挽着芳龄五十二的女朋友逛美术展并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
毕竟这意味整个下午,我的眼睛将被一堆莫名其妙的涂鸦严重污染,耳朵还要被一众不知所云的噪音强制洗礼。
然而我还是义无反顾地坐上了那辆驶往艺术馆的玛莎拉蒂。
毕竟我爱我的女朋友,爱她饱经沧桑的法令纹,爱她内涵丰富的小肚腩,爱她的全部,尤其长达十位数的存款。
第三十九个哈欠后,兴致缺缺的高龄甜心忽然惊叹一声:“Oh god!阿长,快看快看。”
忙着给购物车更新添置的我懒得分心,热情似火地敷衍:“Oh babe!你真的好棒好棒。”
“啧啧啧,原来钟馗长得这么帅啊。”
钟馗?帅?钟馗长得帅?
“尤其是侧脸,和阿长真的好像哦!
......还和我长得一样帅?
强烈怀疑产生幻听的我迅速把视线从手机屏幕里解放出来。
画作中的男主角,布斗踏罡羽衣翩跹,仙风道骨遗世独立。
造型是对的,着装也很ok,唯独那张帅到惨绝人寰的侧脸……
如果抛开“钟馗出山”的题名,我对这幅作品没有任何意见。
目光移到落款处,我倒要看看是哪个不怕死的胆敢拿他开涮。
阑珊之声?
一听名字就知道不是个正经搞艺术的。
“太乙近天都,连山接海隅。白云回望合,青霭入看无。王维这小子还真是会写。”
我循声转头,汗毛竖起。
此时此刻,那张与我八分相似的侧脸距离我的右肩仅有0.5公分,正对着画像高深莫测道:“可惜擅长涂鸦禅意的人,往往绘不出半点禅心。对吧?”
“……大哥,这里有谁跟你很熟吗?”
他潇洒地把头转正,意味深长地瞥来一眼,还没张嘴就被我的花痴女友抢了先。
“帅哥,好有型!你这么百年难得一见的皮囊还来看艺术展,灵魂一定更难得!”
难得个屁!这不就是我的高仿吗!
“女士过奖了,您如此令人……印象深刻的皮囊也来看艺术展,灵魂一定更深刻。”
“哎呦呦,小哥哥貌美嘴甜好幽默啊!咱们加个微信,日后慢慢聊……”
“咳咳!”
一唱一和,拨云撩雨,真以为老子和那堆希腊雕像一样不用喘气的吗?
作为一个有原则有底线的小情儿,横刀夺爱可以忍,拦路夺钱绝不行!
我把眼冒精光的钱包拉回身边,指着她险些流淌哈喇子的嘴角温馨提示道:“亲爱的,你的阿玛尼掉色了哦。”
“啊!真的嘛!我就说便宜没好货……”
不疑有他的二百多斤迅速扭着水桶腰跑进盥洗室,风驰电掣间还不忘挤眉弄眼地塞给这货一张名片。
“哥们,同道中人不妨开门见山,这年头想做凤凰的鸭子太多,竞争激烈狼多肉少我也明白,但凡事总得讲究先来后到,对吧? ”
阴阳怪气的我让他警惕地睁大双眼:“……什么?”
我以行业前辈的身份拍了拍这位后生的肩膀,和蔼可亲,良言相劝:“富婆的床,好上不好下,富婆的钱,好挣不好花,相信我,趁年轻,放弃歪脖子树,及时封山育林,你的未来将拥有一片大兴安岭。”
“你说......什么?”
……匹夫不可交也,孺子不可教也。
我惋惜地叹了口气,留下失望的背影。
“阿伥,是我。”
脚下猛地一个急刹车。
他刚刚叫我什么……不是阿长,而是……
“阿伥,好久不见。”
“……好久是多久。”
他笑呵呵地露出八颗白牙:“也没多久 ……一千多年?”
干!
————
如果这世上有比活见鬼更见鬼的鬼,那就是一身经典款BOSS的钟馗坐在咖啡馆的高脚凳上,一边刷着新浪微博一边喝着焦糖玛奇朵。对面还坐着一个同人雕塑似的我。
再三确认此番偶遇纯属巧合后,我终于压制不住蠢蠢欲动的好奇心。
“你这张脸…..咋回事?”
“略加调整,效果如何?”
