哦!我的手指上可没有文字,道格,你最好把火柴拿远点。”
“在那里!”道格拉斯叫道。上面的确是有些东西,一些模糊的印记,像是蜘蛛爬过的痕迹,已经开始慢慢组成某个形状。难以置信的弯曲构成的字母似的形状,在火柴光的照射下,呈现出黑黑的颜色……一个单词,两个单词,三个…
“卡片烧着了!”
汤姆大声叫起来,赶紧将卡片扔掉了。
“快把火踩灭!”
当他们跳起来想在石狮子的脊梁上将纸牌的火熄灭的时候,那张纸牌早已经烧成灰烬了。
“道格!这下就再也不知道那上面写的是什么了!”
道格拉斯将那一团温暖的灰烬捧在手里。“别动,让我看看。我记得那些词。”
那团灰烬在他手指的翻动下彻底碎了。
“你还记得去年春天看过的查理·蔡司的喜剧吗?那个法国人就快要淹死了,一直在用法语呼救,可是查理·蔡司根本听不懂法语,不知道他在说什么。救命,救命!直到有人告诉了他那是什么意思之后,查理·蔡司才跳到水里去将那个法国男人救了起来。哦,至于这张牌,我看过了,我记得。救命!”
“那她为什么要用法语写呢?”
“那样的话布莱克先生才读不懂啊,笨蛋!”
“道格,我觉得那只是牌掉出来的时候恰好沾到了一些墨迹而已……”汤姆看着道格拉斯的脸,住了嘴。“好吧,别生气。就算是救命的意思好吧。我记得还有别的单词…”
”嗯,塔罗,是这个意思。汤姆,我现在明白了!嗯。塔罗是真有其人,生活在很久以前,能算命。我在百科全书上看到过对她的介绍。整个欧洲人都到这里来拜访她。哦,你自己弄明白了没有?想一想,汤姆,想一想!”
汤姆坐在石狮子的脊背上,看着街道的尽头,游乐场里的灯光忽闪忽闪地眨着眼。
“这也不是真正的塔罗夫人啊?”
”玻璃罩子里面,在那些红蓝相间、半硬半软的石蜡下面,肯定是她!可能是以前有人嫉妒她,恨她,就将熔化了的蜡油浇到他的身上,使她被禁锢到里面永远出不来了。她从一个坏蛋手里转手到另一个坏蛋的手里,最后辗转到了这里。几个世纪以后,她流落到了伊利诺伊州的格林镇—在这里只能每次挣一美分,而不像是在欧洲的时候,每次都能挣到好多钱。”
“坏蛋?布莱克先生?”
“名字里有黑这个词(译者注:布莱克这个姓名的发音和英语单词“黑’的发音一样),穿着黑色的衬衫,黑色的裤子,打着黑色的领带。电影里的坏蛋也总是穿着黑色的衣服,对不对?”
“那她去年怎么没有求救,前几年也没有求救呢?”
“谁知道呢?可能过去一百年里,每天晚上她都在用柠檬汁往塔罗牌上写字,传递信息,只是没有人像我们一样思考过这个问题,也没有人正好用火柴点燃了这张塔罗牌,发现了这个重要信息。幸运的是,我正好知道那上面的法语单词是‘救命的意思。”
“好吧,她说了‘救命’!那现在该怎么办?”
“当然是去救她啦。”
“就在布莱克先生的鼻子底下将她偷走?我们自己装成女巫的模样,在头上浇上蜡,然后在那个玻璃匣子里站上几千年?”
“汤姆,这里就是图书馆。我们可以用咒语和各种魔法药物来战胜布莱克先生啊。”
“能战胜布莱克先生的魔法药物只有一种,”汤姆说,“我猜每天傍晚,他挣够硬币,就会…”汤姆从自己的口袋里拿出几个硬币。“这个估计派得上用场。道格,你去读几本书。我回去再把启斯东警察”电影再看个十五遍,反正我再怎么看也不觉得厌烦。等会儿你再到游乐场里来找我,可能那些古老的魔法药物就能助我们一臂之力。”
”汤姆,我希望你能搞明白我们在做什么。”
“道格,你不是就想拯救那位夫人吗?”
