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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成五十多岁,脸上的沧桑痕迹较重,尤其是在眨眼皱眉的时候。而他的眨眼皱眉是一种不知起于何时的标志性特征或者说是无法自控的显性习惯。时不时来一下,样子难免有点滑稽。几个年轻女工故意大惊小怪地近前指指点点。好在一张老脸不会再有羞红,甚至允许她们的指尖零距离接触,细数皱纹。有人惊呼,“老成,你的年轮刻在脸上,纵横交错与众不同,真有个性,像艺术作品。”老成的脸随着一下眨眼皱眉便灿烂起来。“不是吹牛皮,年轻的时候,我也蛮帅的。”此言一出就引起了哄笑。“老成,你的最大优点还不是吹牛,是脸皮厚。”“老成的嘴巴长得好,看相的说这种嘴巴吃四方。”“你们看他嘴唇厚线条分明,还蛮性感。年轻时候一定很风流。大家要防着点。”“谁还怕他,整个一块茄皮,单挑打架我都不怕。你看他既不像工人也不像农民,面白无须倒像个太监。哈哈哈!”老成用很重的鼻音作为回敬,他最清楚好男不跟女斗、好汉不吃眼前亏之理,再呆下去,对他的人身攻击可能不止是停留在嘴上。于是,跳出重围。在距离那群七嘴八舌的女工有五米以上的时候,才立住身形,一手叉腰一手指着还在笑成一团的女工,“你们人多我说不过,有本事到床上单挑去。”说完转身就跑。身后的笑声变成骂声,“打死老成臭流氓。”老成跑得飞快,头也不回直奔大门口的值班室。
老成大名成天保,这个名字有说法。早在许多年前,大家就知道,老成出生在一个穷山恶水的地方。家境贫寒。父母起名叫成天饱,显然寄托了一份美好心愿。及至上学,因是家中独子,定名成天宝。成年之后,嫌“宝”字有时略含贬意,就擅作主张更名,身份证上就有了今天的成天保。
后面没有了追兵,老成距值班室十几米就放缓了脚步。略带夸张地做深呼吸,然后伸直腰昂起头走进值班室。这是老成的领地,他是公司的保卫科长。值班室里终年坐着他唯一的部下,一个公司聘请的看门人。六十多岁的老人站起身来,一边说成科长来了一边让坐。“老刘,我们供水公司关系国计民生,保卫科马虎不得。我发现你几次都在打嗑睡,进来了人也不知道。”“以后注意,以后注意。”老成很满意老刘的谦恭态度。对眼前这位全公司唯一真诚叫他成科长的人,向来没有恶意,刚才那几句也算不得批评,是近乎口头禅的习惯。
下班的时候,老成总是站在大门口,目送嘻嘻哈哈的女工,当然还有坐在小车里的经理。老成从不隐瞒自己的用意,他喜欢看公司花枝招展的美女们一摇三摆地从眼前走过,也想让经理知道他老成是怎样的敬业。今天是周末,在老成眼里女工似乎都心情愉快急着回家,甚至不理睬老成有意无意的挑衅。老成想起对他相貌的侮辱性评价,冲着那几个女工喊,“急什么急,是不是怕老公跑了。我提醒你们,做该做的事,不要进错门上错床。老公也不是铁打的,要多关心体贴。我的金玉良言要记住,出了什么事,我可帮不上忙。”几个中年女工停下脚步。老成迅速退进值班室反锁上门。门被重重敲了几下,“老成,有本事出来,看你就是缩头乌龟。你的流氓话对我们说不要紧,对她们小媳妇大姑娘说,就是为老不尊。这笔账记下了,早晚收拾你。哈哈!”门后的老成还在嚷,“有本事别回去,单挑谁怕谁。”直至在窗户上确认女工走远,才出门,哼着仅会的几句老歌像一个得胜者扬长而去。他根本就不担心算账的事,这样的算账是经常发生的。