阿钟微笑着嘬了一口咖啡,纯白细腻的拉花黏在朱唇齿间,要不是对他的本来面目过于刻骨铭心,我差点就为眼前奶油小生的嘴脸沦陷了。
微调?这分明是换头好吗!
我严重怀疑这货被九尾狐忽悠着做了画皮V6.0整形手术,且以我为参考对象。
可我没有证据,即便有,鬼命关天,大实话什么的咱也不敢瞎说。
但我可以说点别的。
“冥界公务员福利有那么差吗?不好好捉你的鬼,搞什么副业啊?”
“副业?”阿钟的眉梢掠过一阵诧异,很快get到了点:“你说画?”
我点点头:“是啊,艺术展大热门《钟馗出山》不是你的自画像吗?”
他摇摇头:“画像里的主人翁是不是我另说,至少阑珊之声不是我。”
不是?
怪哉。
除了他自己,谁还能把改头换面连亲妈都认不出来的钟馗画得如此逼真?
我狐疑地觑着对面明显与“开诚布公”不匹配的表情:“那是谁的手笔?”
阿钟心不在焉地晃着汤匙,垂眸敛神,沉默不语。
“其实很好办。”我叉起一根芝士条塞进嘴里嚼了嚼:“凡是见过你这张脸的,一一排除不就行了。”
“不用一一排除。”阿钟似笑非笑瞧着我自得其乐的吃相,轻飘飘道:“见过我这张脸的,只有你。”
“噗咳咳咳……”
鬼在家中坐,锅从天上来。
我边漱嘴边摆手:“你这是往死里逼我啊。”
“死过一次的老鬼了,怕什么。”阿钟把手机调转到我眼前,点了点放大全屏的相片:“看看这个再说。”
“咦?孟姐的新款大波浪是奈何发廊哪个老师做的?颜色超正超fashion耶……”
阿钟在桌子底下踢了一脚重点全面跑偏的我:“孟婆膝盖上的东西,你见过么?”
他不说我还真没注意,枕着孟婆膝盖悠然鼾睡的是......一只猴子?
CAO!这不甘寂寞的半老徐娘!果然对斗战胜佛有别的想法!
单恋就单恋,非要把人家猴子猴孙当成宠物养在身边!龌龊!
“嘶~又踢!我刚刚可是什么都没说!”
钟圣君优雅地收回扫堂腿:“胡言乱语不可,胡思乱想也不可。”
……你妹。
“此次孟婆请我出山,就是为了把这离家出走的家伙找回来。”
“她干嘛大费周章地找你,直接向二郎神借装备不是更省事?”
阿钟仰天轻叹:“哮天犬三个月前就从九霄搜寻部辞职了。”
……看来天庭公务员的待遇也不咋地。
“况且,”阿钟神情纠结地扣了扣食指:“即便孟婆不来找我,我也要出山一遭。”
“为什么?”
在我落灰的印象中,死宅终南山的钟馗就是个直男癌晚期病患,既没有追逐诗歌和远方的浪漫,也没有追求女神或女鬼的觉悟。
为个小畜生踏万丈红尘……
“这猴子到底什么来历?”
“不是猴子,”阿钟一脸严肃地把手机揣回西服衣兜:“ 南山狌兽,听说过么?”
————
南山经之首曰鹊山,有兽,其状如禺而白耳,伏行人走,其名狌狌。
南山之狌……阑珊之声?
都是千年的妖精,玩什么谐音梗啊!
“灵兽下凡本非异事,怪的是,他作出这幅《钟馗出山》,如此高调地四处展览。而且画中的相貌,分明是你不是我……”
直至此刻我才恍然,原来钟馗这厮下凡是来走近不科学的。
“所以你刻意幻化为画中模样,以自己为诱饵引狌兽现身?”
“不错,敌暗我明,与其盲目地大海捞针,不如以逸待劳。”
狡猾!
“阿钟!你变了,你再也不是我心目中人傻钱多缺心眼的镇宅圣君钟憨憨了!”
对面眼神的尖锐程度明显超越调侃:“从‘为虎作伥’到 ‘为母作娼’,你也变了!”