道格拉斯旋风般的跑了,一头钻进了图书馆。
看到图书馆的门重重地关上了,汤姆从石狮子的背上跳下来,消失在夜色之中。台阶上,那些塔罗牌的灰烬在风中吹散了,飘得到处都是。
游乐场里黑漆漆一团,弹子球游戏机上落满了灰尘,立在昏暗不明的光线中。偷窥秀游戏机和泰迪·罗斯福游戏机相隔不远,莱特兄弟憨憨地笑着,手里摇动着飞机的螺旋桨。女巫依然在那个盒子里坐着,瞪着蜡白的眼睛。突然间,她的一只眼睛闪了一下光。手电筒的灯光透过窗户照了进来。一个庞大的身躯猛地一下靠在锁闭的大门上,就听见钥匙开门的声音。这人打开了门,并没有顺手关上。然后就听见粗重的呼吸声。
“是我,老姑娘。”布莱克先生说着摇了摇她。
门外的大街上,道格拉斯眼睛还在盯着书本看,然后他发现汤姆正躲在离门不远的地方。
“嘘!”汤姆说,“看十五遍‘启斯东警察’电影起作用了。布莱克先生听到我将一大把硬币投进游戏机里面,眼睛都直了。他赶忙打开机器,把硬币拿出来,还把我赶了出来。现在再对他使用魔法药物肯定管用。”
道格拉斯悄悄地走上前,踮着脚往游乐场里面看。模糊之中,只看见两个大猩猩的影子。其中一只一动也不动地站着,一只手搂着那个蜡制的女主角,另一只满脸惊恐地站在游乐场中央,身体还在不停地颤抖。
“哦,汤姆,”道格拉斯小声说,“你真是个天才。他已经感受到了魔法药物的威力了,对不对?”
“再说一遍。你发现了什么啊?”
道格拉斯指了指自己手上的书,小声地说:“嗯,塔罗,正
如我所说的那样,能够在富人的客厅里预测生死和命运,但是她却犯了一个错误。她当着拿破仑的面预测了他的战败和死亡!以至于……”
透过满布灰尘的窗户,道格拉斯看到那模糊的人影坐进了玻璃盒子的时候,他说话的声音变得更小了。
“救命,”道格拉斯喃喃自语道,“年迈的拿破仑只是参观了杜莎夫人的蜡像作品,然后让人将塔罗女巫扔进了滚烫的熔蜡之中,而现在……现在……”
“小心点,道格,布莱克先生在里面!他的手上可拿着棒球棍哩!”
他说的没错。像是受到了诅咒的报复一样,游乐场里布莱克先生的影子突然倾斜起来。他的手里拿着一把野营时常用的砍刀,正在女巫面前几英寸的地方使劲儿地挥舞着,像是在砍着什么。
“他这样对她还不是因为,她是整个游乐场里唯一一个有着人的形状的机器,”汤姆说,“他不会对她善罢甘休的。但他随时都会倒下,睡去。醒来也就消气了。”
“不是的,”道格拉斯说,“他知道她已经向我们发出了警告,知道我们就要去拯救她。他是不想让我们泄露他的秘密。可能今天晚上他会将她彻底毁掉。”
“他是怎么知道她通知了我们呢?在离开这里之前,连我们自己都不知道。”
“他肯定是往机器里塞硬币,逼她不得不吐露点什么。纸牌是她无法依赖的。这些塔罗牌显示的全是骨头与骷髅。她忍不住说出了真相,给了他一张牌。当然了,牌上有两个小骑士,并不比小孩大多少,瞧见没有?那就是我们。咱俩手握棒球棍,沿着街道杀将过来。”
“最后一次!”游乐场里布莱克先生大声喊叫,“我再放一次硬币,最后一次,妈的,告诉我!这个该死的游乐场还能不能挣到钱,还是说我只能宣布破产?和别的女人一样,你只知道坐在这里,死鱼一样,而男人却要饿死了!给我一张牌,好啊,让我看看。”他把牌举起来对着灯看。
“哦,天哪!”道格拉斯小声说,“准备好。
“不!”布莱克先生大声喊道,“骗子,骗子!”他一拳砸在那个盒子上,拳头打穿了盒子上的玻璃,玻璃碎片四处乱溅,像是点点星光,散落在漆黑的地面上。女巫顿时浑身没有了遮盖,棵露在空气中。她显得那么的克制和镇静,等待看第二次暴击的来袭。
“住手!”道格拉斯冲了进去,“布莱克先生!”
