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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露在柴草上结霜,似农家不小心洒落的化肥;半褐半白的树干向上延伸出大大小小倔强的枝干,其间几枚悬垂的枯叶,在寒气中像风铃一样摆动。
夜色像入水的墨悄悄地弥散在薄薄的雾霭里,而薄雾正被天边一抹淡淡的绯红穿透,浅翠围合的小村庄似醒非醒。
“噼噼啪啪……”一阵鞭炮声响,村子醒了,人也醒了。
“你听,你听……”老太屏息听了听,推推身边的老头儿。
“唉——”老头儿仿佛知道什么似的,深深地叹口气,沉闷地回了一声,“听见了!”
“是不是二旺……”
老头儿任老伴儿猜测着也不搭话,只管想自己的心事。
那年,他三十六岁,拖家带口搬来杜村。不久,村头的杜家(夫杜朝妻秦焕)生下一个儿子,老婆探望回来不住嘴儿地说“杜家媳妇儿真会生,大儿已经够好看的了,生个老二更俊,虎头虎脑的真招人喜罕,才几天的小人儿,两只忽灵灵的眼睛就会骨碌碌地跟着人影转,不得了,不得了!”
哥哥小名大旺,村人顺口随缘地叫弟弟二旺。襁褓中的二旺圆脑袋,粉白脸,重下巴,一双大眼晶晶亮,村里的女人们都说二旺是从年画儿里走出来的孩子,长大准是个女人迷。二旺仿佛也知道自己天生的优势,刚会走就喜欢东家走西家串,小嘴巴咿咿呀呀的,人一逗张嘴就笑,那笑极富魔力,使人不由自主地想拿出家里好吃的东西招待他。
二旺被村里人宠着,杜家的日子也被小小的自豪充盈着。一天半夜,二旺闹肚子发高烧,杜爸妈胡乱穿了衣服抱着火炭似的二旺就往邻村的诊所跑。睡眼惺忪的医生把温度计插入孩子腋下,摸手腕翻眼皮,最后给出的诊断结果是病毒感染,可能是吃到什么不卫生的东西了,打几针吃点药就差不多了。
从诊所回家,二旺确实退烧了,就在杜爸杜妈松口气的时侯,病毒再次反扑,这次似乎烧得更狠,只好再去找医生。杜爸杜妈听医生说,一般的病毒从感染到恢复差不多得一星期左右。
就这样反反复复的,第四天,二旺抽了,杜爸杜妈顿时慌了神,赶紧找了拖拉机送儿子去县城医院。医生拿着一沓子检查报告严肃又惋惜地说:“你们家长太大意了,来的有点儿迟,孩子的大脑恐怕要受损。”杜妈一听,身子一晃差点儿摔倒,同样为这个消息震惊的杜爸眼疾手快地扶住了她。
那年二旺四岁。人们觉察出二旺的不同寻常先是从他的眼睛里,孩子还是会在村子到处跑, 但那眼神明显不同了,怔怔的直直的,曾经像星星一样晶晶亮的眼神,也不知道陨落到哪旮旯去了。在这一眼可以望透的村子里,大家很快都知道二旺脑子烧坏了,傻旺的别号也由此而生。好在,不管别人叫二旺还是傻旺,他还知道是在叫他。
杜爸多方打听到镇上有一位退休的针炙医生,定期带他去医治,一年多的银针刺穴,他的智力还是得到一定的发育,这比医生的智力发育有可能到此停滞的预判不知好了许多!
