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怕不是得了癔症。”
今天遇见我的人,都这么说。这可不是什么好话,所以我十分在意。
“老赵,他们最近都说我有癔症。”我下班回到家,把包往桌上一扔,重重的瘫倒在沙发上。
“满满,怎么啦?”一个短发,眼角有些塌的中年男人一边扶了扶金边眼镜,一边在围裙上擦了擦手,缓缓的从厨房走出来。他有鼻炎,习惯性的吸了吸鼻子:“刚炸出来的鱼干,你先尝尝,边吃边说。”
我接过那条炸得金黄的小鱼干,狠狠的咬了一口:“就说大前天吧,我们小组努力三个月终于完成了万氏的项目,安琪就说组织大家带着家人一起去附近的生态度假村休个小周末。”我咀嚼着,含糊不清的说:“不够熟,一会儿加点盐再回个锅。”
“行。”老赵开始收拣桌上的杂物,又拿了个苹果来削,目光却始终在我身上,一如既往的温柔。
“然后我今天带好了东西,去到公司找他们集合,结果他们都说我疯了,说我得了癔症。他们还都说,大家已经去过回来了啊。”我抽了抽鼻子,“最让人生气的是,他们还说我当时是带着你一起去的......莫名奇妙。”
“还带了我?”老赵手中的苹果皮断了,“那怎么可能,我前几天不是都去贵州出差来着。”他接着断掉的地方,比着刀重新开始转动苹果。
“对啊,今天不是愚人节,他们的眼神又都显得非常真诚。可我们俩,也确实没去啊。这根本没有的事,一群人怎么能演的这么真。”
“好啦,找个机会大家坐下来谈清楚就好了,说不定真的是大家捉弄你呢?反正你们组里的小年轻挺多......”老赵一下子把削好的苹果塞进我嘴里,站起身来揉了揉我的头发,“以后别再把这些小情绪带进工作和生活里就行了。”
“走开,手上有果汁。”我拍开他的手,他讪讪的笑着回了厨房。
这天是星期六,我睁开眼,老赵已经不在身边了。大概又有任务回公司了吧,我伸了个懒腰,搓了搓眼睛。摸出枕头下的手机,在我们创意小组的微信群里发了条消息——
“大家今晚抽空出来吃个饭吧,老地方老规矩,我请客。”
“崔姐,你好些了吗?”“哇,不会吧崔姐。”我读了几条相差无多又没有营养的回复,便退出微信界面了,因为我知道,这群吃货听见免费晚餐是不可能不来的。
傍晚17:30,我就按大家周末聚餐的时间来到了MOES餐厅,竟还没一个人到达。我坐下,先点好了餐,又等了半小时,还是没人来。“这群家伙不会集体忘记了吧?”我皱了皱眉,打开微信,又在群里发了消息:“怎么还不来?”
没人回。
我有些生气,一扎起泡酒快被我一个人喝完,所有人长久的迟到让我既无聊又尴尬,我趴在桌上,昏昏沉沉。恍惚间,我做梦了。
我知道这是梦,因为我能够确信我没经历过这事。但不得不说,这场景挺真实的,是个隐于山腰密林的一座大院,有十余间客房,二楼有ktv、台球、桌游、棋牌室,三楼有小型泳池和露天烧烤台,大院后门出去,还是一片结了青涩果实的李子林和一大方供人休闲垂钓的鱼塘。
我们小组的一行人都聚在三楼露天阳台,老赵和小唐的母亲、芳子的男友在合作为大家烧烤,我和小李他们在旁边打牌,安琪带着女儿和芳子她们在泳池里泡着。夜幕降临,大家都玩饿了,老人孩子都回去睡了,烧烤和啤酒也适时地被端上来,年轻人的夜生活才刚刚开始。芳子提议,一边吃一边玩游戏,老赵不幸,连输数局,酒喝了许多,这次又被抽中了大冒险。“赵总用崔姐最贵的口红画个猪头?”“你也太幼稚了吧?赵总能再给我姐买一车口红。”“再吹一瓶白酒?”“去你的吧,酒量再好也不能再喝了呀,对身体不好。”
“那,去摘下李子林从后门出去第七棵树最顶上的那颗李子好了。”我开玩笑的说。
“可以的,这个可以。”“哈哈哈对啊,今年他俩七周年啊这是!”小李的一声怪叫,引起大家的一阵唏嘘。老赵已经脸通红,却也还是一直笑着,在所有人的调侃下,眯着眼亲了亲我的额头,然后往后门走。我的目光随着他看过去,突然一阵不安,此时的那片林子幽深黑暗,像猛兽张着血盆大口在吞噬着夜。我想阻止,却不知从何说起,喉头动了动,却没出声。
剩下的人又玩了两局,老赵还没回来。我开始担心,说:“我得去看看。”“别担心,兴许是天太黑走失了,我陪你去吧姐。”小唐站起身。“也说不定是醉了,靠在哪棵树就睡着了呢。”芳子头也没抬,“对K,有人要吗?”
