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
如果你在深秋,站在满是硕果的树下,遇见一个席地而坐,虔诚诵经的僧人,万勿叨扰。那棵树不一定是菩提树,但那人定是谁的有缘人。
“小师父,你的俗名是什么?”
“乜谷雨。”
“为什么呀?”
“父亲姓乜,生于谷雨。”
“小师父,你的法号是什么?”
“若谷。”
“为什么呀?”
“虚怀若谷,要宽恕,要心怀万物。”
“小师父,他们说你能通灵?”
“世人四海上下觅诤友,我不过天地内外求知音。”
“小师父......”
“嗯?”
“你会还俗吗?”
“不了,早习惯伴着这青灯古佛了。”
“那若是我央求你呢?”
“不可,不必。”
<一>我是岫
我叫岫,独自住在满海北边的山上,无父无母,是被山中的猴群喂大的。有一次去密林里觅食,被一个丧夫的女猎人射伤了腿,她见了我的模样,心生怜悯,带我回家,教我穿衣,教我说话,当做女儿养了起来。她说起自己曾是书香门第的二女儿,家道中落,才嫁给曾给家里送野味的猎人,好在猎人忠厚老实,也不嫌弃她,只是供不起她愿读书的费用,于是,她剩得的那十余本书,被她读了一遍又一遍。后来猎人死了,她不得不自己出猎,书也闲置了。但她希望我读书识字,她说外面的姑娘都能识字,有的还能作诗。于是她也教我作诗,我不喜那些文字平仄,她见我无意也常常失了兴趣,不了了之。年复一年,如今我已十七岁了。
我在北山,从小听着南山传来的钟声和诵经声长大,对那里充满了好奇,只是这南北之间隔着一条宽宽的大河,直入满海,凭我自己,是无论如何也过不去的。而今天,娘要带我下山,去到镇上。以前她总怕我兽性未消,下山伤人,无论我怎样央求,也不愿带我出门。如今,同龄的姑娘都嫁人了,她才不得不领我下山,见见世面,还要去南山的无妄寺祈福让我嫁到个老实人家里去。
娘为我梳好了头发,穿了新衣,还破天荒的为我戴上一支小小的素发簪。我跑到溪边左右看看,开心得不行,不止为这新衣和发簪,更是那坐落在南山的我心中神秘的无妄寺。什么赶集什么嫁人,我统统不感兴趣。临走前,她让我戴了面纱,说是为了我那两颗比普通人都长的虎牙,简直如野兽的獠牙一般,怕吓坏了人。我说,你帮我磨掉就好了。“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我养你,却决不能动你身上分毫。”她说。
一路上,娘都把我攥的紧紧的,生怕我做出什么与常人不同的事来,我一见什么新奇玩意儿想凑近看看,根本做不到。直到拿糖粑粑堵住了我的嘴,又在我的手里塞满了布匹和杂物,让我动弹不得,才松了手,让我紧紧跟着。好在终于要买完东西了,我迫不及待地想要去无妄寺,加快了步伐,怕跟不上娘。
“捉贼呀——”
人群里突然喧闹,我还没听清在喊什么,就有一个瘦瘦小小的脏小孩朝我冲过来,身后是穿着有序的一群人,拿着棍子追赶着他。看见这个场景,让我想起小时候,老猴教我摘果吃,我错摘了蜂窝,也是这样被乌压压的一大群追得很难堪。“可怜的小猴子。”我心疼的想,决定帮他一把。眼看着他近了,我低声喊道:“这里!”他望了我一眼,来不及多想,将手伸给我。我飞快将他拉进拐角的小道,将他藏在布匹下,装成路边的卖布小贩。拿着棍子的带头人追到这里发现没人,急迫的问:“看见那贼了吗?”我平淡的指了反方。“追!”眼看一群人消失在尽头,我才立刻把布打开。那小孩飞快钻出来就要走,我拉住他,他回头凶狠的瞪了我一眼。我笑了,“你还能凶的过我?走南边,他们往西市去了。”他抬起头又打量了我二三,从怀里的绣花布囊里随意摸了个小玩意儿按进我手里,说:“多谢。”才匆匆跑走了。我将手里的东西拿起来,透着阳光,看出是一块方方长长两端拇指大的翠玉,底下反刻着个“乜”字。若是拿去当,能换不少茶干吃吧。
“你这丫头,一会儿功夫,跑哪儿去了?害我好找。”身后传来娘埋怨的声音,我立刻将那玉揣进怀里,抱起布匹,转身跟了上去。
随着娘第一次乘了船,越过那条阻碍南北的大河。又十余里山路,才到了南山深处的无妄寺。
不知怎么,我第一次来到这里,心里却有一种说不清楚的奇妙感受,像恐惧,像心安,像兴奋,像是种想逃却不住靠近。随着山间幽径蜿蜒蛇行,穿过光影错落的密林,能望见不远处有棵巨大的古槐,树冠大如车盖,厚实地罩住禅房后的庭院。起风了,漫山的槐花香。正值五月,淅淅沥沥的小雨为山林蒙上氤氲。进了庙中,又见株株雪白傲然的桐花。
