孽（续）

              1

认识老周那年，我17岁；老周死的那年，我21岁。

很多时候我都在想，这就是孽吧。年轻时犯的错让我一辈子都陷在无尽的愧疚、想念和沉重中，无法自如呼吸。

一晃二十年，周鹤已经成家，有了孩子，幸福美满，周云前不久结了婚，新郎很帅气。

而我，豆蔻之年早已过去，后来嫁的男人也死了，只剩下一栋房子和一笔遗产。

说到底命运还是眷顾我的，不至于让我后半生颠沛流离的度过。

那个男人死的时候抓着我的手说，佳怡啊，下辈子遇见个好人家吧。

让我想起来二十年前，老周在那个昏暗的走廊过道里拉着我说，佳怡，如果今天我活下来了，一定娶你。

往事如梦。

              2

我，孙佳怡，今年四十一岁，最后悔也最不后悔的事，就是二十年前做了老周的情人。

后悔是害了一个家庭，妻子死了，儿女一生无所依靠。

不后悔是我遇见了那个照亮我人生的人，虽然用尽了一生来偿还他的恩德。

如今再回忆起自己的过往，血迹斑斑的一桩桩，辛辣却不再。

我出生的时候，也是含着金汤匙的。父亲是市长，母亲是检察院长，据说我满月酒那天，家里里里外外站满了人。

都说，孙家夫妇老来得女，这女孩儿必定一生荣华，无难无风浪。

可我偏偏，一生艰难，一生风浪。

母亲生得我的时候，已经年近半百了，母亲这么多年一直不能怀孕，终于在四十七岁那年怀了我，次年我出生的时候，母亲四十八岁，父亲五十三岁。

孙家上下保姆司机三十余人，在我出生之后，尽数围着我转。

自小饭来张口衣来伸手，自小不曾被限制过任何欲望，父亲可容许我一个月买数万块的衣服和包，可容许我把全班同学请到家里过生日，可容许我每年去不同国度度假，保镖随行，花销随意。