谐音梗真TMD有毒!讲起来没完没了……
“拜托啊大哥,如今还有哪只老虎是靠吃人肉活下来的?做伥鬼没前途,再说,就冲我这张美轮美奂小白脸,不干这行简直就是人类的损失!同样是骗,骗人感情也好,骗人钱财也罢,总好过骗人性命吧,更何况……”
动不动就掀老底的阿钟继续扎刀:“更何况,作为以骗人性命为主要业务的伥鬼,你一点也不敬业。”
————
按理说,鬼和天师之间的矛盾冲突应该比猫和老鼠还要刺激强烈。
但我和钟馗的关系比较特殊,还得从那场不怎么美丽的邂逅谈起。
众所周知,为虎作伥,就是不计一切代价为夺走自己身家性命的老虎带来新的口粮。
这种损人不利己的心理简直比如今的斯德哥尔摩综合症还要白痴。
那时我虎口丧命转型伥鬼没多久,始终没能跟得上前辈们的节奏。
具体表现为:每当他们收网之际,我就会张牙舞爪地闪亮登场,把这群到手的鸭子吓得四散奔逃。
一开始,老资历的伥鬼们认为我只是行为方式有误区,屡教不改之后,得出最终结论:我这完全属于思想觉悟有问题。
“新来的!不好好干活还天天捣乱,几个意思?”
我吊儿郎当地把嚼碎的树杈啐到他们头顶:“没意思,就是看不顺眼喽。”
“把话说清楚!”
回想起来,我当年把话说得相当清楚,而且说得比现在这些rap更加skr。
“做人时也没见多么昏暗,变成鬼逻辑却如此混乱!自己已经不幸成为一顿晚餐,还要蛊惑别人走在危险边缘!你们就是鬼品崩盘毫无心肝,就算以德报怨也不能睁眼瞎干!呦,呦,都给老子滚蛋!”
当然,也有可能是我说得太清楚了。
所以,当铁面虬鬓的驱鬼天师把差点被同类剥皮抽筋的我解救出来的时候,我是发自内心的感激。
他是发自内心的纳闷:“你们这场鬼打鬼……最新坑人套路?”
我半蹲在八丈开外,把前因后果简明扼要地和他分享一番。
天师饶有兴趣地盯着愤慨不已的我,不发一言,放声大笑。
我很郁闷:“笑什么笑,没见过德智体美全面优秀的鬼么!”
他很坦诚:“我在想,你活着的时候,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我活着的时候经历过什么……鬼都不一定知道!
进过地狱门,路过奈何桥,喝过孟婆汤,必定丧失了前世的全部记忆。
除却根据伥鬼的身份倒推出自己一定是被老虎吃干抹净的,对于过往,我一无所知。
我曾经是个怎样的人已不重要,重要的是,即便为鬼,也要做个讲原则有底线的鬼。
“所以我搞不懂,这些鬼为何一定要为虎作伥?”
温柔夜色下,他硕大如铜铃的眼睛备显突兀:“大概因为……嫉妒吧。”
“嫉妒?”
“失去生命便想方设法夺取生命,这不是效忠老虎,而是寻求慰藉。”
“慰藉?”
“得失心重,便生妒忌,通过伤害别人,完成自我疗伤,意难平矣。”
我无奈地耸了耸肩:“也许吧,但至少我不认为眼睁睁地看着别人死于非命对自己有任何助益。”
“你是个好鬼。”他又笑了笑:“所以生前一定是个好人。”
我随他苦哈哈两声:“你个成仙的,想必行善积德更多。”
他略带腼腆地挠了挠一塌糊涂的乱发:“我不知道。”
“?”
“说来惭愧,我并非肉身成圣,我以前……也是鬼。”
“!”
鬼撞鬼,鬼打鬼,鬼吓鬼,鬼吃鬼都属于正常范畴。
鬼捉鬼?还能有这种操作?
“所以你也入过地狱走过桥、见过孟婆喝过汤了?”