无非敲他五块十块钱请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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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成的口音证明了他是外来户。接近省城的土话很让他有点自豪。但公司那些讲本地话或普通话的人,并不卖与省城话有那么点渊源的老成的账。势单力孤的老成只好屈尊学普通话和本地话。或许是老成的确没有语言天赋,进公司二十年来,如邯郸学步一般形成了现在的南腔北调。好在朝夕相处,交流早已不是问题。口音问题被女工们定性为弱智,这还不要紧。倒是为什么会调到这个小县城来,成为了大家刨根问底的话题。老成说这个问题难以说清楚,总之有些后悔。还说在老家时,虽说也在企业,却是管着百来号人的车间主任。就规模而言相当于现在公司的经理。当初亲戚帮忙调过来面子挺大。现在,老家许多人早发了,真是无脸见江东父老。老成说话的语气仍是轻松无所谓,但眼里闪过一丝落寞与忧郁。老成的解释不能说不诚恳。最可怕的是那群女工毫无顾忌、毫不负责的联想和猜测。“老成,我看你有点来路不明,是不是来卧底的特务?难怪这几年公司效益不好,是不是你搞了破坏?”“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打倒特务分子成天保。”“老成很可能是拐带妇女私奔来的。你看他老婆,是正经八百的老师,文化人。论身材相貌,老成必须承认,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癞哈蟆怎样吃到天鹅肉的,采取了什么卑鄙手段,赶快从实招来。”老成此时只有嘴巴一张一合没有半点声响。女工们笑得前俯后仰。
幸亏老成没有心脏病、高血压之类的病症,女工们的最大杀伤力,仅能使他的老脸稍有变色,于身体无碍。在经历一番围攻之后,老成总能得到一些女工的零食。听到一声“老成好久没请客了,十分不自觉。”老成立马用手按住口袋,“今天没带钱,下次请客。”“老老实实把钱包拿出来让我们检查,真没带钱就我们请客。”老成的手按得更紧了。于是,两个抓住老成以防逃脱,两个拉开老成的手。破旧的钱包里有六十多元钱。“我老婆交代要买菜,请各位女强盗手下留情。五块钱请客行不?最多不能超过十块。”“还敢说我们是强盗,本来按常规只要十块,今天二十块。反正你自己也有份,买菜的钱给你留下。”不到十分钟六七个女的、三四个男的在一片笑声中分享了老成的二十块钱。老成分得一个棒棒糖,赶紧拆开放进嘴里,他知道慢一点,可能也会被抢掉。老成并不是舍不得请客,只是二十块钱稍微多了点。“今天我老成请了客,大家也要轮着来请,就按二十块钱的标准。请客的时候别忘了我老成,不叫我就是黄眼狗没良心。”
老成的这几句话是没人认真听的。但凡请客,有了老成的参与,大家吃得更有滋味。接下来是打扑克牌,小赌娱情五元一盘。今天老成主动参战,说是要把请客的二十块钱连本带利赚回来。值班室里的小方桌成了战场。两男两女在笑骂声中鏖战。老成进入了状态,唾沫横飞,敲得山响。叼在嘴角的烟掉了三次又捡起。对手最清楚老成外强中干,叫得越响越没牌。赌桌上是公平的,老成从不赖账。一个小时后,老成起身,宣布缴械退出。皮包里的四十块钱没了,剩下两个硬币一张块票瑟缩着挤在角落里。有人问“老成,要不要借钱给你去买菜,要不然不好向老婆交账。”“看来你不是最恶的人,放心,我老成自有办法,”竟然像变魔术一样拿出一张百元大钞。“对你们不留一手,天天都要吃大亏。今早一出门就听到两声乌鸦叫,果然很灵验。”“老成貌似忠厚,其实狡猾狡猾的有。让我们再检查检查看还有没有百元大钞。”老成闪身出门,跑得比兔子还快。