(二)
前期治疗效果不错,但也仅限于前期。二旺七岁那年上学了,在一年级的教室呆了三年,也没能学会超出十的加减法。也正是因为如此,认识的人都喜欢拿这类玩笑逗他玩儿,只要二旺正常发挥,大体上是不会让人失望。刚开始,他还能从别人忍俊不禁的快意里感觉到被笑话时的羞耻,日子久了,也就习惯了那些为逗趣而来的取笑,偶尔遇到心情不好和不喜欢的人,他也会带着恨意朝那些不怀好意的人骂一声“X你妈。”
骂就骂了,谁也不会跟傻旺一般见识。不就骂几句吗,又长不到身上,傻旺就像一个活宝,总有出其不意的“演出”让他们快活不已,去街上看场把戏还得花钱买票不是?有一回杜家养的母鸡下了蛋吃不完,杜妈就带着二旺赶着集日去卖鸡蛋。半晌的时侯,杜妈肚子疼急上厕所,刻意交代二旺,要是有人问价,就说十元十三个。
杜妈从厕所出来时,看到对面的几个菜贩望着他儿子呲牙咧嘴地开心,马上就明白傻旺又闹出笑话了。果然,对面的人告诉她,买蛋人和二旺商量着“可不可以十元十四个”时,二旺告诉人家“不行,最多十元二十个,不能再多了。”杜妈看着还一脸得意的儿子,脸腾地红了。诸如此类的事儿办多了,杜爸心里就生了邪念,黑暗中头靠在一个枕头上对杜妈絮絮低语,二旺这孩子呀,咱该用的心也用了,该花的钱也花了,刚开始还行,后来就没起色了。恐怕这一辈子也就这样了!咱不为自己想,也得为大旺一家将来着想吧……但凡当妈的女人,对自己亲生的骨肉都有一份与生俱来的疼惜和不舍,哪怕他是傻的残的。不等杜爸说完,杜妈就像被炭火烧到了一样,一把推开枕边人,斩钉截铁地说,给我悄住!都说俗话不俗,谁身上掉下的肉谁心疼,那是真的!我可狠不下来这个心,你要是敢干昧良心的事,我跟你没完。
杜爸看媳妇儿态度坚决,没有回旋的余地,只好暂时按下不提。真正让杜爸定下心对二旺的是麻衣先生的一番话。老先生给人看相时,不知怎么的就注意到了大树底下正被几个人取笑的二旺,他把他叫过来,端着他的下巴看了半天,又问了他的生辰,然后煞有介事地和周围人说,这孩子是过慧招损,但他八字带贵气,大旺家人。杜爸不是没有怀疑过老先生的用意,但前有媳妇儿的警告让他忌惮,后有麻衣先生的断言让他敢疑又不敢全疑,打那儿也就彻底打消了“将二旺送到什么没人认识的地方”的念头了。
傻旺一天天长大,除了指派他干点儿粗活,家里其他事儿,依旧指望不上的。杜妈闲下来的时候,会想到自己百年之后这可怜的娃儿要面对的生存难题,就忍不住一脸心疼对着儿子叹息“等到我们老了,可咋办呢?”二旺不懂,学着别人的样子拍拍胸脯,又学着别人用担当的语气跟他妈讲:“不怕,你老了我养你!”
杜妈挤出笑意回应天真的儿子,只是那笑里有喜有忧有疼惜亦有沮丧。常言道:船到桥头自然直!老祖宗的智慧总是不虚的。
二旺出生那年搬来的东邻是位吹笙人,他和邻村几个吹唢呐鼓笙的搭伙儿成立了响器班。一次接单邻村白事,因为走得匆忙忘带了备用的家伙,捎信让家里人送去,正在雨前赶着麦收的家人就让傻旺送过去。
二旺是一路胡乱吹着送到现场的。吹哀乐的几个伙计老远就听到了断断续续的吹奏声,刚开始还以为有吊孝亲戚另请了响器班一路吹着来的。等到乐声近了听得清楚了,才发现曲调青涩且有纰漏,技巧度也远远不够,但总体来说,曲调还算顺畅,且音色干净悦耳,这代表着一个人的声控力和模仿力都是相当不错的,如果是久学的人这个水平也就废了,如果是新人,还算是有点儿(吃这碗饭的)天赋的。
