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州地处帝国疆域腹地H省的边角里,在帝国的地图中毫不起眼,帝国两京十三省,州县无数,S州一直被遗忘,大多数人甚至不知道S州的存在。不过,最近一段时间发生了一件事,让S州越来越被人熟知,更有人趴在地图上寻找着,摸索S州的位置,只为立即能跳上马车,去赶一场盛会。
盛会是一次展览的盛会,可S州有什么好展览的呢?这个地方虽说历史悠久,可从没有发现什么有意义的历史遗迹。它地处帝国中部,地势平坦,自古以来就是四战之地。在这片土地上生活的人们,把这块土地补了碎,碎了补,勉强存活,从来没想过在这片土地上能获得除辛勤的汗水浇灌出来的小麦以外的其他东西。可有一天,这个老看法被打破了,某天,一个农人竟然在一片无主荒地里挖出了一具完好的人骨。要说在S州的土地上挖出人骨,这并不奇怪,三十年前,H省总督赵二桂反叛,帝国花费五年时间才平定叛乱,在平定叛乱的过程中,不知有多少具新人骨被掩埋了起来;可这具刚发现的人骨却和其他被偶然挖掘出来的一般人骨不同,它全身晶莹剔透,经过擦拭后冰清玉润,简直是一件艺术品。
什么是艺术品?艺术品是美的具体呈现。这具人骨被发现后,看过的人无不叹为观止。瞧!那圆润的颅骨,那根根分明、整齐排列的羊脂玉一样的肋条骨,那呈现着对称美的骶骨,还有那恰到好处的腿骨,大腿骨健壮有力,小腿骨纤细优美……
S州的专家学者齐聚一堂,他们在发现这具人骨的第一时间赶来,首先需要回答第一个问题——这具骨头是谁。
专家学者们对骨架从外形到细节进行了十分细致的观察,肯定这是一位女性人骨,但这只回答了一个最容易回答的问题。“她是谁”的问题仍然没有答案。
人骨被发现的时候,也带了一个关键线索,同时被挖掘出来的还有一块雕刻着“乃娃”二字的小铜牌,这种小铜牌在S州很常见,是一种类似长命锁的东西,一般孩子会佩戴到成年,体弱多病的孩子也许会终身佩戴,上面一般雕刻着佩戴人的小名。但专家学者们仔细一观察,发现“乃娃”还不是铜牌主人的真正小名,这块铜牌或者是因为在地下埋了多年,或者是其他原因,“乃”字下面是有缺损的,原字是上乃下什么,下什么呢?
“乃娃……乃娃……上乃下什么呢?”
一众专家学者支棱着或秃或不秃的头,手里夹着烟,坐在烟雾缭绕的研究室里,大眼瞪小眼,头皮几乎挠破也猜测不到这可能是谁的小名。他们知识渊博,可小名这东西随机性太强,单说研究室里正襟危坐的学者里,看着体体面面,却有“狗剩”、“二狗”、“屁娃”等小名,其中还有两位学者重小名,都叫“狗蛋”,有位学者还开玩笑说他俩正好凑一整副“狗蛋”。
有学者搬来省志、州志、地方志,夜以继日地翻阅这些资料,可从浩如烟海的纸堆里却没有找到一处“乃娃”或类似“乃娃”的地方。有专家估计着说,这具人骨的主人也许并没有什么名气呢,只是个普通人。可立刻有专家出声反对:多么美的一件艺术品,缔造她的人怎么会是一个普通人呢!听了他们各执一词的话,众专家面面相觑,似乎都在思索着什么,研究室里突然陷入了一阵沉寂……
转眼间,一周过去了,众专家学者的研究毫无进展,他们面皮发黄,熬红了眼,头发也不知道又掉了多少根。有些专家学者几乎快要坚持不住了,在心里偷偷地想,要不暂时就把她定为“无名之辈”?可随即就把这个念头甩出了头脑中。研究开始前,知州大人就派幕僚来过,隐约暗示过他们,“无名之辈”是最后的选择,不管好名坏名,都好过无名。有专家学者查资料查累了,会踱步到人骨存放室,抚摸着人骨光滑的头颅,用看情人的眼神看着人骨,喃喃道:“你到底是谁呢?”
苦心人,天不负,又经过半个多月的研究,“她是谁”问题终于在一个偶然的机会下有了突破性的进展。某专家平常除了爱看专业书籍以外,还酷爱看一些稗官野史、传奇小说,某天晚上,一天研究无果后,他拖着疲惫的步子回到自己房间,倚靠在床上,拿起了一本《赵二桂传》,津津有味地看起来。H省赵二桂反叛,民间普遍的传言是皇帝抢了赵二桂的美人李扁扁,该专家正看到美人李扁扁出场这里,看到书中介绍李扁扁也是S州人,小名“朶娃”,心里霎时一个激灵,头上似被迎头浇了一盆雪水,昏沉的意识立刻清明过来,他来不及穿鞋,光着脚跑到院中,激动地大喊:“快起来!我知道那具人骨是谁的了!”