老成有老成的精明。公司对面的早点店生意兴隆。老成常去吹牛,与老板娘混得很熟。在女人面前,老成向来也想充点大方。这天,他从值班室的窗户看着三名女工过去要了三碗粉条。不一会有人抢着付了账。老成踱着方步过去,同样要一碗粉。“老成,你打牌水平真臭,偏偏屡败屡战,我们都表示同情。今天我请你吃粉。”“打牌靠手气,咸鱼也有翻身的时候。看到你们三位美女,心情就舒畅。还是我请你们。”于是掏出一张百元大钞。老成只感到老板娘接钱时稍有犹豫,满耳是三位美女的“不好意思、不好意思。”那碗四倍价钱的粉味道并不好,三口两口吃了,起身就走,竟忘了跟美女打招呼。美女异口同声“多谢老成。”笑声有点怪异。老成并不怀疑自己的眼睛,只是那几个家伙怎么不说付过账呢,也不说有零钱帮付。再次拿出找散的钱核算,的确付了四碗粉钱。不一会,三个女工到值班室门前,故意嚷嚷“老成真大方,我们明天的粉钱不用再付了。”“要不是我跟老板娘使眼色,差一点就穿帮。”“老成真可怜。哈哈!”哭笑不得的老成大叫一声“慢走,我又上你们的当了。”“拜拜,老成。”又是一阵笑声。
其实,女工们对老成不错,请客吃饭都会叫他。老成随叫随到,成了女工堆里的“党代表”。吃饱喝足之后,一抹油嘴,“我老成感谢你们看得起,什么时候请你们到我家去吃一顿好的。大家都去,一个不能少。”“老成,你的空头支票就不要开,还是平时请我们吃点零食算了。”“我老成不说假话,时机成熟就请。”
女工们是不会坐等老成的时机成熟,时机靠大家把握、创造。这天,老成和几位男同事打牌,竟然赚了。他找了个借口要去接上幼儿园的孙子,见好就收走人。出门便掏出钱来细数了两遍,确实赚了六十块钱。心想不能让那几个女强盗知道,否则又不知道要宰他多少钱请客。就在这时,两边的肩膀同时被人拍了一下。“老成,一个人躲着数钱,一定发财了。是不是打牌赚了钱?”“我十赌九输你们又不是不知道。这些钱是老婆给我买东西的专款,不能挪做他用。”“我猜你手里可能有一百多块,我帮你数数。”老成生怕钱被抢去,条件反射般躲闪,钱掉了一地。两个女工空着两手在老成眼前晃,还有意避嫌说:“老成你神经过敏,我们怎么会抢你的钱,那是犯法的。地上的钱自己捡,等下少了也别怪我们。”老成匆匆捡起钱,还真接孙子去了。
回到公司,值班室门前几个女工边吃东西边冲着老成笑。“老成,我们请客你又走,算你还有点口福,这里还有一点快来吃。”老成一边吃豆腐干一边说“算你们有点良心,有吃的会想到老成,谢谢了。”女工又哈哈笑个不停。说“不用谢,大家托你的福。”老成感到莫名其妙。回到家再数钱,分明少了十块。难怪刚才检钱时那两个家伙站在原地不动,脚下肯定踩着我的钱。想到此,又好气又好笑,口中念道“真是防不胜防啊!”身边的退休教师看着他,同样莫名其妙。
老成终于请客了,当然是被迫的。时机选在他老婆带着孙子去儿子媳妇打工的地方了。按老成的说法是老太婆想儿子,孙子想娘了。几个女工强烈要求到老成家去吃顿饭。老成说我不会弄菜。等老太婆回来一定请大家。大家反对,一定要今天去。老成急忙摸出五块钱,“就五块钱,随你们买什么吃。”