“道格!”汤姆喊道。
听到汤姆的喊叫,布莱克先生转过身来,手里拿着的刀在空中胡乱地挥动着,像是在回击出其不意的进攻。道格拉斯吓了一跳,停住了脚步。睁大眼睛,张大嘴巴,布莱克先生转身的时候太过迅猛,一下子仰面朝天地摔倒了地上。他右手上的手电筒飞了出去,左手握着的刀子,也像一条银色的鱼脱手而去。
汤姆满腹狐疑地缓步走进去,只看见一个又高又壮的人躺倒在地面上。
“道格,他死了吗?”
”没有,只是被塔罗女士的预测吓坏了而已。天哪,他这表情好痛苦。‘恐怖’,这一定是塔罗牌刚刚显示的。”
那个男人在地上睡过去了,发出吵人的鼾声。
道格拉斯捡起那些散落在地上的塔罗牌,颤巍巍地将它们放进自己的口袋里。“快来啊,汤姆,我们把她从这里弄出来,要不然就来不及了。”
”绑架她?你疯了吗?”
“看到更加严重的罪行,比如说谋杀,而不出手相助,难道你心里不觉得后悔吗?”
“谢天谢地,你倒是能去杀死一个陈旧不堪的傀儡!”
道格拉斯根本听不进去,他把手伸进那个已经砸碎了的盒子里。像是等待了太久太久,这个蜡制的塔罗女巫发出沙沙的声音,慢慢地跌落到他的怀抱里。
市政大厅上的钟声响起,已经九点四十五分了。月亮依旧高高地悬挂在天空中,发出温暖而苍白的光。街道两边的人行道上酒满了银色的月光,黑色的影子在缓缓地移动。道格拉斯扛着这个丝绒包裹的、魔幻般的蜡制品,走在随风晃动的树影里。他竖起耳朵听,还不时地往后看。有一只老鼠溜了过去。汤姆突然从旁边的一个角落里冲了过来。
”道格,我落到后边了。害怕布莱克先生会,哦……后来他又活了过来……嘴里还不停地咒骂着…哦,道格,要是他看到你拿走了他的这个傀儡的话,那可不得了!爸爸妈妈看到这个会怎么想啊?肯定认为你偷东西了!”
“闭嘴吧!”
他们身后,月光照耀下的河水潺潺地流向远方。“汤姆,你现在可以来帮我拯救她了。但如果你一直称她为‘傀儡’,或者一直这么大声嚷嚷的还拽着我不放手的话,那你还是走远一点算了。”
“我帮你!”汤姆分担了一半的重量。“天哪,她怎么这么轻啊。”
“她去面见拿破仑的时候还是个年轻的…”道格拉斯没再说下去。
“老年人才会重得不得了。只能这么解释了。”
“但是为什么,告诉我为什么我们要为她经历这么多事情。道格,为什么?”
为什么?道格拉斯眨着眼睛停下了脚步。情况进展得太快了。他跑了那么远,体内热血沸腾,以至于早就忘记了为什么。直到现在,他们俩走在树荫掩映的人行道上,树影像是黑色的蝴蝶,在他们眼皮上翩翩起舞。他的手上发出浓浓的陈年蜡制品的气味。直到现在他才里有时间去思考为什么。渐渐地,他的声音也不像月光一样陌生。
“汤姆,几个星期以前,我才意识到自己活在这个世界上,那时候,我惊讶不已。上周在看电影的时候,我才意识到自己总有一天也要死去。以前我从来没有想过这些事情,真的。突然间,我意识到‘基督教青年会’就要被永久地关闭了,甚至我们都不喜欢的学校也要被关闭了。镇子外边的桃树都会枯萎,峡谷也会被填平,我们就快没有地方玩耍了。一想到这些我只想生一场病,躺在床上哪里也不去,可是这又让我害怕。所以,我也不知道,我想做的就是这件事:帮助塔罗夫人。可能我会把她藏起来,藏个几周或者几个月,趁这段时间我会到图书馆去寻找解除黑暗魔法的方法。到时候她就又可以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了。她肯定会对我感激不尽,会把所有带有恶魔、利剑、杯子和骨头的塔罗牌都拿出来,告诉我如何规避这一切的危险,告诉我某个星期四的晚上该躺在床上,别去任何地方。如此一来我就可以长命百岁了。”
“你相信这些说法?”
