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唯一的舅舅走了。哀乐在老屋的上空盘旋,久久不肯散去。它似乎在代表舅舅向周围的四里八乡作最后的告别。我倚在阔别多年的老屋门前,象局外人一样冷眼打量着从前的邻居忙前忙后,仿佛在参观一场与我毫无关联的葬礼。
其实我是个泪点极低的人。书本上随便几句忧伤的词句,电视剧里任意几个煽情的画面,生活中随处可见的感人场景,轻轻松松就能赚取我许多眼泪。但在舅舅的整个葬礼,自始至终,我一直睁着那双空洞无神的眼睛,没有流一滴眼泪的情绪,忧伤始终挤不进我的内心。
使劲充斥在我脑海的画面却是:十八年前,母亲得了一场大病。母亲不得已告别老屋随姐姐进城生活。母亲在哪,家就在哪。从此老家尽管有老屋在那守着,我却很少踏上那片生我养我的土地。曾经以为在老屋这片土地上发生的过往和岁月一起已经变得模糊难辩。可当我重新踏上这片熟悉的土地,那些躺在我身体里的所有过往都迫不及待的从沉睡中苏醒过来。
外婆一共育了七个孩子。舅舅排行老三,是家里唯一的男丁,加上外公走得早,舅舅在那个家的地位可想而知。舅舅成年后几乎在整个家拥有绝对的话语权,几个姐妹连外婆一起几乎对他言听计从。舅舅不苟言笑,一头板寸衬着那张不怒自威的脸,远远的打个喷嚏,我们听见便会早早的躲起来回避。
母亲在家排行老五,本属于出嫁女生,父亲由于家庭背景的原因不得不选择落户在母亲的出生地。七十年代的农村,土地就是人的命根,舅舅能让出一席之地允许母亲落户,相当于开了大恩。所以后来他一直以我们家的恩人自居。
正因为我们家是落户,门前长株草,屋后长棵树,统统的归舅舅家所有。更别提有什么自留地了。所以老家房前屋后即便长满了瓜果菜蔬,我们姐妹仨从小便清晰的知道,那都是舅舅家的与我们无关。房前屋后的瓜果熟了,是舅舅家孩子喜笑颜开的日子。年幼的我们姐妹仨只有任馋虫在嘴里肆意攀爬,只能眼巴巴远远的望几眼,偶尔有非份之想被舅妈抓到也是免不了一顿责骂。相反父亲单位发福利了,母亲总是要求我们姐妹仨从牙缝中省出来吆喝我们屁颠屁颠给舅舅家送过去。而他们家的瓜果总是趁我们全家不在时偷偷摘掉,生怕我们姐妹在场到时又怕拂不了情面怕邻居说道要匀给我们吃。
小时候农村的双抢一直是我们这群农家孩子心头的灾难。我家是半边户,妹妹还是个计划外生育,因此分到我家只有母亲、姐姐和我三个人的田,大约是一亩地。家里没有男劳力,母亲总是早早抢在别人之前请了工搞双抢。田少人多,往往半日便完工。我们姐妹几个倒是逃过此劫,可怜母亲却要没完没了的去还人家的工。紧接着我们姐妹逃脱了自家的灾难却逃不过舅舅家的。舅舅家有三四亩田,每逢那个时节,虽然舅舅家很少过来帮我们家双抢,但母亲一定会软硬兼施逼我们姐妹去舅舅家搞双抢,那些年舅舅家的田成了我们心中的炼狱。
母亲是个裁缝。理所应当舅舅一大家的衣服成了她的份内事。十几年如一日,母亲不曾向舅舅开口要过分文针线钱。在舅舅眼里,一切都是顺理成章。