老成万万没想到下班回到家,后面跟进来几个女工。嘻嘻哈哈说:“老成虽然不怎么大方,但五块钱请客我们要领情。五块钱菜买回来了,我们自己下厨。”女工们经过精打细算,买回了一元钱豆腐、一元钱两个鸡蛋、一元钱白菜、一元钱辣椒、一元钱两包榨菜。老成见势,起身往外走,“既然要在我家吃饭,我再去买点菜。”大家说老成现在装什么大方,菜不要再买,我们都是不速之客,将就着吃一顿就行了,下次你主动请我们吃大餐。厨下有人报告,还有两碗剩菜和辣椒酱、霉豆腐。女工个个是巧妇。一阵忙碌做定八碗菜。陆续来了八个女的两个男的刚好一桌人。老成看着一桌菜,渐渐活跃起来,边吃边评论,很快反主为客了。这顿五块钱的饭,大家吃得很开心。八碗菜一扫而光,连汤也不剩,还喝了仅有的一瓶老成亲家送的白酒。尤其是霉豆腐炒白菜的大胆创新,口味绝佳,从此在公司流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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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大家议论五元钱请了一桌客时,老成每回要作补充,反复强调还有剩菜若干、一瓶二十多元钱的白酒,油盐柴米不算。还说亏得几个妇女竟然搞得还丰盛。到街上店子里一两百块钱还不一定有我这顿饭好吃。老成是不会尴尬的,好在女工们也觉得理所当然。
老成的家境并不是大家想像的那么好。家中的摆设十分平常。以老成的低档烟、退休教师的朴素,他们能存到些钱是肯定的。从不遮掩家丑的老成以同样轻松的语气作了解释:本来我和老太婆加起来每月有三、四千元钱工资,日子还好过。孝敬一点风烛残年的父母也应该。你们不知道,我在老家还有一个有点智障的妹妹,虽然嫁了人,穷得响叮当。我每年要接济不少。这是没办法的事,同胞兄妹我不管谁管。妹夫也差不多是二百五,给一万他不认为多,给一千他不认为少。见了面会傻笑,不会讨厌我也不会感谢我。
说到儿子媳妇,老成一边笑一边摇头。“现在的年轻人都差不多,能啃几口老的,都不会客气。他们的最大功劳是帮我生了一个既磨人又让人开心的孙子。你们见过像我儿子媳妇这样打工的么?一年回来两三趟。人家打工寄钱回来,他们打工每回都带我几千块钱走。这哪是打工赚钱,是夫妻双双去旅游。”老成没说假话。大家可以证明,老成抽的是五元钱一包的烟,他儿子抽的二十元一包。就如他们的皮鞋衣服,根本不在同一个档次上。有人问“老成,上次你不是说儿子媳妇去做什么生意么,情况怎么样?”老成又是摇头,“前不久不是回来了么,带回了四包烟给我,说是二十多块钱一包。我还以为他做生意赚了钱,来孝敬我,虽说只有四包,也是破天荒第一次。你猜他怎么说,生意亏了,回来休息一段时间再说。我给他八千块钱做本钱,换回这四包烟,还说是没卖出去的。这次出门又要了我三千。他们真想得开,我都有点佩服自己的儿子了。那四包烟原打算换成一条平时抽的牌子,后来,我也想通了,不抽白不抽。就算这四包烟卖出去了,我也见不到钱回来。现在我想打牌,想找点刺激。”头一遭,大家没有对老成冷嘲热讽,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身处老成的境地,还不一定念得比他好。人家老成成天有说有笑,是一种难得的境界。
