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接上回,话说那毓秀和尚同黑衣女子在林中见了一阵之后,挂念玉珠,当即辞了巧姐,收拾行李、马匹,不敢耽搁,准备去南京一会。
话分两头。转回来单说玉珠,那晚被掳带走了,并没招碰甚么,女子深怨毓秀,咬牙切齿,恨不能撕碎了,扯烂了,生吞活嚼了才好。玉珠好奇,趁闲之时,总要乍着胆子去问,“咦?阿姑啊?倒是因何生恨?怨怼俺家师傅?”每此时,那女子必自哼然连声,抹头转过,“呸!个小孩子家家,晓得甚么?”愤愤离去。
几次,那玉珠觅得分毫,莫欺人小,常在人前跑动,风土地理强胜一般,见不说,多也拿捏地七七八八。正想着解劝,不料这当口儿跑来一人,见面拜道:“姐姐在上,小弟伯芳见过”,玉珠不知,此便是前者叫毓秀挑了臂膀的家庭教师,满统满伯芳。那女子和颜悦色,招呼他道:“伯芳,你远来何干?”“嗐,姐姐,莫非就忘了年下的大比吗?俺姐夫可是抱定要出乎其类,拔乎其萃,鳌里夺尊,人前显贵的誓愿嘞!怎么姐姐倒自在安闲?这间躲起清净?”
女子狠瞪了他一眼,点指玉珠道:“你道他是哪个?”“小弟不知,正要探问一二”,“便是那毓秀弟子”,“毓秀?”“不是那杨桐杨林桥,还是哪个?出家做了和尚”,“啊呀呀!”满统听罢,只手扶住瘫坏的臂膀,望玉珠咬牙切齿道:“好个娃娃,恁地如此么?”
玉珠是够多明白的主儿,这时望望他俩,晓得有师傅的不是了,知怕也不济,反英雄起来,敞唇讥道:“嘁,明就是技不如人,倒恨起人家子女。有那能耐,且一刀了结了我,算得英雄好汉!”“你——!”他两个没面目,互相看看,羞臊难当。还是女子接话儿,“娃娃,休夸海口,一切在你家师傅,同你无干,且委屈几日,又不曾怎么?”玉珠待逞强,看满统的脸色不好,略委顿些个,低声道:“是咧,阿姑待我不差!只盼师傅早来”,不敢言语了。
谈论多时,女子谓满统道:“伯芳,你且先行一步,我随后就来”,“这——?好吧,姐姐多加小心,小弟告辞”,怎么?敢情这满统满伯芳是奉了他家大寨主游坤游俊达之命,邀会女子来的。今见之后,只要复仇,又为自身挂碍,故显有些迟误。女子瞧出,拍他肩膀道:“伯芳,不妨事,回见着当家子,就说些淹滞,后首便到”,满统再拜,“小弟敢不从命”,罢毕,辞过两个,走了。
又夜,女子约会毓秀,过百回合,纠斗不开,即分了身,掳玉珠往南京而来。
一路无书,去不甚远。过几日,那女子领带玉珠,来在南京城外,走近晌午,玉珠喊饥叫渴。女子也感乏累,看道旁孤零零戳一个酒幌子,小院儿不大,收拾地还算干净,前后两进,便扯着玉珠进来,捡了张方桌靠外。
掌柜的伺候,“请了您呐!两位用点甚么?小处鄙陋,没甚家什,只些粗茶淡饭,浑酒糟酿”,女子抹一把香汗,“叫些快的”,“是嘞!有几样儿炒的,时蔬山珍,木耳蘑菇,这些都快”,“嗯,给我们掂对四个热的,沏壶好茶,一发算你”,玉珠不干,撇嘴吵道:“掌柜的,可有些野味没有?”掌柜的咧嘴,“没有!”
