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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病了,就在那一望之间。
不知不觉,时光走进仲夏的门庭,但天气却宛若犹豫不决、畏首畏尾的人,走二步退一步,还在暮春里徘徊。
连续几天都在下雨,时近黄昏,大雨和中雨仿佛累得精疲力竭,奄奄一息,化作若有若无的毛毛细雨。拎着一把雨伞,我向郊外走去。站在桥头,放眼望去,雨滴虽然纤小如尘埃齑粉,但密集得犹如翻滚飞扬的尘土,“风起于青萍之末”,此时该修正为“风起于深水之中”,白茫茫、灰濛濛、湿漉漉的铺天盖地,把空气变得有份量、能捉摸。看不见雨珠和雨线,只能看见近处的薄雾,远方的云烟。迎面一座小山,满山的葱茏隐现沉浮在氤氲飘渺的云海里,被雨水洗浴得眉清目秀,焕然一新。
五月熟透了的绿色千变万化,铺满了山川原野,草丛中的野花斑斑点点,纷繁盛开,细小得有如衬衫的纽扣;树上形态大的花朵,只剩下一树又一树鲜红的石榴花,被浓厚的绿叶包裹着,格外艳丽;青草上一片片叫不出名字、红白相间的大朵野花,淡雅娴静,与热烈耀眼的石榴花相映成趣。
我忽然想起那一片拥有一汪碧水清潭的地方,我很久没有看望过它了。可是我坚信,它一定在等候着我。正如唐朝诗人钱起说的那样:“谷口春残黄鸟稀,辛夷花尽杏花飞。始怜幽竹山窗下,不改清阴待我归。”
那里也有茂密的竹林,早春里破土而出的嫩笋,已经长成俊俏的新筱;有高大翠绿的枫杨树林,几乎和绿叶一样多的倒悬的绿色葇荑花序,像一串串将要成熟的葡萄,又像一串串铜钱;还有树冠形态优美、各种各样的碧树。去冬今春,我有时从桥上走过,隔着连绵起伏的像丰满屏障的树林,听见那边机器轰鸣声,不知道是在做什么。我隐隐有一种不祥之感,于是,想看个究竟,就沿着河流岸边的小路,往那里走去。
转过一片菜地,穿出树林,我猛地一下愣住了,不知是悲还是喜?以往的景象荡然无存,面目全非。青草掩映的小路和两岸垂柳的小河消失了,无遮无掩,空旷敞亮,宽阔笔直的沥青路和坚硬高耸的石墙河赫然在目。
旧貌换新颜?顿时,忧郁和悲伤像眼前的轻烟薄雾,笼罩了心头。
我怀念那一条小路。它是一条泥土和鹅卵石子浑然一体的乡间小路,有着曲线完美的弧形弯道;路面平坦,路边长满了青草,草丛中绽放着紫蓝白红色的娇小花朵,仿佛坠落到烟火人间的天上星星;高大树木伸展的粗长横枝上,拥挤的绿叶像帐篷一样凌空覆盖在路的上面,不见天日。下小雨的时候,除了从叶子上滴下黄豆大的水珠,雨水飘不到身上;冬天的时候,绿叶落尽,一夜雪后,小路变成了一条洁白的练带,我从上面走过,然后,怀着一颗好奇的心,回望积雪上面的一串新鲜的脚印。春夏秋冬里的多少个日子,这一条小路上面,被雨水和融雪抺去了我的多少足迹呀。小路一边是绿油油的菜地,一边隔着婀娜多姿的垂柳,修长的枝条,拂弄着静静流淌的小河的柔波。
我怀念那一条小河。它从我凝望的眼前和宁静的心中流过。我常常靠着岸边古老的榆树,站在水边,看着碧绿的水中,沉淀着蔚蓝的天空,还有和天上漂浮的一模一样的洁白云朵。靠岸边的透明的浅水里,成群结队的小鱼,穿梭一般地窜来窜去,又浮云一般地漂浮着,一动不动。小小的螃蟹和虾米,彼此亲近,像是在耳鬓厮磨,窃窃私语。忽然,又慌慌张张、匆匆忙忙地游向深水处,或者隐藏在布满苔藓的石块下,我猜想是我的身影、或者是噪聒的蛙鸣,让它们胆战心惊。
我怀念小河转弯处的那一汪清潭。绿得发蓝的清潭,像一块纯洁无瑕、光亮平滑的绿蜡,沉睡在摇篮似的竹篁中。那茂密的竹林,轻风吹拂,竹枝摇曳,苍翠欲滴,仿佛飘逸的绿云,涌动的碧波。这既是一个幽谧的乐园,又是一个看不见血肉横飞的屠场。我无数次久久坐在小路下的岸石上,看一只闪电杀手似的翠鸟,呆子一样在枯枝上守候,突然,它风驰电掣、舍身忘死般地一头扎下去,转瞬之间,又从水中一跃而出,腾空而起,长长的尖喙上叼着一条惊恐挣扎的鱼儿。