老成意犹未尽,还在诉说,“我那老太婆真蠢,看钱看得比谁都重。每天早上就吃两个馒头,一点现饭熬的稀饭。我至少吃一碗粉,有时候加个荷包蛋。不怕大家笑话,前段时间,我手气不好,打牌连续输了四、五次,口袋经常弹尽粮绝。那天,老太婆发现抽屉里的钱少了一百块。我见她在房里转来转去,翻了几次口袋,数了几遍抽屉里剩下的四百块钱。反复念明明上午取了五百,怎么就少了一百呢。还要我帮找,我一直忍着笑,实在忍不住了我才说,老太婆,家里就我们两个人。小贼牯不在家,还有老贼牯在家,还找什么找。老太婆重重锤了我一下,是近十年最重的一次。“老成,你怕不怕老婆?”“我们是互相尊重,不过老太婆人老实,退休之后,家里她操心多。我成天没心没肺穷快乐。我坦白一件事,小孙子跟我们睡,别的都不说,大冷天晚上要抱起他来方便,实在不想动。以往老太婆发现动静就催我。我用了一招来对付,发现孙子要解手,我就开始打鼾,老太婆越催我鼾声越大。老太婆见我睡得死就不会再催,况且孙子是不会耐心等待的,老太婆只好起来,动作还蛮快。我的鼾声是对她的感谢和敬意。”“老成真坏,明显是欺负人。善良的老太婆怎么几十年都没发现你是个奸滑之徒呢?你隐藏的实在太深。”
老成的故事总能吸引人,此时,老成又开始眉飞色舞了,全无生活的烦恼,脸上洋溢着快意。其时,身边聚了六七个人。“老成,虽然我们怀疑你老婆是拐骗来的,但你还是有福气。你老婆真的蛮好,不过碰到你这样的克星也没有办法。一辈子逃不脱你的魔掌。”“你们以为我好差是么,今天揭密三十多年前的事,当初是她先追我,你们信不信?年轻的时候,我蛮吃香的,二十二岁当车间主任,可算是一个呼风唤雨的人物。还真有纯情少女为我流泪。那时候的女孩子,哪像你们个个疯疯癫癫,没大没小。”“老成,你尽管忽悠吧,鬼信你是正人君子。老实坦白摧残纯情少女的罪行,接受人民群众的审判。”“我坦白我坦白,往事不堪回首,也有过想入非非把持不住,仅仅一次而已。惭愧惭愧。”老成抬起头,眼神变得迷茫,似乎在搜寻遥远的记忆。比以往深沉了许多。“老成是情种,是真小人。比既要做婊子,又要立牌坊的人强多了。”“哦”的一声起哄,老成的肩上头上被人一阵拍,搞不清大家是赞赏还是嘲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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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大一场雪,一夜之间大地变得银装素裹。老成到公司留下第一行脚印。带着兴奋开始扫雪。后来者自觉加入行列。人一多,一场雪仗在所难免。老成是有准备的,头上是棉帽,脖子用围巾围得严严实实。这是多年的经验教训。挑起战争的多半是女工,第一个雪球指向的必定是老成。起初是四、五个男的对阵十几个女的,打来打去,好像老成又成了众矢之的。无助的老成只好叫喊着狼狈逃窜。但还不忘俟机反击。反身投掷雪球十分盲目。只听得“嘭”的一声,接着响起了喇叭声。经理缓缓行进的小车玻璃中弹。经理开启刮雨器,眼前一片朦胧。老成笑哈哈过去,对着探出头来的经理敬了一个滑稽礼,“老板,老成有眼无珠,恕罪恕罪。”“老成,我和你没有深仇大恨吧,这块玻璃值好几百,烂了可要照价赔偿。”短暂的休战让老成喘了口气。冲着小车冒着白烟的屁股做了个鬼脸,“打的就是你,打烂了赔得起。”“老成,好样的。我们声援你,继续战斗。”直到筋疲力尽出了一身汗躲进值班室。大家又开始谈论刚才老成炮击经理的壮举。老成忽然有了点沾沾自喜,他的确不在意经理说了什么。