玉珠窝燥,等下走菜,他起身嚷嚷,“阿姑,要去行个方便!”“啰唣!”女子叫掌柜的领去。一会儿,玉珠完事,提了裤子出来,左右看看院墙,不敢擅动。踅摸了踅摸,路过厨房,看有间小窗户揭着,烟气透外。玉珠扒住,往里面观瞧,见灶下单支有一口小锅,正咕嘟嘟煮着多半锅好羊肉哩,软烂细润,沁香扑鼻。
把个玉珠的馋虫钩动,心里话儿说,“嘿!早跟着老东家在厨底下帮忙,多少捞点儿。后跟了和尚师傅,喜他不忌口,也还快活。这倒好,整个掉去了后娘手,又不爱荤,又不贪口,我则弄个茹素长斋,半点不见荤腥儿。看这儿有的,得嘞,都便宜我喽”,想便要进屋。
突地,就看那梁上有个快的,一个身子翻下,也不管烫,从锅底穿个大抬轿,连好几块大肉骨头,荡荡汤水,捞地罄尽。站住脚,回还望望玉珠,不顾腌臜,往怀里一掖,美滋滋揭前门走了。伙计都忙,谁也没空看着。毓秀见使手抓的,嫌恶恶心,半点也没心思,闷地回来坐下。
却说那人,在前院儿捡个小座儿,叫俩配搭儿,打怀里径直掏了大肉骨头,自带一嘟噜烧酒,吃将起来。掌柜的瞧见,也不敢问,恨地牙痒痒,毕竟没当面抓到,另又早说店里边没肉,不敢声扬,着人堵口。
女子警觉,放筷子打量。但见这人,身量儿不高,半大老头儿,花白胡子不多,根根透肉。从头到脚一身油泥,衣裳补丁摞补丁。说要饭的不像,说在家的不同。腰里横系一根半粗不细的绳子,非麻非苎,似是个软中硬,硬中软的家伙。半趿拉不趿拉一双脱帮儿掉底儿的烂鞋,这会儿吃美了,踢脱了两只脚,盘挪上来,嗬!好么,这屋简直就待不得了。女子不防备,熏得好悬没把苦胆给吐喽,捂嘴看着。
老掌柜的过来,丧一张脸,“劳您驾,还是穿上吃吧!”“啊?咱家舒服惯了”,老者说笑,把鞋重又踢上,也不提,踩着还吃。掌柜的摇摇头,没奈何往里走。
玉珠愤恨,心叫道:“才叫你搅了口福,这又腌臜,不行,我要骂两声儿出出气的”,他跟女子念叨,“阿姑,你吃着他家的菜咋样?得味不?”女子没反应,夹了几口见饱,只催他快些。玉珠又言语,“嗯,木耳么?倒还凑合,蘑菇就显见一般,摘得老些,煮又不够火,不中吃。”
老掌柜的闻声,“怎么您呐,小哥嫌这蘑菇不好么?”“忒老,忒老,煮得又差,筋口缠牙,没滋没味”,掌柜的要辩解,听玉珠接着,“好比个人,老便是非,穿衣嫌慢,吃喝费饭,走路叉晃,睡觉黏涎,真也是见了添堵,听了絮烦,碰了瓜累,招了麻缠”,老掌柜的听话里有话,也不敢笑,点头诺诺退了。
却那老者没动,权当没听一般,依旧吃喝地兴高采烈。女子捩了玉珠一眼,喝他道:“吃饱没?起来走路!”说即起身,拿了包裹要走,玉珠跟着。便这时,打门口外鱼贯闯进来一伙子人,七个不服八个不忿,个顶个横。斜挎腰刀,背插箭囊,手中多攥着一把铁胎弓,提几只山鸡野兔,舞舞揎揎,四面分开。
把头的嚷嚷,喊老掌柜,“诶?我说?掌柜的呢?”“来了,来了”,掌柜的小跑出来,满面堆笑,“菜好没呀?都饿了,这就往外端吧!”掌柜的点点头,回身吩咐走菜,还不走,站那人旁边,苦张脸,低低赔情道:“伺候爷,您存这儿的羊肉没了,叫人给偷——,偷吃了!”
“甚么?”那人暴怒,起身甩了老掌柜的一巴掌,喝骂起来:“老东西,给你脸了是不?芝麻点儿个小事儿都办不成?”老掌柜的捂脸,跌在一旁,还搭着笑模样解释,“不是啊,您呐!错怪了俺们,早都煮下了,不叫有朝廷设下的武科场,大比在即,人多眼又杂,乱乱哄哄地,一时没看住,——”,那人抢上前来,跟又是一脚,“老猪狗!还敢对付?”踢得老掌柜的趔趄,倒退几步,撞在账桌儿外头,哼哼唧唧,心口窝疼。