我怀念小路尽头的那一片大树林。枫杨树黝黑粗壮的支干不带叶子,弧形高擎,支撑出宽敞的空间,站在树下往上看,仿佛张开的巨伞,或像穹窿一样。树冠与树冠交错相连,高高的枝杈被绿叶吞没,那里面有看不见的鸟窝,偶尔会看到一二只羽色艳丽、神态孤傲、拖着长长尾巴的鸟儿,在密叶间、在树桠上,静静地站立。我生怕惊扰羞涩胆怯的它,屏声静息,僵立良久,只为了多看一眼它那漂亮的身姿和颜色。我也会被和树叶一般大小、颜色也和树叶一样翠绿的柳莺吸引,听着它们温情脉脉、婉转悠扬的啭鸣,悄悄地走近每一棵树下,抬头在树冠的枝缝叶间寻觅。还有,童年的我,少年的我,常常爬到果树上,偷摘红樱桃,青杏子,还有枇杷和石榴,野地里,没人管。路过的大人行色匆匆,最多说一声:不要弄断了树枝子。
我怀念小路尽头的那一片草地。不一样的小草,有着不一样的绿色,一片片的墨绿、嫩绿、新绿、黄绿和灰绿勾肩搭背,拥抱亲吻,或高挑挑,或毛茸茸,或伏地轻晃,或柔韧弹摇。野草地里,有在草茎上轻手轻脚的蜢蚱,有在地下蠕动的蚯蚓,有躲在泥石缝里高声欢唱的蟋蟀,有在草蔓伸出来的触须上织网的蜘蛛,有在草尖上面无声无息飞舞的蠓虫和蚊蝇……
此时,它们消失了踪影,像远走高飞一样。
“黄鹂久住浑相识,欲别频啼四五声”,可是,它们离别得为什么那么决绝?走得那么淡定坦然,飞得那么从容不迫,无忧无虑,不悲不伤,不给我留下一点点痕迹。空濛的烟雨中,偶尔闪过一只燕子,再也看不见飞鸟的踪影,天地好像停止了均匀的心跳和呼吸。我怅然若失地眺望着天边的山岭,它仿佛翘首以盼,用迷茫的眼睛,注视着孤零零的我,还有我缠绵悱恻的梦境。
我病了,我真的病了,我的情怀笼罩着轻飘飘又沉甸甸像濛濛水雾一样的忧伤。
“客宿并州已十霜,归心日夜忆咸阳。无端更渡桑干水,却望并州是故乡。”我很少离开我的故乡,此情此景,我隐隐约约能理解诗人刘皂的心情。
故乡不仅仅是我们出生和长大、哺育着我们肉身的地方,也是滋养我们的心灵、并让我们用心灵和它交流融汇的地方。我们的心灵,有时比肉身更加需要照抚和慰籍,更加需要依赖和寄托,更加需要感动和怀想。这似乎是故乡令人魂萦梦绕的生命意义,和它存在的全部价值。它不是一个抽象的概念和宽泛的地域,有时它是祖祖辈辈生活的村庄,有时却远隔群山叠嶂、大海重洋,有时甚至就是老屋外、竹篱旁的一棵古老苍劲的重阳木树,浓阴下一池鱼儿唼喋、父亲磨镰、母亲洗衣的盈盈荷塘。但无论它在哪里,都会留下我们的欢笑和哭泣,身影和心音,一旦远别或失去,就会沉入脑海,令人伤感又神往。
说过“我生本无乡,心安是归处”的白居易并非江南人,可是,他的“怀乡病”又是那么令人难忘:“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山寺月中寻桂子,郡亭枕上看潮头。……吴酒一杯春竹叶,吴娃双舞醉芙蓉。”还有,地道的江南水乡人徐志摩,让他怀乡一般的《再别康桥》,流淌和再现往日美好的时光:“那河畔的金柳,是夕阳里的新娘。波光里的艳影,在我的心头荡漾。软泥上的青荇,油油的在水底招摇;在康河的柔波里,我甘心做一条水草!”又是多么的一往情深。
这一片“净土”,就是我可爱的故乡,是我心灵和情思的故乡,它给了有时顽皮淘气、有时安详恬静的我太多太多的甜蜜、快乐和新奇。
怀旧和怀乡水乳交融,它是一种病,病在心底,无法治愈,不能自拔,它有着淡淡的忧愁,淡淡的哀伤。这心灵的故乡,也是光阴和岁月的故乡,我从蹒跚学步,到健步如飞,都吮吸着它的乳汁,慢慢地长大成熟。它笼罩着一层朦胧的神秘色彩,不需要疑惑,不需要思量,也不需要参悟,它把所有的一切,全部灌注进我的感受和想象。
陪伴我度过漫长岁月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和我的往昔融为一体,变成了属于我生命、情感和思绪的一部分。
尘埃般的飞雨洒落在我的脸上,我看着千丝万缕的淡黑的夜色,静悄悄地渗透灰白的水雾。我将离开这个地方,它走了,也许我不会再来。但是,曾经的它——那一去不再复返的丰饶的“净土”,却永远住在我温暖又洁净的心房。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我又一次患上了心病,就在这一望之间。
2023年5月3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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