当东邻看清一路吹着送笙来的是二旺时,眼里释放出了惊讶和喜悦的光芒,就仿佛在久久无人能解课堂提问的哑然中,突然立起一个学生给出了近乎完美解答的那一刻,老师目中绽放的惊喜。
(三)
东邻决定收二旺为徒。杜妈这时侯才意识到每当东院练曲,自己的傻儿子为何有时安静有时痴狂、有时双手扣合且能吹出像模像样的调儿来。这是老天爷开眼了呀!杜妈喃喃着合手拜天,阳光照在她虔诚的脸上,泪花和额头的汗珠一起亮晶晶地放光。
不愧是吹了十几年笙的老师傅了,他相中的徒弟果然资质很好,再加上他的用心教授和二旺的勤奋肯学,短短几个月时间,这孩子就已经赶上了普通人几年的水平了。每次器乐班受邀他都乐意带二旺同往,看着二旺坐在长凳上鼓着腮帮子试奏,他的眼里是满满的关注和鼓舞,甚至在同行的瞩目中还闪烁着似隐似现的自豪,就像看着自家孩子站在领奖台发表获奖感悟时的那副模样。同行都看得出来,他真得在心里认定了二旺这个得意弟子。
他喜欢这个孩子,不单单因为他有音乐的天赋因而与自己缘深,还因为这孩子傻乎乎的行为每每引动他心底的柔软。每次他看到傻旺将沟底路边的死鸟死鼠死猫死狗之类的小动物挖坑埋掉,并学着人类丧葬的仪式为它们举办葬礼时,他都有一种说不出的复杂心绪。在村子里男女老少肆意嘲笑二旺的荒唐时,他觉出的只有心疼和心酸。
他有时候也搞不清楚,二旺这孩子愿意那么勤奋地练习吹笙,起初的想法是不是就是为了给死去的小动物们举办一场像样的葬礼。自打他学会了吹笙和唢呐之后,除了每次在他亲手埋下的小小坟头上放上小花圈,又加了一个仪式,那就是表情凝重地对着小土丘如泣如诉地吹上半天。这样的事儿,只要给杜爸看到,铁定会追着“晦气”的傻子打骂一番的。除了东邻和杜妈会拼尽全力拦截维护,其他人都当是一场重复上演的闹剧来看。
各种各样小动物加起来,死亡的概率总是比较高的,二旺的水平也在一场场专注投入的吹奏中愈发精进。除了师傅的器乐团,其他的器乐团也会经常请他去搭班,傻旺的称呼渐渐淹没在“吹得好的小师傳”中,他挣到的钱也成了家里的主流收入。这时候的杜爸才完全相信了麻衣先生的断言。
也正是二旺源源不断的收入,家里翻盖的新房在村里数一数二的大气,站在村外几里外的小山坡上远远看过去,最显眼的就是他家琉璃瓦闪着金色光芒的脊顶,和高出其他房屋一截的白瓷砖贴面的墙体。
(四)
大旺娶的媳妇儿漂亮,正如当初媒人所说的是村里的“人尖子”。傻旺对这个新嫂子本能的喜欢是盛在眼里的,是旁若无人的,是满当当热辣辣的,再加上“咯噔咯噔”的吞咽口水声,让一家人看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生怕这个家伙会有什么不当之举。为了避免二旺做出什么有伤风化的事来,一家人不得不提高了警惕,尽可能不让二旺和新媳妇儿单独相处。
二旺虽傻,但玩猫捉老鼠的游戏那点智力还是有的;当然,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这话也不是白来的。二旺见缝扎针地猫在大哥婚房窗口偷窥偷听,被大旺逮到好几次。二旺的床单越来越难洗了,黄色污渍由原来的团儿变了大片儿,杜妈皱紧着眉头实劲儿搓洗,仿佛要搓掉心里进退两难的忧悒——二旺就像一包行走的炸药,谁知道那会儿炸哩?