他的目光落寞且怅然“对,生前往事,如雾如烟。”
好吧,至少我还能猜到自己是怎么咽气的,这货连死因都无从得知。
如此一想,贱为伥鬼的我竟对贵为天师的他产生了一丝微弱的同情。
而同情,恰恰是拉近两者距离的最佳助攻。
我从八丈开外一跃而起,凑到他身侧半尺之内,很江湖地叹了口气:“不记得也好,有些事情,就是因为不记得,所以不在意,不在意,所以不计较,不计较,所以不难过。”
他低头看了看我,又仰头看了看天:“你未得道,实在可惜。”
如果我还有心的话,这话一定暖在我心坎上:“认识一下,野鬼阿伥。”
他的大眼睛笑成半弯月亮,很有仪式感地攥拳回礼:“终南山,钟馗。”
后来我才知道,钟馗除了是个职业天师,还担任冥界判官。
一千年来,我与阿钟屈指可数的几次碰面,阿钟总会约到地下十八层,说是带我增长见识,积累人脉,说得我早晚也会在阴曹地府混个一官半职似的。
阴曹地府有什么好?执行科的牛头马面、外勤组的黑白无常暂且不提,光是一个官僚的宣传委员孟婆女士就很难搞。
“地府是天庭的直属机构,阎罗是玉帝的肱股之臣,鬼神有别,上下有分,钟馗,你既荣升圣君,就不要与野鬼厮混一处,传出去有损冥界声威。”
这种连篇鬼话,倔强如阿钟,听进去才怪。
但我听进去了。
阿钟曾经与我是同类,可那是以前的事了。
殊途不可同归。
我呢,虽说没了过去,好在也不怎么期待以后。
他呢,失去为人的记忆,至少赢在为神的未来。
————
“这就是和我断绝往来的理由?”
“不全是,”我帮他续上半杯铁观音:“其实主要是因为我懒得无效社交。”
在伥鬼之间不合群,在阴曹地府被嫌弃,早知如此,我又何必自讨没趣。
阿钟明显对“无效”两个字怀有抵触情绪,瘪嘴皱眉,无言以对。
这狗脾气……一点没变。
我紧着头皮硬聊下去:“所以呢,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守画待狌?”
“……”
“不用守,自己来。”
就在我和阿钟面面相觑的冷场间隙,不知从哪儿蹦出来的少年一屁股坐在我俩之间的卡座,还不忘招呼一声服务员:“美女,这桌这桌,加菜!”
少年胡吃海塞半个小时之后,终于得空瞅了瞅左右的二脸懵逼。
“唉,还是差了那么一丢丢,鼻子画小了点,嘴巴又画大了点…..水彩我业余,两位多担待。”
我和阿钟几乎同时开口:“阑珊之声?”
“对啊,是我。”少年一边剔牙一边狡黠地眨着眼:“也是你们要找的南山之狌。”
阿钟简直要被这小畜生的嚣张气笑了:“……你不怕我?”
“钟sir,他是鬼都不怕你,”少年指了指我的鼻尖:“我连鬼都不是,干嘛怕你?”
不亏是孟婆养出来的,真乃噎人一把好手。
吃瘪的阿钟脸色发青:“……为什么从冥界逃跑?现在又是几个意思?”
“没意思,就是看不顺眼喽。”
等等,怎么有点耳熟……这不是!
还没等我张开嘴,少年呲牙一乐:“抱歉,暂时挪用一下你的台词。”
“……你知道我说过的话?”
“岂止!我还知道你吃过的饭、上过的当、睡过多少女人赖过多少账。等一下我加个餐……”化为人形的狌兽一见服务生端来果盘,瞬间把切成段的香蕉块抢在手上,嘴里鼓鼓囊囊继续道:“还有钟sir的咕叽(过去),我一惊二虎(一清二楚)!”
听到虎,我打个寒噤:“所以你知道我和钟馗所有的往事?”
少年被满嗓子的香蕉噎到了,一边拼命灌水一边囫囵点头。
好神奇!
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这么一个关键时刻,先抛出一个最不关键的问题:“那我和你们钟sir生前认识么?”
少年瞅了瞅神采奕奕的我,又瞧了瞧假装高冷不动声色但很难看不出同样期待的阿钟,犹犹豫豫地继续点头。
我C ……这是什么感天动地的缘分啊!
“说说,快说说,我俩生前什么关系?”
古灵精怪的小畜生被卡在嗓子眼的半块生香蕉憋得支支吾吾,只好连比带划:先伸出食指分别指了指我和阿钟,然后两根拇指对对碰,随即两个拳头猛烈相撞,最后指了指我一翻白眼,又指了指阿钟一抹脖颈。
“你是说……我俩萍水相逢、一见倾心,然后天雷勾动地火、一发不可收拾,最后我死了……他殉情?”