那人还要放肆,玉珠在门口处搭茬儿,“诶?那汉子,不该老掌柜的事儿,不叫你外公吃了?”那人一听,“嘿嘿,这骂地实诚”,这面来找玉珠。身形才晃,也不哪来一物,奔他左脸招呼,啪一下甩中,抽地个结结实实,当时高起一块来,低头见是只鞋,“啊!呀!这谁扔的?敢在太岁头上——”,话没说完,跟又插来一只筷子,正梆他右脸上,噗地穿了。这倒好,肉还没吃上,倒先尝个扒猪脸配糖葫芦,嘴说话都不利索,呜哩呜啦地,“啊!哈——,哦——”,顺嘴哗哗淌血。
两旁边的看了,呼啦抄全站起来,也好找,全屋就一人搁那儿吃肉,这正担着二郎腿,光脚少一只鞋,除他还是哪个?有机灵的扶了把头出去,跟院里站定,吵吵嚷嚷,“诶?那老不死的,先别吃了,外面招呼。”
那老者毫不介怀,一仰脖儿净了壶中酒,把另只鞋也脱了,握手里攥着,光脚往屋外走,一边还往身上打抹,嚯,这个脏的!临门口,看玉珠还笑,摇摇头,大摇大摆出去。
站了当院,几个还那儿乍呼,“诶!你——?”忽一下不见了老者,只听有声音喝骂,“喊你外公作甚?又没礼拜,又没孝敬,该打,该打!”一会儿就看这满院子里头,只听人声儿,不见人影儿,噼里啪啦,乒嘚乓噹,吵吵闹闹地好一阵子。
等停下,再看所有人都胖了一圈,脸抽得跟皮球相似,口中乌涂,里倒歪斜。那老者不慌不忙地穿上鞋,拐出院子,临回头还着补一句,“好外孙!你脸上的筷子是叫风二娘给扎的,出气找她。”
这几个当时听了,你瞅瞅我,我瞅瞅你,面面相觑,心里话儿说,“好么,才送走个外公,又赶来个大姨,看下手可狠多啦!这不走还等菜么?”也不顾那把头忿嚷,好歹扯了,架着一哄哄都跑了。
赶上玉珠也憋不住笑,在门里嘟囔,“诶?原来阿姑有名有姓,小侄无礼,见过二娘”,风二娘不耐,使手掐他一把,“小子,甭跟我这儿使坏,再起幺蛾子,看不捥了你双眼睛当泡踩,走!”玉珠不敢言语,走时还打地上捞了两只山鸡野兔子,左边腰里一掖,右边腰里一别。二娘全当不见,催催搡搡,耽搁些时候,在城门口外找了间老店住下。
入夜,鼓交定更。玉珠就跟二娘那儿泡蘑菇,“好二娘,好阿姑!有道是:‘皇上家不发饿兵,森罗殿不招饿鬼’,着实饿了,方便则个”,二娘抬眼瞅他,知是在惦记那两只山鸡野兔子,恻隐道:“好吧,左右只在院中,不许再耍滑头。”
玉珠高兴,忙到店里掌柜的那里,讨些柴禾、油盐。烧锅开水,把那鸡和兔子洗剥了,再弄张荷叶,仔细包了鸡,裹住黄泥,团作个大泥球,就在窗子底下,掘出浅浅一坑,埋好鸡,覆上土。就外面起火,仔细烧透了,放些石头,等略微红,慢再添柴,不见明火,这才把兔子架上,不紧不慢地烤着。
够多半个时辰,再瞧那只兔子,肉厚肥实,滋滋冒油,滴滴答答作响。玉珠两手把着烤钎,眼睛不错珠儿地看着。至颜色微黄,每烤一阵儿,还要离火再抹点儿盐粒儿,倒些白酒上去,重放回来,一下子酒滴入火,呼呼啦啦,蹿起一杆子、一杆子火苗,忙叨地玉珠不亦乐乎。
其他人没事儿,店里掌柜的、伙计都还没睡,俱倚门看着。二娘新鲜,偶也望过两眼,看他折腾,倒好有趣。兴致高时,见火旺油亮,肉熏滋味,伙计们齐声喊好。小玉珠得意,不自蹲地上还哼起家乡的小曲儿小调儿来。
说话儿间,一众围绕。不堤防背后有人拍他,玉珠回头,左右无人。正奇怪呢,提鼻子一闻,诶?哪恁么大的馊巴味?转回来,面前正坐着白天那老叫花子,也不啥前儿拽的兔子,撕了半片,大口大口地嚼呢,边吃边还朝玉珠挑大指赞叹,“行,这手法儿行!着实入味儿”,没把玉珠鼻子给气歪喽,站起来泼口骂道:“好老儿,老冤家,又来抢我?”