我和小唐开着手机光,走进李子林,静悄悄的,只有些昆虫鸣叫的细碎声音。“老赵——老赵——”“赵总——”没有回应。
“赵持之——你死哪儿去了?”我越发着急。
突然一束强光照进我的眼睛,眼前一白。梦醒了。
“九满,你怎么睡在这儿了?”我还没睁眼,安琪的声音已经传入耳朵。
“不好意思啊崔姐,我们来晚了些。”“对啊,我们也不知道你说的老规矩是周末的规矩啊。”“崔姐你好些了吗,怎么看起来还是不太对劲。”一群小年轻在后面附和着。
“今天周六当然是按周末的规矩来啊,你们都在说些什么跟什么啊。”我听不懂。
“周四啊,今天你没来上班,陈总来视察工作,我们还帮你打了掩护呢,不然你得挨训了。”
“周四?”我皱了皱眉,“你们脑子都有问题吧,今天明明周六,诺。”我拿出手机手表,一齐交给他们看,“都是周六啊。”
“那看来崔姐还是没走出来啊......”“哎,你闭嘴吧。”芳子和小李躲在后面嘟囔着。我耳尖,敏感的问:“什么走出来?”芳子吓得往后缩了缩。
“九满,你听我说,”安琪走上前,使了个眼色,芳子和小李就低下头不出声。“我们本想你足够坚强,能够挺过这一关的,却没想到这件事对你的影响居然越来越大,我现在如实跟你讲一遍,明天我请假陪你去看看心理医生。”
“你和老赵真的跟我们一起去了度假村,只是回来的只有你,没有他。”
“什么?”
“那天大家都玩得很嗨,喝的很多,老赵也是,后来我们.....”
“说重点吧,我和小唐去找他之后发生了什么?”我不自觉的问出一句。安琪表情稍有惊讶,但还是迫于我的目光,继续说下去。
“你和小唐去李子林找他,他本是要为你准备一个七周年惊喜的。因为来之前下过雨,落叶和土地都是湿的,所以就没太考虑。在林子里,他摆了心形的蜡烛,买了你喜欢的满天星和茉莉,拿彩灯装扮了一树。这些我们都知道,所以都没先去怕打扰到你们的独处浪漫。却没想到,那晚起了大风,吹倒了好些蜡烛,没有燃起潮湿的落叶,但顺着彩灯烧上了树,花店送来的花基本都是干燥的,于是带着附近一些其他的干草、风中别处吹来的干叶,烧了起来。”
“老赵难道不会跑吗?”