深夜,本该空无一人的研究室又烟雾缭绕起来,众专家皱着眉头,齐齐盯着会议桌中央那本摊开的《赵二桂传》,谁都不发一言。良久,某德高望重的老专家开口道:“我们做研究,史料来源很重要,是研究的基础,如果基础错了,整个研究方向都可能出现偏差……特别是我们做历史研究的,对传奇小说这类资料的采用要慎之又慎……”
他这一番语重心长的话说完,众专家学者似乎终于活了,某个同样年迈的学者接过话头道:“孙老师,这我们何尝不知道呢?可如今研究陷入泥潭,止步不前,您说的那些可信的史料我们都查了,查不到相关资料,如今终于有了进展,尽管来自一本书摊上烂大街的传奇小说,可终究是有进展不是?”
“要不将进展情况报告一下周院长?”
“切!他懂什么?他又不是研究考古与历史的!外行指导内行!”
“赵院长在历史方面还是挺有研究的,他那篇《论贾宝玉与刘姥姥的关系》,我看可读性就挺强的……”
“哧!”有人嗤笑一声。
“是,可读性相当强,比这本《赵二桂传》的可读性还强……”
听了这句明显带有讽刺意味的话,众专家学者皆情不自禁笑出声来,研究室中的气氛终于松快了一些,大家还想再说,会议室的门却突然被人推开了。
赵院长走进来,眯着眼打量了一圈研究室里的众人,这才爽朗一笑,说道:“好啊!好啊!终于有结论了,李扁扁,我真没有想到啊!这具人骨的主人竟然是她……这是一位在正史中声名不显的人物,野史中对她后来的去向也语焉不详,这位女子,生前死后都能迷惑众生啊……”
“还没确……”
赵院长一抬手,阻止了某专家说了一半的话,开口道:“我知道现在支撑结果的史料还不足,那大家再辛苦两天,把李扁扁的史料补足,到时候我为诸位请功!”
说完,他步履轩昂地走了出去,待他走远,才有人气愤道:“李扁扁哪里是正史里声名不显,根本就是说书人杜撰的,正史中一字也不曾载!”
还有人小声嘟囔道:“谁嘴这么快,这就给他报告了……”
研究室里几句如蚊声的话说完,众专家学者又都发起呆来,盯着桌上隐在丝丝缕缕烟雾中的《赵二桂传》,眼珠一晃不晃。
……
“李扁扁人骨展览会”如期举行,全国各地闻名而来的人络绎不绝,恐怕就算活生生的李扁扁躺在这里任人参观也吸引不到这么多人。
某天,一位耄耋之年、白发苍苍的老者,拄着一根拐杖,步履蹒跚地走进展览馆,在“李扁扁”人骨的玻璃柜前停下。他先细细观察了玻璃柜里的“乃娃”铜牌一番,然后抬起手,一边用手摩挲着玻璃柜,一边痛苦地看着玻璃柜里的骨架,眼泪从他的眼角流出来,他也不去擦,咧起嘴,肩膀一抖一抖的,终于哭出声来,边哭边呜咽着从嗓子深处含糊叫道:“娃啊……呜呜……娃啊……尕娃……”
展览馆正在参观的众人见老者对着一具人骨大哭,眼里少有悲悯,多是好奇,待听到他叫着什么“尕娃”、“尕娃”的,心里就开始嘀咕:“什么尕(ga)娃,这人恐怕不认识字吧,李扁扁小名叫‘朶(duo)娃’……”
展览馆负责人听说了此事,匆匆赶来,唤人将老者扶到接待室里坐下,为老者泡了一杯茶,安慰了老者几句。老者止住哭,拉住负责人的手,用乞求的语气说道:“大人啊,那具人骨不是什么李扁扁的,是我女儿‘尕娃’的啊!”说完这话,一只布满老年斑的枯瘦的老手又开始抹泪。
负责人被拉着的手一僵,转头先让接待室里的其他人出去,这才转过身来和蔼地问道:“老先生,您家哪里的?家里出了什么变故吗?”
老者似听出了他话中的意味,哭声一顿,叫道:“我好的很!”
负责人问道:“那您刚才说……”
“三十年前,赵二桂造反,是全H省的浩劫,他兵败之时,溃兵所到之处,村子全都遭了殃……”说到这里,老者几乎泣不成声,“逃往外省的路上……我女儿尕娃被那些狗R的撞见,祸害死了!还是我亲自埋的……就在你们发现人骨的地方……铜牌也是我‘尕娃’的,铜牌上有个小缺角,当时家里穷,只能给孩子买得起这种有缺损的,便宜……那具人骨是我女儿的,不是什么李扁扁的……你们为什么要打扰我闺女安息呀……”老者语无伦次说着,“我逃到外省,在外省定居了,最近听说了人骨的事,就有怀疑……”
负责人脸上带上明显的惊讶神情,说道:“果真如此?这是大事,这样,老先生,您先坐下,我叫工作人员来,这件事情我们要仔细调查!”说完,他拍拍老者肩膀,安慰了一下老者情绪,出门去了。
出了门,他唤来几个守卫,叮嘱道:“接待处有个老头,精神不太正常,你们把他请出去,送到县衙,让县衙王捕头送出我们S州!”
几个守卫答应一声,一起拥进接待室,七手八脚架起老者,拿起他的拐杖,就把他往外扶,老者冲着一边旁观的负责人吼道:“你不是说要调查吗?我要带走我闺女的骨头!在这让人看算怎么回事!”可他本就无力的声音却越来越远,转眼就被扶出了博物馆,塞到一辆马车上送走了。
展览馆内,依然人流如织,大家兴冲冲远道而来,只为到玻璃柜前,瞻仰一番这位鼎鼎大名的红粉的骷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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