那人也不答话,抹身便跑,气得玉珠跳脚,在后面追他。就看那人这个快的,一手拎半只兔子,倏地没了影儿。玉珠抄石子胡乱丢一了气儿,干着急。
气愤半天,又思想道:“幸好还埋只烧鸡,我甭理他,赶紧回去吃去”,转身回来,扑塌了火,扒开地面,更傻了眼,不知啥前儿被换的石头。
玉珠这就不干喽,满院里转将起来,疯魔了一般,自小染一身痞气,便把老叫花子的祖宗一十八代,从头翻到尾,从尾折到头,仔仔细细都伺候了一遍,末末了累了,站当院哭道:“个遭瘟的,缺德的,缺德带冒烟的,偏不给我留些,吃,吃,吃,叫你吃完了滑肠烂嘴,拉不出屎来”,“行啦,嚷嚷几句得了,还不给我回来?”二娘听玉珠叫得实在牙碜,喊了进来,是夜无话。
隔天,二娘带玉珠进城,会同游坤等众。见过,游坤倒也没为难甚么,只叫在店里待着,不出门就是。入夜,那玉珠溜溜儿憋了一天,心焦气燥,促狭窝闷,晚便在院里溜哒,去解了趟手回来,见院中静悄悄,一个个都睡下了,他好没趣,又往后院里来,正走着,就听大寨主游坤游俊达那屋里有声儿。
玉珠往两旁边瞧瞧,看一个守卫也无,不禁生疑,“诶?怎没个巡哨守夜的?”再听听,还似有争吵之声,玉珠暗道:“别是憋着甚么坏主意,要整治俺家师傅吧?”他便蹑足潜踪,小心在窗户根儿底下听着。正听见游坤大怒,“呸!个不要脸的东西,为你浪的,便大动干戈,真当某不知么?这些年里,不碍着你家老东西,岂肯容饶?就松怀也罢,常山也罢,反连自家表兄弟都不肯放过。现又急火火,匆忙忙,不管不顾,一味报仇,可牵连俺们半点儿么?”对面跟一个女声儿,噗嗤乐了,“当家的,恁大火气,既是说到这儿了,俺也就挑明了吧。不错,我是跟了常山、松怀,还搭了满统,只为我爹老糊涂,不分四六,强做主把我嫁给了你,活该就当个乌龟老王八,怎样?”“你——,你——,莫欺人太甚?”“欺又怎样——?”“啊呀呀个呸地!”就听仓啷啷两声响,两边宝剑出鞘,一时间剑拔弩张。
玉珠在外面蹲地脚酸背麻,听事不好,心暗道:“哎呀,快躲躲”,才动作,便后脖梗子被人薅住,跟了一用劲,还没等他明白是咋回事呢,顺窗子就撇了进去。等一骨碌身起来,玉珠看左右的游坤跟风二娘,尴尬道:“小侄该死,打搅叔叔婶婶!才外方便,回又有些睡不着,不在院子里面散散?没想脚底下失滑,跌狠了,莫怪!莫怪!”匆忙要走。
游坤冷笑,没理会他。二娘羞臊,剑交单手,跟近前,飞一脚踢了玉珠出去,听他哽地一声,打屋里又撞出来,一跤扑在当院。玉珠趴地上便叫起了撞天屈,“哎呦呦!敢是得罪哪路毛神野怪了?年下没给孝敬?这咋谁逮着谁骂,谁见着谁打呢?”揉搓了半天,勉强强倚墙站着。
这会儿看屋里头,游坤那儿正抻剑要刺,二娘招架,不等碰上,打房上簌簌揭掉两块瓦,急射出去,直打剑尖,跟声喊:“丫头,俊达,这大半夜的不睡觉,瞎折腾个甚么呢?俺家到了!”说话儿,打房脊上折下一人,花白头发,三缕短墨髯,酒红色英雄大氅,内衬黑衣黑裤,脚穿抓地虎的快靴,手拄龙头铁拐,背背一把大宝剑,信步走来。
游坤看见,即时收了架势,迎将上去,“不知岳父远来,小婿失礼,正跟我浑家切磋招式呢?久了见生”,那人点点头,转来看二娘,却二娘把身子一扭,气哼哼便走,招呼也不打一个,来人暴怒,“丫头,见了爹来,也不要理吗?你——?”
玉珠在墙角里憋笑,心想,“不正恨你当年卖她呢,理你才怪?”又好奇,琢磨了琢磨,犯起坏来,“才我在院中观察,何曾有人?必是那老叫花子坏我,等着我的”,想便冲屋里头嚷叫,“诶?那老头儿,我看你也是个飞人儿,能耐不小吧?”
老者正气二娘,见玉珠无礼,“娃娃,你找死吗?”“嘿嘿,找死?还不定谁死呢?”小玉珠撇叉大嘴,打墙里出来,站院中道:“知道某家是谁不?”老者强压怒火,“倒是甚么来头,说?”这玉珠可真能装模作样,这会儿腆胸迭肚,假模假式道:“你把下巴捂住了,别掉下来砸脚面上,俺是朝廷派下来,专抓你们这群山贼草寇的,自被擒拿,原是为探听虚实,不然,凭我的身手,怎好被抓呢?诶!也不用我动手,等我叫个老奴下来!”“人在哪里?”玉珠痰嗽两声,冲屋上喊道:“诶!老东西,别慎着了,赶紧出来交手,不然,算你失责一件。”
喊了半天儿没动静,老者不耐,气不打一处来的,跟身进步,一把薅了玉珠脖领子,“娃娃,可嫌命长么?”玉珠急迫,脚离了地,在空中晃脑袋叫道:“那谁?再不出来我可骂了?”话音刚落,听屋外有声,“老邪不要动手,老叫花子到了!”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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