“是的,至少相信其中的大部分内容。你看吧,前面就是峡谷了。我们从那个垃圾堆穿过去,然后…”
汤姆停了下来,是道格拉斯让他停了下来。他们没敢回头,但是两个人都听到了身后粗重的脚步声。这声音像是射向干涸的河床上的枪声,在他们身后不远的地方响起。只听得身后有人在一边跑一边骂骂咧咧。
“汤姆,你把他引了过来!”
他们正准备逃跑,一只大手直接将他们俩推到了一边。布莱克先生一只手拎起一个孩子,将他们扔到草地上。看见这个满脸怒火的男人,他们吓得大声地喊叫。这个男人气喘吁吁地张大着嘴巴,嘴唇上满是白沫。他一把抓住女巫的脖子和手臂,低着头看着地上的两个男孩子,眼睛满是怒火。
“这是我的东西!我想怎么处理都可以。你什么意思?想把她带走?给我制造了这么多麻烦—费了这么多钱,毁了我的生意。这就是我对她的看法!”
“不要!”道格拉斯喊道。
像是一架巨大的钢铁巨弩,这两只粗壮的胳膊将她举起来一下子扔到不远处的灰尘和煤渣中。她在空气中发出“呼呼”的声响,整个身体被摔成了碎片,像是雪崩一样“叮叮哐哐”,各种零件散落了一地,飞得到处都是。
“不要!”道格拉斯坐在地上大声喊,“不要!”
那个男人喘着粗气朝着山梁上走去。“我就这样放过你们了,你们要感谢上帝!”他踉踉跄跄地走了,没踩稳还摔了一跤,爬起来继续往前走,一边走嘴里还一边骂骂咧咧。
道格拉斯坐在峡谷的边缘上流着眼泪。过了还一会儿他吸了吸鼻子,转身看着汤姆。
“汤姆,太晚了。我们一个小时之前就该回家的,再不回去,爸爸该要出来找我们了。顺着华盛顿大街往回跑,你去把爸爸请到这里来。”
“你不会是要到峡谷里去吧?”
”她现在散落在垃圾堆里,那就意味着归全镇所有了。谁也不会在意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就算是布莱克先生也不会在意了。你去告诉爸爸为什么要他到这里来。我就不把她带回家去了,但我会悄悄地将她复原的。”
“她现在对你来说已经没有什么意义,零件都摔坏了。”
“我们怎么能将她留在那里,任凭风吹雨淋呢,你没有看到吗,汤姆?”
“好吧。”
汤姆慢腾腾地走了。
道格拉斯沿着铺满了煤渣、废纸和罐头瓶子的路,往峡谷里走去。走了一半,停下脚步,他仔细地聆听。他盯着那些五彩的暗影,盯着下方的大斜坡看。“塔罗夫人?”他小声嘀咕道,“塔罗夫人?”
月光下,他相信自己亲眼看见谷底下她那只蜡白色的手动了动。其实是风吹动了一张白纸而已。但是他还是义无反顾地朝斜坡底下走去……
午夜的钟声响起。周围房子里的灯光基本上都已经熄灭了。在一间工厂的车库里,两个小男孩和一个男人的面前放着个女巫。现在,她静静地坐在一把破旧的竹条椅子上,椅子的前面是一张铺了油毡的桌子。桌子上杂七杂八地摆放着好多东西,一眼看上去还以为是某个极度崇拜教皇、女王、大主教,或者是相信死神、太阳神或者彗星的人的收藏品。在那一沓塔罗牌还曾经被一只蜡制的手触摸过。
爸爸开口说话了。
”…我大概知道了事情的原委。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每当马戏团离开镇子,我都会四下里收集他们丢下的宣传标语和横幅。然后想着如何变出兔子,如何拥有魔法。我就在阁楼里练啊练,却怎么也不能成功。”他朝那女巫点了点头。“哦,我记得三十年前她也给我算过一次命。好了,给她好好清洗一下,该上床睡觉了。星期六的时候,我们会给她专门做一个盒子。”说完他就朝车库门口走去。在他的身后,道格拉斯轻声地说:
”爸爸,谢谢你。谢谢你来找我回家,谢谢。”
“见鬼吧。”爸爸说着话离开了。
两个小男孩和女巫留在了一起。他们看着彼此。“天哪。刚才走在大街上的时候,我们四个人,爸爸、你、我,还有这个女巫。爸爸真是万里挑一的好人啊!”