“岫,向住持师父行礼。”
肩上被人轻轻撞了一下,回过神来,娘怒目圆睁。我深吸一口气,立刻学着娘双手合十,放在胸前,浅浅鞠躬。抬头,这名扬四海的住持大人与臆想中佝偻身躯、虬须长髯的得道高僧的样子不大相同,竟是个眉清目秀的年青男子。这位大师父眼眸清亮,像是含着满海一汪寒水,扯着深秋时节南山之中穿林带雨飘渺的风。他缓缓回礼,俯身抬首之间,气质出众。
他与娘显然是故交,别的香客都是自行前往殿中祭拜,或是由其他小和尚领着去,而娘带着我却是一路与主持大人同行的。娘和大师父走在前面,我跟在他们身后,听他们聊着些我听不懂的事,只是大师父时不时微笑着回头看我,倒让我有些不自在。
“岫,去祈求菩萨佛祖保佑,就说你以后再不犯错,潜心做人。然后叩头,进香,再挂一个自己的小物件在大院的古槐上。”
“娘,我没犯错啊。”
“听话,照着我教你的话说一遍就是。”
“哦。”我无奈的撇了撇嘴,无所谓吧,按娘说的做应该没错。我照着说了一遍,扣了头,进了香,起身,看见娘和大师父还在闲聊着。这也太草率了吧,我心想。我将自己浑身上下摸了一遍,纠结着应当挂个什么物件在树上:“衣服是决不能脱的,娘给的发簪这么好看我才不要拿出来,......行了,就把那小鬼给的那块小方挂上去吧,反正也就不是我的,不心疼。”我将那块翠玉挂上了树。
“你这人怎么这么傻啊?”还没等我反应,茂密的树冠上就跳下来一个身影,“这很值钱的好嘛,你不要给我好了,居然挂在树上,你看看别人挂的,基本都是绸带啊香囊什么的,你也太财大气粗了吧。”
待我定睛一看,又好气又好笑:“小鬼,怎么又是你啊?”“我还想问你呢!我千辛万苦弄到的宝贝,全是可以换钱的,能够我吃穿好几年了,感激你帮我才送你一块,没想到你这个傻子居然拿来挂在树上。”“那别的东西我也舍不得挂啊。”“我看你戴着的这块纱就挺好,也不值什么钱,再说了,女人都恨不得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的,你怎么还一直遮着啊。”“哎——”
“啊啊啊啊啊啊啊——”
脏小孩一边说着一边抬手就要扯我的面纱,被我反手制住了,疼得大叫。“你这小孩,真不礼貌。”“疼疼疼疼啊,你快放开,我不扯就是了。”我刚一放开他,他立刻跳出去几步,离我远远的,一边揉着肩膀一边朝我做鬼脸:“你不会是丑八怪吧,怕人扯面纱。”“诶,你这小孩——”我提着裙子正要追上去,却被人叫住了。
“岫——”“小猴子——”
“不得无礼——”
娘和大师父异口同声,叫住了我们。“岫,为娘怎么教你的,一个姑娘家竟如此鲁莽。”娘将我拉过来,好好数落了一番。“小猴子,不可以对施主无礼。还有,你又下山做什么去了?终日不见人。”“大师父,我又不是你们寺里的小和尚......”“还顶嘴?那我不收留你便是了,由得你去。”“大师父,我错了......”
“哈,这小鬼真的叫小猴子?”我听见不远处的斥责,悄悄偏过头去看,却不料正巧撞上小猴子委屈又愤怒的目光,我耸耸肩,大师父却叫住了我。“施主,贫僧为这孩儿的莽撞向你道歉,若是碰坏了您的私物,无妄寺当悉数赔偿。”我注视着大师父的目光,深邃而凌厉,有种与温和外貌不匹配的凉意,忙不迭的说:“不不不,不必,那玉本来也是他的东西。”“嗯?”大师父稍一皱眉,回过头去。我只能看见他的背影,却可以从小猴子的惊恐惶惑中读得他令人畏惧的表情。小猴子泪都快流下来,不停解释着:“不是的,大师父......不是你想的那样......”他缓缓附身,贴在小猴子耳边说了些什么,小猴子便立刻噤了声,失了魂似的垂头走向了西面的禅房。大师父回过身,向我和我娘再行礼,轻轻的说:“见笑了,施主请自便。”于是随着小猴子的方向去了。
大师父此番令我稍感恐惧,他全程笑着,一副莞尔谦逊的模样,却又浑身散发着说不出的威严。他步履生风,朴素的棉麻僧服被他穿得比凤冠霞帔黄袍马褂还高贵。
【神话|古风】小师父(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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