听完我精彩纷呈的自由解说,少年连气都忘了喘,足足呆滞了五分钟,要不是及时回过神来的阿钟把那半块香蕉拍出来,这位狌狌估计能把自己生生憋死。
……剧情不对吗?听上去很合理啊……
终于活过来的少年满脸生无可恋:“我是说你俩狭路相逢,结怨生恨、先后毙命!”
……这剧情对吗?听上去很不合理啊!
相比我的难以置信,阿钟更能抓住重点:“废这么多话,我和阿伥的事,跟你从冥界逃跑有关系么?”
“当然,”小畜生俏皮地舔着嘴唇:“密切相关。”
————
“我们狌兽,除了长得可爱,还有一个更实用的功能,便是通晓过往,无论鬼神人兽,黑白历史,无所不知。”
与我和阿钟共同重返展览馆的少年,一边恬不知耻地自我欣赏,一边故作深沉地讲演开课:“从理论上分析,已经发生的事,根本无法改变,按照现在的经济学术语,产生于过去的沉没成本,注定与未来无关。可总有心怀鬼胎者,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蓄谋篡改历史,意图操控未来。”
我:“……太TM学术了,能直白点不?”
阿钟蹭着下巴似有所悟:“你的意思是,冥界有股暗黑势力,想假你们狌兽之口扭曲事实,从而影响天庭对某件事的重大判断,甚至是关键决策,对么?”
“暗黑势力?这话说得,地下十八层不是都见不得光么?”少年怼完也不忘把话题带回来:“更何况他们针对的不是某件事,就是你和你这位鬼友之间的陈芝麻烂谷子。”
这回连阿钟也不懂了。
“我之前说,你们之间,有人因妒成恨,最终死于非命,你们信吗?”
少年一幅凭吊的衰相,由不得我们两个不信。
关键问题是,我和阿钟,究竟谁是始作俑者。
少年看出我俩沉默的缘由,自顾自的吟诵道:“薄荻、钟馗,终南人士,同乡亦同窗,才学无上下,由姓之故,终南始有‘薄钟难分伯仲’之民谚,唐武德年间,两人同赴京城应试,中途作息之隙,薄荻讥讽钟馗面容丑陋,不配登堂入室位列朝班,钟馗愤薄荻之刁,妒薄荻之貌,遂起杀意,是夜,将其梦中推下悬崖。薄荻终为崖底大虫所食,化为伥鬼。后钟馗高中,得意面圣,因相貌不堪招致天子不悦,当庭没其进士,钟馗激愤之下,撞阶含恨而死。后施贿七殿阎罗泰山王,除鬼籍,列鬼差,为四大判官之次位,驱邪虚名传世,实惮于荻怨矣。”
即便文言文功底再差,我也听懂了七七八八。
阿钟当然听得更为详尽,所以脸色愈发难看。
“你的意思是说,阿钟……钟馗因为嫉妒薄荻,也就是我的长相,所以……”
少年冲我做了个“中场休息”的手势,慢悠悠地灌下半瓶矿泉水,润了润喉继续道:“这是第一个版本,也是除七殿阎罗外,其他九殿阎罗最愿意天庭听到的版本。”
“……为什么?”
紧跟时事的阿钟替狌兽解释道:“因为天庭正在物色统管冥界十殿的人选,最得玉帝赏识的便是七殿阎罗泰山王,若能挖出他的黑历史,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拉他下马,顺便开除我这个油盐不进的罚恶判官,一石二鸟,一举两得。”
“原来如此,”听阿钟这么一补充,紧绷的我瞬间放松:“阴是阴了点,好在故事背景纯属虚构。”
“有虚构,但不纯。”少年故作神秘地向我瞥来一眼:“你想听听第二个版本么?”
“当……”
我的“然”字尚未说出口,就被阿钟利落地岔开了主题。
“当务之急,你要给我一个私逃冥界的理由。”
“九个糟老头子联合老孟这个糟老婆子让我在玉帝面前告黑状,我虽是个禽兽,却是个有原则有底线的禽兽,道不相同不作同谋,一言不合当溜则溜,你要的理由,就这么简单。”少年一副大义凛然的壮士风范:“还想带我回去邀功请赏,那就悉听尊便。”
沉默半晌,阿钟向前迈出两步,铁青的脸色露出一丝裂痕:“小子,讨价还价应该有商有量,我不赞赏你的方式和态度。”
“那我就改个方式、换个态度。”已经意识到自己成功死里逃生的少年明显松了口气:“钟sir,方便私聊几句吗?”