全家人一起坐下来商量对策,最后决定分庭而居,一道墙将院子一分为二,一层连着方方正正的大院,将通往二层的楼梯和小院隔在另一边,二旺住二楼走小院从新开的小门出入。
谁都知道对于二十出头的二旺,这样的方法是治标不治本的,二旺常常站在二楼像鹅一样抻长脖子往下看。本来杜妈就想给傻儿子娶个媳妇儿生个孩子,让他残破的人生过得相对正常点儿,最重要的是老有所依。现在这情形,加速了杜妈这个想法的落地。杜妈私下里托人为二旺找媳妇儿,说只要能自理就行,智力样貌啥的没要求。托的人很快回话来,说正好有个傻妮儿的妈托她给女儿说婆家。杜妈带着二旺和对方见了面,双方都没有挑剔彼此什么,这事儿也就算成了。
大旺媳妇儿一听说当时就不依了,装模作样地从基因遗传问题说起,说万一将来再生个傻子咋办,那可是三个傻子呀!这个问题杜妈不是没有想过,二旺的傻是不是先天的傻,将来的孩子傻不傻,只能说各占一半。况且他们还年轻,傻不傻自己都可以把他养大,所以她还是决定赌一把 。
一直过着钱来伸手的好日子的大旺媳妇儿看说不过婆婆,一转身回了娘家,大旺去接了几趟都空手而归。后来媳妇儿让人捎话,说心情一直不好怕对孩子有影响,想把肚子里的孩子打了。杜妈一听慌了神,只好妥协。骗着傻旺说别人介绍了更漂亮的像仙女一样的,只是岁数还小,过几年到了结婚年龄就娶进门。
二旺逢人就说:“自己有个仙女一样的媳妇儿。岁数还小着哩。”村里人听了有的会附合着说:“二旺真有福气”,背后则笑呵呵地说:“这个傻子。”也有人一针见血地说实话,二旺听了回家问他妈,他妈哄他说:“别理他,那人是个傻子。我们长得又帅又有好手艺的二旺,想娶个媳妇那还不容易,我们就是想等个漂亮的。”然后拿出一沓钱跟二旺说,“看看,娶媳妇儿的彩礼钱我在攒着呢。”二旺也就信了,谁再说不好听的,他就会有样学样地笑话那些人,你个傻子!
几年时间,大旺家生了两个孩子。二旺认定了仙女一样的媳妇儿还没长大,又有两个侄子天天跟着他叫叔,也许是拿了别人做叔的样子来学,也许是晚辈一个接一个的“叔叔”唤起他对弱小本能的怜爱,他对两个孩子疼爱有加。每次办丧的人家给他带点什么好吃的,他准会隔着墙头递给嫂子,交代一声“给两娃儿吃!”。
总有无聊的人哪壶不开提哪壶,问二旺,这好几年了,你媳妇儿咋还没长大哩?为了这事,杜妈专门带二旺去了趟市里某大医院,远远指着一个被人搀扶的漂亮女病人告诉他:“那就是你媳妇儿,长得好看吧?”二旺点点头,没敢叫也没敢上前,他记得杜妈说过的话,媳妇儿身上长东西了才动了场大手术,怕见了帅气又有本事的二旺激动,会要命的。二旺心疼“媳妇儿”,让杜妈买东西去看。杜妈说已经去看过了,媳妇儿娘家妈说,把病养好就可以和他订婚了。
不知谁教的,二旺也想攒钱了,说是订婚时要给媳妇儿买三金。杜妈说攒下的钱够买了,不过还是从响器班送来的薪酬里拿出一部分给二旺。二旺舍不得花,攒在床铺下的一个破皮夹子里。
秋收忙完的时候,大旺生病了。那天大旺夫妻俩从医院回来,到小院里和杜爸杜妈一嘀咕,两位老人的脸都变青了。二旺回家的时候看到父亲苦愁着一张脸不停地抽烟,母亲坐在小厨房的灶前垂泪。二旺再三追问,杜妈告诉他大旺生病了。二旺一听,咚咚地跑上楼,将藏在床下的钱夹子拿出来,往他妈手里一塞,不知道学着谁的口吻大方地说:“有病咱治,哭啥哩,不就是缺钱呗!”