年终评优,老成历来有优势。大家似乎很乐意评给他,甚至渐成惯常的思维定式。倒是老成很有高风亮节,谦虚地说:“我老成谢谢各位抬爱,我对公司没什么贡献,还有一身毛病大家都清楚。今年就不要评我了。”果然,老成把那一百元先进的奖金谦虚掉了。老成倒没什么,那伙女工很生气。“老成,你谦虚害得我们没人请客。你要负责任。”“你们总算说了实话,年年的先进奖都被你们分批分期瓜分了。不管你们的动机如何,也是看得起我老成。今天我请客,不过只能十块钱。”老成拿钱的动作相当潇洒。
大年初一的团拜很热闹。大家跟经理礼节性握手,千篇一律的祝福语,除了新年好还是新年好,说了阖家幸福万事如意的多半是中层以上干部。老成则不同,反反复复说三句话,恭喜发财身体健康越来越年轻漂亮。很快他并不挺拔的身影淹没在人堆里。他和每个人握手,和每个人说话。他的肩上背上甚至头上都被人噼噼啪啪地拍打。老成手上有讲究,人群里不时传出女工的尖叫声。“老成,祝你返老还童。祝你万寿无疆。祝你多中奖多请客。祝你今年走桃花运。”直到经理清嗓子发表讲话,老成才暂停晕头转向的拜年程序。
经理显然也受到场景气氛感染,走到老成面前,很有感触地说:“老成,你真有人缘,尤其有女人缘。你是不是想充分利用团拜把公司女工的手握个遍?跟美女握手也没必要用那么大的劲。”“老板英明,一眼就看透了我的心思。我老成平时抓住机会就和她们握手。不过,我可不敢有非份之想,不信,可以直接问她们。老板,您才是她们心中的偶像,我是她们经常欺负的对象。我们身份不同、地位不同,财富不同,您看她们看我们的眼神都不同啊!”
老成的这番话成了经典,在公司多有议论。有人认为老成有水平,话有深度。老成心底无私天地宽,反倒泄露出经理的肤浅和醋意。老成也因此有个多礼拜走路腰更直了,说话讲究起文采。只是女工们老成长老成短依然如故。
别看老成成天没个正经,却有自己一套为人做事的原则。他经历了五任经理。虽然常有半真半假的牢骚之语,但从不直接挑战经理的权威。公司每次改朝换代,老成都有一番惊人之语作为评价。随即又哈哈一笑了之。迎接新经理第一次握手,老成总是热情得有些夸张,好像亲人久别重逢似的。 说也奇怪,公司保卫科长之职,几乎成了老成的终身职业。换一次经理,中层就有一次重新洗牌的骚乱。老成说过 “不管风吹浪打,我自岿然不动”的大话。大家都清楚保卫科是个只有责任没有权利的地方。何况谁想取代老成都有得罪一批女工的风险。值班室是大家的乐园,快乐的氛围只有老成来营造。
凡事都有可能出意外。五六年前,曾有一任经理就动过老成。虽然还留在保卫科,却是降级使用任副科长。这是老成永远抹不去的人生经历的污点。那些故意叫他成副科长的屈辱还记忆犹新。那位经理与老成年纪相仿,相貌相似。上任之初,两人相视一笑,脸上皱纹的深浅分布十分雷同。背地里就有人说他们可能是失散多年的孪生兄弟,甚至要老成去做DNA。老成说:“要说是兄弟,我也是哥哥。莫说年龄,从外观看,我的白头发多就可以证明。不过,就他那打官腔摆架子的德性就不是我们老成家的人。”经理当然不会知道老成的议论。
新经理上任,不久就调进了三四个人来。其中一个有点风韵的中年妇女是坐经理的车进公司的。后来查明并非经理太太。据说是经理的老同事。本来都相安无事,尤其跟老成挨不上边。那女的在办公室当副主任,只是性格有点张扬。偏偏办公室主任是个资深美女,而且有后台。没两个月就有了点小磨擦。经理很快意识到一山难容二虎,长此以往将难以控制局面。偏偏老成恪尽职守,每晚都会到公司里转悠一遍。经理办公室有灯光,上去敲门门没开。老成很负责任地到值班室打电话问经理。经理的口气有点不对,说是在办公室有事,不要打扰。直到灯熄走人,老成看到经理开车出大门。经理没摁喇叭,老成却看到车里还有一个人,肯定是女的,很像办公室副主任。