“明天,”道格拉斯说,“我会到布莱克先生那里,给他十美元,把那机器的剩余部分都买下来,要不然他会把那机器扔掉的。”
“好啊,”汤姆看着竹椅上的那位老妇人,“天哪,她看上去真像是又活了过来一样。真想知道那里面有什么。”
“细小的鸟骨头。这些都是塔罗夫人在面见拿破仑之后剩下的------”
“没有机器原件?我们可不可以将她剖开了一探究竟?”
“有的是时间,汤姆。”
“什么时候?”
“哦,一两年之内,等我十四五岁的时候再说。现在我什么也不想知道,只希望她能待在这里。明天我就要去研究那些咒语,好让她彻底离开这里。某一天晚上,人们会看见一个穿着裙子的漂亮却陌生的意大利姑娘,她要去买一张火车票,离开这里到东方去。人们看到她坐上火车离开了。大家都说她是他们见过的最漂亮的女孩。当你听到人们这么说—相信我,这个消息一定会不胫而走,传遍全镇。谁也不知道她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到那个时候,你就知道我已经帮她解除了施在她身上的咒语,让她重新获得了自由。到那个时候,就像我说的那样,可能要一年,也可能要两年时间。她坐着火车离开之后,我们就可以将这个蜡制品剖开。反正她已经走了,你除了会看到一些齿轮和轮子,也不找不到什么别的东西。就是这样。”
道格拉斯拿起女巫的手,轻轻地摇了摇,让她看上去像是在跳舞一样。死亡一样蜡白的手指,那个曾经预测时间和命运、前途和愚钝的手指,发出“哒哒”的声音。她微微倾斜的脸上浮现出淡定、沉稳又神秘的神情。在灯光的照射下,她的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着两个小男孩。
”想不想算命,汤姆?”道格拉斯轻声问。
“好啊。”
一张塔罗牌从女巫衣褶重重的袖口滑落。
”汤姆,你看到没有?一张藏起来的塔罗牌,现在她将它展示给我们看!”道格拉斯将牌拿起来放在灯光下面。“空白的,什么字都没有。今天晚上我把它放到火荣盒里,火柴盒里充满了化学物质。明天再打开的时候,就会看到信息了。”
“会是什么信息呢?”
道格拉斯闭上眼睛,想看得更清楚。
“大概会说:‘我是你谦卑的仆人,你的朋友。我是弗洛里斯坦 玛莉安妮·塔罗夫人,我精通手相,我是灵魂治疗大师,也是法力高深的预言家。我预言人的命运,掌管人的复仇。谢谢你。’ ”
汤姆大笑起来。他摇着哥哥的胳膊。“继续,道格,继续,还有什么?还有什么?”
”让我看一看…还会说:‘嗨,飘荡的鬼魂!当死亡的铃声响起,唱歌跳舞有什么不好?’还会说:‘汤姆和道格拉斯·斯波尔丁,你们一生中的一切愿望都将实现…’还说我们会长命百岁,你和我,汤姆,我们会永世不死……”
“这么多内容写在一张牌上面?”
“全在上面,写满了,汤姆。”
就着头顶的电灯,他们弯下腰,女巫的头也低垂下来,一起看着那张空白却充满希望和应许的塔罗牌。他们明亮的眼睛紧紧地盯着那张牌,时刻等待着有什么文字会突然间从苍白的空洞之中呈现在他们眼前。
“嗨。”汤姆轻声地说。
道格拉斯也高兴地回应道:“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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