八五年,舅妈得了罕见的再生障碍性贫血,相当于今天的‘血癌'。城里的姨妈偶然看报纸发现衡阳一家医院对此病很在行,就是费用高昂,估计要上万。八几年,万元户都寥寥无几,一万元对于一个普通农户来讲相当于一个天文数字。当时舅妈才三十几岁,不能见死不救。关键时刻,父亲冒了挪用公款的危险,东拼西凑,替舅妈到处筹钱。母亲则大包大揽一肩扛下舅舅家四个儿女加外婆五个人的重担。
但任凭母亲如何默默付出,舅舅一直不为所动。在舅舅面前母亲的姿态一低再低,舅舅始终眼睛朝上,不愿意低下头看一眼自己的亲生妹妹。
八七年,父亲撒手西去。抛下我们年幼的三姐妹,母亲那年年仅四十一岁。父亲下葬,舅舅会扎纸屋,舅舅毫不含糊收了母亲二十七元。在那艰难的岁月,舅舅从未向母亲伸过援手。我家有一分秧田紧挨着舅舅家的田,舅舅家有牛,他犁完田,任凭母亲在隔壁田里扛起锄头挥汗如雨,不闻不问,扬长而去。舅舅家办了炮竹厂,母亲为了贴补家用去舅舅厂里领些纸来加工。舅舅摆出一幅铁面无私的样子,母亲每次都要和其他人一样早早的去排队领取。碰到紧俏的时候,母亲照样空手回来,没有丝毫特殊化。年幼的我不止一次从心里佩服母亲内心的强大。我甚至私下里认为母亲在舅舅面前有些“迂”。
后来,舅舅终于触犯母亲的底线。九O年,舅舅家建新房。在此之前,母亲要求舅舅在我家老屋后留几分余地。舅舅非但没有答应,反而在亲戚面前说我们家反正只有三个女儿,将来都是别人家的人。不管不顾在我家窗户旁边打下新屋地基的桩子。母亲说,那个桩子打在她心脏上。从此母亲与舅舅正式公开叫板,长达上十年形同陌路。
亲戚们屡屡前来劝和,母亲态度强硬,一改往日的弱势,破口大骂舅舅是“林彪”。亲戚们都心知肚明,母亲前后反应的巨大反差,不是舅舅伤她太深,母亲何以至此?
中间舅舅的小儿子结婚,舅舅没有请母亲。母亲眼不见为净跑姐姐的单位回避。刚烈的二姨父拍案而起要替母亲讨回公道。最终舅舅自知理亏让小儿子跑到姐姐的单位放了鞭炮接母亲回家,两姊妹的关系才得以缓解。但在我们心里,他也仅仅是我们口中有伦理关系的“舅舅”,跟亲情无关。
大约是二千零八年,母亲被告知,舅舅在市医院抢救,一场脑梗,让他失去了语言能力。几兄妹中,只有母亲离市医院的距离最近。母亲竟然不计前嫌每天拿了汤汤水水去照料舅舅。还不时开导我们不要跟舅舅计较,要我们姐妹仨一起去医院探望舅舅,说他们只有今生才是姊妹,还兴奋的说舅舅现在看他的眼神竟然会放光。
我再一次从心里惊讶于母亲的大度。此后数年,我们回老家给父亲上坟,母亲总是嘱咐我们姐妹顺道去看望舅舅。每次看到我们三姐妹舅舅都会叽哩哇啦兴奋的比划好一阵子,是久违的亲舅舅的样子。
听舅妈说舅舅病后的日子很凄凉。由于不能开口说话,受尽了邻里的欺侮。不难想象当初在村里是高高在上的村支书,在家强势了一辈子的舅舅面对这种落差心情是何等落寞。
如今舅舅已经走远,都说"死者为大"不要再去追究死者生前的是是非非。我相信,世人心里自有一杆公平秤。我也清楚,懂得和过去握手言欢,懂得和人生讲和,人生才会圆满。
我愿意忘记年少时记忆里那个"舅舅”,我愿意承认因为血缘关系我有过唯一的舅舅,但他走了,我不会心痛,更不会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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