大旺由刚开始隔段时间住几天院变成了长住。除了二个孩子和二旺,全家人都在急速地掉膘,脸色也愈发难看了,短短两个月,杜爸杜妈已经华发过半。
万事万物都是相对的,就像大多数时候,傻子都是人微言轻的,同时也是简单无虑的,他们可以像孩子一样,享受幸福的深睡眠。就像二旺妈常笑儿子“闷吃闷睡尿大泡”。
但近几天不同了,二旺从杜妈的憔悴和动不动就抹眼泪的事儿,从一家人相对无言的阴沉的气氛中,二旺隐隐感觉到了不安。那天半夜,月光正亮,透过窗子白花花地照在二旺脸上,二旺被恶梦惊醒,出了一身冷汗,刚想叫醒隔壁的杜妈。这时一阵低低的争吵声伴随着压抑的啜泣从一楼的大院里传上来。
二旺迷迷糊糊地趿上鞋,轻手轻脚地来到铁栅栏边往下看,几个人影正聚在一团嘀嘀咕咕地说什么,树影婆娑,那几个人影忽明忽暗,有一个人不时扭身擤鼻子,那身形那动作很像杜妈。“妈!”二旺大叫一声,几个人吓了一跳,同时回过头来。
“旺儿,你咋醒了。”果然是杜妈吵哑的声音,根据经验二旺听出这是才哭过的嗓音,就心疼了,“妈,你咋又哭了。”
“没事儿呀,旺儿,我,我感冒了,你赶紧去睡!”杜妈像往常那样温柔地命令他。
“二旺,你去睡觉吧,我和爸妈商量点事儿,啊!”这是嫂子的声音,也带着浓重的鼻音。
都怎么了!二旺有点烦躁,问了几声“你们哭啥哩?”也没有人正经回答他,“不关你的事,你去睡吧。”“对呀,二旺,大宝白天不听话惹妈生气了,我这儿劝劝妈,你睡你的。”杜妈和大旺媳妇儿一唱一和地哄他进屋。
“哦,是大宝不听话啦!”他放心了,嘟哝着进了屋,一挨到床就很睡去了。
(四)
杜妈第一次带了二旺去看哥哥。二旺在医院里呆了一天,看着哥哥被各种折腾时的痛苦,忍不住流了好几次眼泪。临走时抱着大旺问大旺会不会死……一边问一边哭,大旺悲从中来,压抑了许久的情绪奔泄而出,兄弟俩抱头痛哭。
晚上吃饭时,杜妈又是吃了一点点,就停下了筷子,眼神复杂地盯着二旺看,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二旺从医院回来,脑子变灵光了似的懂事,一再告诉杜妈:“你别愁了,我挣钱给大旺治病,以后我也不攒钱了,媳妇儿的金项链以后再买……”
话才说了一半,杜妈就一把抱住了傻儿子,嘤嘤哭起来:“二旺,妈对不起你呀!以后不管发生啥事儿,你都别怪妈,都是命啊!”那瞬间崩溃的样子让二旺又心疼又害怕。
“妈,你咋了嘛?”二旺都急出眼泪来了。
“没事了,妈这是心疼大旺,”杜妈擦擦还在涌动的眼泪,改口说,“也心疼你呀,你们都是妈身上掉下来的肉啊……”话未说完,己泣不成声。
二旺想起自己今天也抽了血,突然担心起来,张大眼睛喊道:“我也有病啦!”