————
“当真放他走?万一他反悔呢?”
我跟在大步流星的阿钟身后唠叨,使自己尽量看上去不怎么郁闷。
“那是他的事。”
“……你打算拿什么和孟婆交差?”
“那是我的事。”
“……喂!”
脚步放缓的阿钟终于停下:“有些事情,因为不记得,所以不在意,不在意,所以不计较,不计较,所以不难过。”
“这话我曾说过。”
“所以不用记得。”他转身,神情很重,语气却轻:“未来才是重要的。”
我赌气似地把脑袋别过去:“你解释解释,什么叫未来?什么算重要?”
阿钟把我的脑袋缓缓扳回,专注地端详着,似乎想从中找到什么。他的掌心微凉,手指微颤,目光像初见那日的月亮一般,微弱地温柔着:“未来,不浪费,珍惜,很重要。”
待阿钟萧瑟的背影消逝,我才发现自己已站在冷风中太久。
久到用手摸上两颊时已感受不到冰凉,只有无休止的麻木。
“呦?还在呢,”倚在美术馆门口的少年裹紧羊毛围巾,顺着我的目光煞有介事地张望着:“别看了,走远了。”
我的视线没有偏移半寸:“他现在什么都知道了。”
“啊?”
“却不想让我知道他知道的。”
“呃……”
为什么晓过往却不知未来的狌兽可以画成《钟馗出山》这幅预言?
为什么仓皇出逃的罪犯胆敢在铁面无私的罚恶判官面前讨价还价?
“故事的前半段都是真的,只是那个因妒忌而行差踏错的人,其实是我,对么?”
“……我可什么都没说啊。”
为什么赤裸裸地面对层层剥离的过去,毫无预料中的激动与惊喜?
为什么重逢之际满目欢欣,离别之时眼底涌动着前所未有的悲怆?
“你当然不会说,因为发誓保守这个秘密,是他答应放过你的唯一前提,对么?”
“……我以为他比你还傻。”
鬼神最大的区别,就是鬼不愿意装傻充楞,而神习惯了难得糊涂。
明知不可为而为,与明知可为而宁愿不为,其实本质上并无不同。
钟馗选择隐瞒不想让我计较的一切,可轻视了欲盖弥彰的副作用。
真实可笑,为人作恶时天网恢恢,当只好鬼却得不到安生。
更好笑的,我发现少年半吊子的经济学理论果然站不住脚。
谈什么狗日的沉没成本?生意场的生意经绝不适用于感情。
未来很重要,但被动拒绝难以接受的过去就算得上明智么?
死后非恶鬼,生前必行善;生时意难平,死后必报怨,这都是些什么歪理?
因果轮回报应不爽,这是箴言,还是道宗佛法为是否颠倒设置的兜底条款?
做个有原则有底线的禽兽或伥鬼,比做个有原则有底线的人,哪个更容易?
如果少年不说,我也许永远也不知道最完整的真相。
但既然他不想,背后的真相是否为真,还算重要么?
重获新生的少年尽情沐浴着阳光,伸着懒腰,吹着口哨:“今后有何打算?”
“今后……”
“阿长你个混蛋!老娘找了你整晚上!电话不接,短信不回,死哪儿去了!”
“稍等,”我向看戏的少年比了个“中场休息”的手势,算是礼尚往来:“先把旧账结清,回头再谈买卖。”
“买卖?什么买卖?”
“商业考古、摆摊算命、出版名人轶事八卦集,”我回眸一笑:“反正不靠脸。”
后记:
薄荻、钟馗,终南人士,同乡亦同窗,才学无上下,由姓之故,终南始有‘薄钟难分伯仲’之民谚,唐武德年间,两人同赴京城应试,中途作息之隙,钟馗巧出上联,薄荻无言对之,自嫌面目丑陋,妒其才貌双绝,遂设邪术,以冥币重金施贿七殿阎罗泰山王,与钟馗置换头身,忧惧事发,深夜赶路,不慎落入虎口,丧命沦为伥鬼。钟馗无奈之下,以薄荻之颅赴京,后高中进士,因面目不堪招致天子不悦,当庭受辱,激愤之下撞阶而死,七殿阎罗泰山王有愧于此,特除其鬼籍,列为鬼差,命钟馗掌罚恶司,镇邪驱鬼,以利后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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