“老赵那晚喝得真的多了,倒在树下,烂泥一般站也站不起来,那场火燃了一晚,烧毁了那片林子,也带走了老赵,就在你眼前。这是他手里没来得及给你的。”
安琪递给我一条项链,我无心看,扔到一旁,眼泪却止不住的流:“不可能的。”
“我能骗你,可小唐呢?”安琪一把拉过小唐,撸起他的衣袖,露出一片刚刚愈合还依稀见得到泛红的烫伤痕,“这,还能骗你?一直都是你,自己骗自己。”
“那天之后你没有表现出任何的悲伤,这才是不正常的。直到我那天下班看到你在电梯口自己偷偷地调动手表,手机上的联网时间也被设置成了手动调节,我才明白,你在用一种无力又可笑的方式安慰自己,以至于自己都真的相信没有那三天的存在。”
我瘫坐在椅子上,耳朵再也听不见任何声音,脑袋里嗡嗡作响。
几乎忘记了我是怎么回到家里的。回到家,家里空空的,一片黑暗。我打开灯,走进卧室,躺在床上,像层层往下坠。用仅有的力气拿起手机:“短信:老赵:今晚加班,自己记得吃饭。”我回:“不必了,再见。”我这时才暴哭起来,没想到我跟一个臆想中的他告别,也会如此令人痛苦。
第二天,没有去看什么心理医生,我想我自己已经想清楚弄明白了,选择性失忆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按昨天的说法,今天是星期五,我理应去上班才对。我起床,穿好衣服,化好妆,镜中的自己泪痕中也能显得意气风发。我踩着高跟鞋,走进地下车库,随后又空手出来。苦笑了一下,刚才忘了,没有了老赵,是不会有人送我去上班的,我得自己乘地铁。
到站,下车,直行400米转弯,我的工作单位也不见了。这幢我再熟悉不过的大楼,名称却不再是“万里创意股份有限公司”,而是赫然的黑体大字“满海市第三精神病院”。“或许我又记错了什么吧。”我已经变得淡然,依旧头也不回的走进去。
刚走进大门,迎面有个人冲了过来,差点撞倒我。我稍稍站稳,扶了她一把:“芳子?”我惊得失声大叫。“崔姐,快走啊,要迟到了。”我颤抖的挣脱她的手,万分惊恐地上下打量着她,和她的,一身病号服。
我抬头,走廊后正是小李和小唐,一个在对着空气微笑着交谈,一个在做着整理文件的动作仿佛一场无实物表演。“崔大夫,七号病人刘安琪状况见好可出院,九号病人唐童情况有变,请您过去看一下吧。”“好的。”我微笑着接过小护士手里的病历表。“刘安琪,女,37岁,病因是车祸丧女,臆想症、自闭症。唐童,26岁,病因是家遇大火,救母未成,一直揽责于自己,臆想症、躁郁症。”哦,你看看,我又忘了,我还是这里的主治医生啊。
“安琪,感觉怎么样?”我坐在她床边。“九满,我很好,可是,你还好吗?”我躲避了她直勾勾的笑容,怕这成为我日后的梦魇。
现在,我想要正式的介绍我自己了。我是崔九满,是满海市第三精神病院的主治医师,安琪、小李、小唐、芳子都是我的病人,都患有臆想症。安琪丧女,小李失业,小唐丧寡母,芳子被出轨。千万种病因,我都需要通过医学的办法,打开他们的心结,引导他们的思维不被自己限制。我的治疗方案就是,首先让他们聚集在同一家公司,这样便有了信任的对象,而我要在其中促进互相劝说、解脱。之前的一切都是我为了融入他们,治疗他们,而对他们的说辞。唯独有一点不假,那就是我的户口本上:
姓名:崔九满,婚配状况:丧偶。
我承认我的私心,主动承担这一批臆想症患者的治疗,不仅是为了做到一个医生的责任,或自我专业的尊重,更多的是——
我想要患上臆想症。
这些不会影响到我治病救人的能力,我只是纯粹的想要再见他,见老赵,见赵持之。带走他的那场大火并不会比我这些年来积攒的思念炽热多少,我想让他活在我的记忆里,让我主观地帮助他守住他要照顾我一生的诺言。若我不这样,那我走在街上,人群是他;走进山川,森林是他;踏入河流,浪涛是他;活在世上,空气是他;我所看尽的人世浮华宇宙苍生都幻化作他的模样。总之,要不得的。
查完最后一班房,我整理了患者的病历表,给安琪批下了出院的许可,其他人,需要继续留院观察。我端起杯子喝了口水,然后走出办公室,关了灯,回家。
家里一如往常,我从鱼缸里捉起一条金鱼,生生咬了一口,血还不及斑驳的鱼鳞更具腥味。我咀嚼着,含糊不清的说:“不够熟,一会儿加点盐再回个锅。”
厨房里传来老赵吸鼻子的声音:“行。”
癔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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