杜妈被儿子这一喊,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赶紧挤出笑来安慰他:“检查过了,二旺健康的很。”
二旺睡下了,杜妈为儿子拉好被子,握着他的手坐在床前,二旺昨晚做噩梦的事儿跟杜妈说了,今天被妈妈这样陪着,他像小时侯那样感到安心又踏实。杜妈看着安然入睡的儿子陷入了沉思。
大旺全身浮肿,小便不利己经很久了,那孩子也没在意,就一直拖着,直到前些天去医院检查,才发现尿毒症已经很严重了。一遍遍透析,也只能维持现状……
昨天夜里,媳妇儿从医院赶回来,和他们两个商量肾脏近亲移植的事儿,商量来商量去,大旺媳妇儿提出的最佳人选是二旺,杜爸也认同,理由是:二个孩子还小,两位老人年纪又太大,二旺虽然脑子有问题,但正是年轻力壮,不管是肾功能还是抵抗力都是别人不能比的;还有一条,杜爸和大旺媳妇儿没有说出来,但杜妈心里明白,那就是,他反正是个傻子,虽然可以挣钱,但对于家族的传承与延续,价值不高。杜妈反对,傻不傻都是我的儿子,要用用我的。儿媳妇说,不成,万一你出个啥问题,大旺剩下的半辈子不会心安的……杜妈疼儿心切,一句话怼了过去:“万一二旺出啥问题,他就能心安了!”
杜爸当即喝斥老婆:“糊涂,不是说了吗,二旺年轻身体好,风险小嘛!我那天咋给你说的呀?”
是的,刚开始医生的第二套方案里提过近亲换肾的事,杜爸后来就看似随意地跟杜妈晓之以理过:“大旺有家有口的,一定得保住他;万一有个闪失,媳妇儿抬脚走了,两孩子可怜,二旺也照顾不了,咱们这岁数谁知道还能活几年哩……”这个理杜妈懂,当时也默认了。可等到动真格了,她又狠不下这个心了。大旺媳妇儿阻止给二旺娶媳妇儿那会她就想啊,二旺这孩子心这么良善,老天咋就不给他个好命呢?媳妇儿虽然有私心,但说的也不是完全没道理。二旺挣的钱全用在大旺一家人,她就已经觉得对不起这孩子,现在还要用他的肾。杜爸是冷静的,做出的决定也都是权衡过的,一句话说到底,就是牺牲一个傻子不要紧,重要的是保住杜家香火。她明白一个没有多少文化的农村男人心里至深至重的是什么,但她还是从心底希望二旺和大旺的配型不成功,最好配成的是自己和杜爸的。
虽然连医生都说亲人匹配度高排异小,也就是风险小,但不代表没有风险。特别是在那个年代,没几个人听说过换腰子的事儿,皮里肉里的,这边儿割那边儿换的,谁也想象不出是这事儿是咋整的,但绝对不会像换个灯泡,换个家具零件那么简单。
最后娘俩谈话那会儿,二旺像小时候那样抱着她的手在自己脸上蹭来蹭去,杜妈问二旺,要是把你的东西给大旺一样儿,成吗?二旺一下子昂起头来,丝毫没含糊地说:“成啊,把你给俺媳妇儿攒的彩礼钱全拿去给他治病吧?”“傻孩子,你怎么这么大方?”杜妈用粗糙的大手轻轻拍着二旺的脸,压抑着情绪柔声问,“你不娶媳妇儿了!”
二旺想了想说:“不娶了!就一个大旺,大旺没了,你也不高兴,我也不高兴,大宝小宝没爸了,也不会高兴的……”
“那,要是……要是把你的肉割一块给大旺呢?”杜妈狠狠心,终于问道。
“肉?那多疼啊!”仿佛刀子已经到了皮肉上,二旺呲呲牙缩了缩膀子,畏惧地摇摇头,过了一会儿又小心翼翼地问,“去村头买块肉儿不行吗?”
“那不行,大旺有一块儿肉坏了,得用家里人的肉补!”杜妈嘴里说着话,心里却像被一把大手揪着一样痛。
二旺愣了愣神儿,把手伸进被子里摸了摸又拿出来,扶着杜妈的手说:“哦,我明白了,你就为这个哭的呀!”他接着笑了,灯光里,眼珠子像星星一样闪起了光,“没事,割我的,你看,割了还会长。”他拉着杜妈的手再次伸进被子。
二旺是疤痕体质,大约十岁那年夏天,他屁股上长了个痈,坐不能坐躺不能躺,只能趴着睡觉。对于医生说的割疮排脓,他是抗拒的,杜妈打着扇子驱着蚊虫驱着热,一遍遍和他商量,最后才同意割的疮,后来那儿就形成了一个硬硬的一个疙瘩。
(五)
配型结果出来是一周后,杜妈听到结果很失望,配成功的不是自己,而是杜爸和二旺,杜爸作为一家之主,一是不愿意像自己那样争做那个捐赠者。
手术的日子眼看近了,二旺却失踪了,一家人心急火燎地四处寻找,找了一夜也没见个人影。第二天一早决定报警的时侯,警察派人让杜家人去一趟。急红了眼的杜爸在派处所里看到了蜷缩在角落的二旺,罪名是嫖娼。自觉老脸无处安放的杜爸挥着老拳就要揍上去,警察一把拦住了:“家长咋当的,他那智商就跟孩子一样,你想没想过,没人唆使他怎么会有这个心眼儿?”