老成以几十年的人生经验和惊人的自控能力,没有传播任何八卦新闻。谁知不久的一天,经理叫他到办公室去单独谈话。“老成啊,有人反映你跟公司的女工打得火热,经常拉拉扯扯,还说些不该说的话。你是老同志,要注意影响。”老成竟然没说一句话,眼前这个与他酷似的人瞬间变得丑陋不堪。
老成还没有搞清楚来龙去脉的时候,经理办公室被盗了。经理亲自报警。警车在公司门前响了一声警报,老成意识到情况不妙。
至于经理有多少损失,老成一直不清楚。三天后,经理宣布老成降任保卫科副科长,扣一个季度奖金。老成自认倒霉。难过的是,那位个性张扬的副主任当上了保卫科长,堂而皇之成了老成的顶头上司。本来风韵犹存的身段容貌,老成也还欣赏,但老成心情十分不爽。一个婆婆难不难伺候还在其次,她就像经理派来的特务,毫不客气地剥夺了值班室里的自由快乐。女工们很快就愤愤不平,只有看门的老刘,见到新科长就眼睛放光。
女科长面对老成老刘两个老男人,树立威信都觉得有点多余。老刘陪着笑,就连眼屎都没擦干净。老成是软钉子,科长前科长后,也没有什么不恭敬之处。还有意无意说公司里的事,他明察秋毫没有不知道的。
值班室原本是大家的休闲场所。没事的时候,男男女女习惯性地进去,习惯性地先锤一下桌子,吼一声“老成,带钱没有,敢上场,保证让你脱光裤子回去。”老成通常被拖上桌,这天也有点半推半就。战斗很快进入白热化,围观的人超过打牌的人。不负责任的助威起哄,渲染了战场的热烈气氛。老成在连续两次中奖之后,声音高了八度,桌子锤得更响了。这时出现了不和谐声音。“老成老成,吵死人。值班室不是娱乐场所,经理看到不好,要玩出去玩。”“经理要骂,骂我好了。”老成说完才意识到保卫科已不是他的一亩三分地了。女科长愤然出门。“想不到这个三八坏了大家的兴致。”“肯定是告状去了。老成你无视科长,经理饶不了你。哈哈!”“老成,怕她干什么,在我们眼里,你还是科长。”战斗还持续了一会,声音小了许多。从此女工们见到女科长没有了笑脸。
老成开始喜欢到其他科室串门了。他不想看到科长,似乎他的幽默机智在这个科长面前发挥不出来。好在老成到哪都受欢迎,他并不寂寞。他也耐不住寂寞。有时,老成会说今天身上有不少钱,谁有本事支走那个女的,我就参与战斗。旁边的人就笑说你老成还是怕科长,是个胆小鬼。老成带着神密透露一个信息说兔子尾巴长不了。
果不其然,经理到任一年还差三天的时候调走了。一个礼拜之后,女科长请长假离开。好事的女工们觉得奇怪,问老成怎么会在两个月前知道。老成的神情立马变得高深莫测。虽然不敢对眼前头发长见识短的发问者太过轻蔑,但还是用鼻音表示了一下。然后扫视了一眼群众,“这叫政治远见,你们懂吗?”偏在这个时候,老成打了个响屁。周边女工掩鼻嗤笑,迅速与老成保持一定距离。“老成,你看,屁都不信你会有政治远见。”老成刚刚高昂的头不得不垂了下来。
5
老成的儿子媳妇在原来打工的城市开了个小店卖早点,生意还不错。老成才记起儿子媳妇有半年多没回家也没向他要钱了。老太婆带着孙子过去帮忙,走了也有个把月了。老成电话费多了起来。通过电话专线获取的信息,兴致勃勃地向大家通报儿子做生意的情况,有时精确到一天的毛收入。
就在秋意渐浓的时候,老成病了。出现胸闷、恶心,人很疲倦,茶饭不思,就连钟爱有加的烟也兴趣不大。与以往的感冒发烧大有不同。在女工们的责骂声中,老成去了医院。几项检查之后,老成住院了。
