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之光】丨 生命之树
钥匙、钱包、病历卡、检验报告单、胃镜复查图片。她从房间走到书房，又从书房走到门口，把清点好的这些东西装进鞋柜上的紫色单肩包里，转身去厨房烧了一壶热水，提着热水去卫生间泡脚。
入秋以后，她的手脚开始冰凉；膝盖以下像打上石膏一样沉重、僵直。进入冬天，这些症状更加严重，手脚就像冻在冰窖里一样。每天晚上睡觉前，她不得不花一些时间和精力在她的腿脚上。
泡完脚，她又去书房，在儿子给她买的足疗机上做了十五分钟的脚底加热按摩。接下来，她应该用双手从上到下、从下到上地轮换拍打着两条小腿，直到把它们拍打得发热。但是她没有。
走出书房去卧室，路过客厅，她习惯性地朝大门看了一眼，那里应该是漆黑一片的，但被厨房里映射出来的灯光照亮。烧完水出来忘了关灯。这种健忘的事情现在总是发生在她身上一一说着上句话，忘了下句话；去拿东西，走到地方又忘了要拿什么；从先生那里回来不到半个月，她已经把自己关在门外三次。第一次，她叫来开锁匠，人家一根细铁丝插进锁眼拨弄一下，要了她一百二十元。她跟儿子叨唠这事时，儿子让她藏一把钥匙在门外什么地方。她把钥匙藏在大门外的花盆下，救了她后面两次急。
去厨房关了灯，回到卧室，上床躺下，按灭床头灯，她又在黑暗中摸索到放在床头柜上的手机，定了早上六点的闹铃，放下手机时，又忍不住翻看了一下医院下午发来的通知：
“XX，您的病理报告已完成，请到门诊2楼服务台领取病理报告。”
这条信息让她有些忐忑不安。因为这一年来，身体的各种不适无休无止地折磨着她，让她时常嗅觉到死神临近的气息。上次去看医生，医生说她的脸色黄得不正常，问她双手泡在水里发不发青、发不发紫、近段时间消瘦了没有。她出道从医，虽然丢弃了许多年，但也知道医生所问何意。
她父亲十三年前死于胃癌。五年前，她开始像父亲那样打嗝，伴之而来的是胃部的饱胀和疼痛，让她像惊弓之鸟一样一下子飞入父亲死亡带来的阴影里。她在恐慌中去看了中医，吃了几个月的中药，不见好转后，又去看西医。胃镜检查出她的胃里长有息肉，然后做了两次息肉咬除术。这是第三次。
病理报告对她潜藏着未知的威胁，让她产生了临阵脱逃的想法，希望有人替她去拿。但是没有人能帮到她。她先生在她去医院联系好胃镜复查的时间后，回来陪了她一个星期，两天前被公司催着去上班了；她的儿子远在天边；她的兄弟姐妹也都在千里之外。
她想找个人说说内心的不安，听一些宽慰的话，把所有可说的人在脑子里过一遍，又觉得不该打扰。
她先生一个人忙活一家人的生计，是家里的顶梁柱。上次，他突然病了。她惊恐万分，感觉天塌了。她先生生的是一场有惊无险的病，但让她突然意识到，年轻健壮的先生在她的眼皮底下不知不觉地老了。看着先生老去的容颜，回想起他年轻英俊的脸，她就想哭。她害怕自己死去，更害怕先生死去。她想让先生活得轻松一些。
她儿子大学毕业后，一直折腾不休，想要改变家族上班打工的命运，自己做老板。她和先生年轻时都像儿子一样折腾过，可惜中途放弃了。现在看看身边那些坚持下来的人获得的成功，总在想当年坚持下来就好了。他们不能再让儿子留有这样的遗憾。只是现在是一个全民创业的年代，生意不好做。她不想儿子承受更多的压力。
她大姐正在忙着重修老屋，说也许是她人生中最后一次办这么大的事，一定要全力以赴地把它做好；她二姐刚刚失去丈夫，还沉浸在悲痛里；她三姐生活不能自理已经好几年了。以前，她遇事就跟母亲说。现在，她从自己的身上体悟到母亲活着的艰难和不易，便不再跟母亲说让她担心的事。
“没有人活得容易。”她跟黑暗中的孤独说，闭上眼睛，把它关在眼皮外。珊瑚绒床单和被套给了她一些温暖贴身的安慰。她在这温暖的包裹里回到了老家的小院。
【文字之光】丨 生命之树
金色的阳光撒在小院的枣树上，枣树上挂满了黄红的枣子。她坐在屋檐下的小板凳上，看大姐拿着竹竿，仰着头，把枣树枝打得乱颤。枣子像小面包一样从树上落下来，二姐、哥哥和三姐在树下争抢着捡。
大姐敲落一树的枣子，把竹竿交给二姐。二姐仰头看，枣树上又挂了一树的黄红的枣子。二姐像大姐一样把枣树枝敲得乱颤。枣子像小面包一样从树上落下来，哥哥、三姐和她在树下争抢着捡。
二姐敲落一树的枣子，把竹竿交给哥哥；哥哥敲落一树的枣子，把竹竿交给三姐；三姐敲落一树的枣子，把竹竿交给她。
她拿着竹竿，仰着头，像大姐、二姐、哥哥和三姐一样把枣树枝敲得乱颤。枣子像小面包一样从树上落下来，砸在树下捡枣子的母亲身上、头上。
母亲捡了一篓子的枣子，去屋里拿来一只篮子，把篓子里的枣子倒一半到篮子里，说带她去看外婆。她说外婆家的小院里有一棵枣树。母亲说外婆家的枣树死了，外婆怕是活不长了。她伤心地跟在母亲的后面走出撒满阳光的小院，又回到漆黑一片的卧室。
老家小院里的那棵枣树，是她外婆送给她母亲的嫁妆。她外婆在儿女十八岁生日的那天，从枣树上砍下一根枝丫，嫁接一株枣树，在儿女成家时，送给他们，让他们栽种在自己家的院子里。她母亲像她外婆那样，在她哥哥姐姐十八岁生日那天，从枣树上砍下一根枝丫，嫁接一株枣树。她十八岁生日那天，母亲说也给她嫁接了一株，栽种在她的心里。
她双手叠加在胸口，感受那棵枣树的存在，窗外的风声扰乱了她的专注，接着又是雨。但风不大，雨也不大，它们穿过玻璃，掀开窗帘，走进她的卧室，徘徊在她的床边。她在风雨中疲惫地睡去。
文中插图是韩涵微语老师精心制作，感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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