被警察一训,杜爸的气势顿时收敛了,同时问道:“是谁干的。”警察朝旁边努努嘴,厉声喝道“过来!”杜爸这才看清,畏畏缩缩凑上前来的是一脸讪笑的村后老光棍。
二旺跟在他爸屁股后头,深低着头亦步亦趋地回了村。离村还有很远的时候,杜妈迎了上来和杜爸低语,杜爸一副没好气的样子说了大概。杜妈回头安抚二旺:“不怕,我们二旺是个好孩子 ,只是碰到坏人了,不过现在没事了,你看警察都放人了,对吧!”
找人时的动静太大,这会儿碰见村里人总得有个说法,杜妈说,是二旺追兔子迷路了。杜妈清楚自己的儿子虽傻也是要脸的,小时侯和几个孩子玩,别人开玩笑说看见他偷了人家苹果,他为这整整哭了一宿,说人家坏了他的名声。
将二旺带回家,吩咐他洗过换过。旺妈转头去了老光棍家,警告他,X嘴收紧点,如果敢到处说二旺去了什么地方干了什么事,非告他诓走了二旺两千块线,光棍急了,说二旺统共给了他六百,两个人一起花的,杜妈说我不管,反正二旺把我的两千块全拿走了,都给你了。不过现在我不打算追究了,要是你敢露一点相,我非告你不行。其实旺妈心里也清楚。二旺确实拿了600块钱。不过加倍了说,压力大一点胜算也就大了点。
一切手绪流程走完,该做的准备工作也做足了。二旺和大旺同时被推进了手术室。
术后几天医生反馈的信息都是让人倍受鼓舞的,一家人就像同坐着一艘船遇到了风浪,在其中颠簸了许久,眼看风浪将息,怎么能不欣慰。就在全家人都以为这次劫难即将烟消云散的时侯,二旺发起了高烧,连夜送诊,这一送二旺再也没有回来。
这正应了医生为初告知的,所谓的意料之外的百分之三十的可能。大旺还在观察期,还得花不少钱,杜爸就去工地上打零工,孩子们的生活里少了一个疼爱他们的人,不适应了一段时间就慢慢忘了。杜妈一夜间头发全白了,村里人见她顶着一头与年龄不符的霜发走出家门时吓了一跳。老光棍给二旺吊孝时,杜妈送他出来时居然连声说了两句“谢谢”,老光棍儿受宠若惊,曾经那么讨厌他的杜妈,居然为了他送二旺一程跟他说“谢谢!”?
葬礼上,老头儿全程无话吹得起劲吹得动情。办完葬礼回来,老太太说,傻旺走了,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要不,你再收个徒弟吧?
老头儿没说话,仰脖一盅酒灌下,紧接着一阵剧烈咳嗽 ,把脸憋得通红,“你慢点儿呀!”老太太心疼地埋怨着,忙不迭地扯了毛巾递过去,老头儿摆摆手,别过脸去,背光的阴影中,两串浊泪散珠一般滚过面颊。
几年过去了,一个瘦小的老头路过杜村,问起那个叫二旺的傻子,有人说坟头的柏树都有小胳膊粗了,瘦老头听了低头不语,转身走的时侯含混不清地叹息了两句,好像是“尽力了,尽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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