鉴于老成家人没在身边又无其他亲戚,经理竟当作一项工作来布置,指派人负责照顾老成。有人说医院打了电话给经理。老成还能行走,打点滴才躺在床上。几个女工自发轮着送饭,好菜不断。老成胃口不好,却也有些感动。说想不到经理这样以人为本,对他老成实在不薄。对女同胞则说,欠下这份情,看来以后还要多请客。
老成的老婆三天后回来。见着躺在病床上打点滴的老成,眼泪就下来了。老成却笑了,“老太婆,你哭起来还真楚楚动人哩,你来了,我病就好了一半。住几天院就回家。”
老成住院,值班室冷清多了。去探病的人不少。大家隐约听到一些风声,进到病房都很严肃。与在公司的玩笑打闹形成很大反差。女工送了一束鲜花,老成又来劲了,“好在你们送的是花而不是花圈,要不我老成就彻底玩完了。让我看看有没有玫瑰花,我老太婆在这里,不要乱送。”大家笑了,病房里难得有这样的笑声。
根据医生的建议,去省城医院复查。老成意识到肯定是重病。老太婆要儿子媳妇回来,老成不同意。说又不是就会死,难得儿子开始立事了,没有必要影响生意。
从省城回来,老成理了头发,人显得精神多了。到公司转了一圈,说了许多感激的话。自然而然,老成又上班了。没几天,老成宣布请客,说是兑现以前的承诺,感谢大家厚礼看望。平时斗嘴、打牌的都去了,人数老成无法控制,有的是自己要去的。老成家的圆桌挤了十多个人。这一回,老成做了精心准备,菜很丰盛。就是气氛上不去,远没有那次五元钱一桌的那么热烈。大家心头有个阴影,老成的病没有准信。菜上齐之后,老成叫老太婆一起敬了大家一杯酒。有人提议大家敬一下大嫂。说什么我们大大小小都叫老成,不是对他不尊重,其实他在我们心里是永远的大哥,你就是大嫂。相处久了,是老成把我们惯坏了。老成在老太婆耳边说了几句,他老婆说有点事就出门了。
老成叫大家静一下,说要发布重要新闻。“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省城复查结果让我老成虚惊一场。你们送的鲜花和红包,我不准备退还,在此深表歉意。”紧接着一阵骚乱。“臭老成死老成,你还真会演戏,害得大家为你担心,为你伤心。”“看老成的相貌,不像是英年早逝的人。”“老成都快六十岁的人了,算不得早逝,只是我们舍不得老成死。”大家拥着老成拍打推搡。老成两眼转红,端起酒杯,一口干了大半杯。“大家如此待我,是我老成的福份。请坐下来边吃边聊。我听说公司就要改制了,何去何从,大家好自为之。不过,我更珍惜多年同事的缘分。今天大家喝个痛快玩个痛快,让不愉快的事见鬼去吧。”
老成老婆回来收拾残局时,家中一桌扑克一桌麻将已经开战。酒精的刺激让战事异常激烈。差不多一半在桌上,一半在围观,没有谁提前离去。
老成向经理请了假,对大家说回趟老家,看看两个老的和妹妹,送老太婆去儿子媳妇那,顺便视察一下儿子的生意。那天,老成到了值班室,特意敬了老刘一支烟。跟见面的人一一握手,这样出远门的告别,大家竟没开什么玩笑。老成的老婆拉着一个大旅行箱,挽着老成的手走出公司大门。老成转过头跟大家挥挥手,脸色苍白,还在咧着嘴笑。大家觉得老成的笑容,牙齿暴露太多,很不自然且连续两次眨眼皱眉,有损形象。经理说:“唉,好人得恶病,已经晚期了,但愿能平安回来。”“老成那天请客干什么要骗我们嘛。”人群里传出了抽泣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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