十七岁，是我一生的转折点。

十七岁之前，我不知苦难为何物；十七岁之后，我不知安稳为何物。

父亲贪污，母亲也受到牵连，一夜之间，两人双双入狱。

那天中秋，应是阖家团圆之日，可是我放学回家时，家已经不在了。

不知父亲是何时开始被调查的，竟不告诉任何人，家就快没了。

不知母亲是如何打算的，竟将留给我的数千万钱财都给了贪财爱赌如命的舅舅。

舅舅自然是没有给我，还一度想置我于死地。

他们可曾想过，这唯一的女儿，失去双亲，被亲舅舅设计加害，身无分文，独自谋生，做了别人的情人，害人性命，一生如过街老鼠。

遇见老周的时候是冬天，我没钱交学费，只能辍学打工。

只记得，外面大雪飞扬，老周的办公室很暖和很暖和。

我穿的很薄，去面试他的助理，一个小公司，刚起步，老周胡子拉碴的坐在椅子上，问我成年了没有。

自然没有，那时距离父母入狱仅仅四个月。

他叫人撵我走，说不用童工，我死死地守在门口不出去，哭着说，外面冷，我不出去。

人人羡慕的孙家女儿，竟落得如此境地。

老周终于还是动了恻隐之心，把我留了下来。只是他还不知道，那天自己一时不忍救下的女孩儿，有一天会害得自己命丧黄泉，家破人亡。

之后我便留在了老周的身边，给他端茶倒水，给他整理文件，帮他接听电话，帮他写会议记录，做他的小跟班。

高中都没上完，我什么都不懂，什么都请教他，什么都依赖他。

到如今我也弄不清楚，我对老周的感情，是始于何种方式。像无家可归的流浪猫，终于找到了容身之地。

老周已经结婚了，有一对四岁多的双胞胎，妻子染了一身毒瘾，精神恍惚。

这些，是我十八岁生日那天晚上，老周喝醉了酒告诉我的。

人的感情有时候很奇怪，尤其是在年轻的时候。

那天晚上之后我就爱上他了，因为他可怜？因为他救了我？我不清楚，可能就是吧。

并不是顺理成章的在一起，一开始的时候他是拒绝我的，他说我太小了，路还长，不该在他身上浪费时间。

我陪他出差，陪他应酬每一个客户，不管多晚，我都陪他加班。他把我从最黑暗的日子里拉出来，我陪他度过他最低沉的时光。

我依赖他，热爱他，跟随他，我离不开他。

他的公司越来越好，妻子也戒了毒，儿女渐渐长大，在外人看来幸福美满。

可是没人知道，他有个情人，比他小十四岁。

              3

我跟老周在一起了，不顾一切。

他的妻子和孩子只知道他越来越忙，忙的不能回家，忙的几乎每个月都要出差。

他们不知道，老周每一次推脱说有工作的时候，都是跟我在一起。

那几年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了，偷来的爱情，偷来的人生，我幻想着有一天老周会离婚娶我，我甚至诅咒他的妻子，为什么不再出轨了，为什么毒瘾好了。

我想跟他在一起，疯狂的想。我有意无意的出现在他妻子的面前，我自告奋勇的在老周忙着开会的时候去接他的孩子放学，把他们送回家里，然后带着歉意的笑着对他妻子说，抱歉啊，老周忙。

他的妻子大概知道了我和老周的关系，她开始歇斯底里的在老周为数不多的回家的时候，跟他歇斯底里的吵。

她把老周砸的头破血流，包扎的时候我问他为什么不还手，他说，错的是我们。

对啊，错的是我们，以一种不被世人认可的方式在一起，实在是造孽。

后来，我怀孕了，老周的妻子有些疯了。

我常常期待的摸着自己的肚子，想象他将来会长什么样子，我没打算打掉他，我想嫁给老周。

老周很爱我，他想娶我，可他不能。

我很爱他，我想嫁给他，可我不能。

就这样一直僵持着，我的肚子越来越大，走路也不方便了，老周就留在我身边照顾我。

记得那天天气很好，老周去上班了，我晒完太阳刚吃完一个苹果，就接到了一个陌生的电话。

是老周的妻子，她跟我说，她准备放弃了，要我过去交代我几个事情。

喜出望外，我赶紧收拾好东西出门去他家里，路上都在想结婚的时候我要穿什么款式的婚纱。

鱼尾式的吧，优雅美好，我这么想。

她见到我的时候微微一笑，扶我进去，给我倒了杯茶，还问我孩子几个月了。

六个多月了，我说，脸上是掩盖不住的笑意。

“佳怡，你今年21了？”

“对啊，刚过完生日。”

“那挺好的，年轻。”

“你也很年轻啊。”

“都是孽吧，孩子两岁的时候，我出轨，孩子四岁的时候，老周出轨，就是可怜了周云和周鹤了，两个孩子以后可怎么办。”

“我会照顾好他们的。”

说完这句话，我喝了口茶，注意到她的脸色变了变。

然后我就去上厕所了，她也去了厨房，在卫生间的时候总有点不安，于是就给老周发了消息让他回家。

后来，一股刺鼻的气味从厨房传来，越来越浓，我想站起身出门透透气，可是她拉着我不松手。

原来是煤气，她原来想害死我。

老周回来的时候，我跟她已经快没有意识了。

他把我拉出去，到走廊深处，确定我没事之后，转身就准备回去。

我拉着他手不让他走，我知道，他一进去，可能就出不来了。

可他说，佳怡，错的是我们。

他说，佳怡，如果今天我活下来了，一定娶你。

然后就走了，我就这么躺在地上，看着他走到走廊尽头，推开门，然后消失。

爆炸了。

他死了，他妻子也死了。

周云和周鹤放学回来的时候，他们刚刚被送进太平间。

我拉着他们两个走到老周面前，两个孩子不停的挣扎着哭喊着。

“看爸爸妈妈最后一眼，他们马上要被拉去火化了。”

然后我卖掉了老周买给我的房子，做了引产，带着他们去了这里。

                4

周云和周鹤是恨我的，我知道。

两个孩子正是要花钱的年纪，我只有高中文凭，什么都做不了，老周的钱我不能动，留给他们结婚。

后来流连在那些男人之间时，我也会片刻的问自己，我这一生，是幸，还是不幸。

十七岁没了父母，流浪街头，遇见一个救命恩人，却害的他命丧黄泉，留下一对儿女，要我去还债。

我遇见那个男人时，距离老周死，已经十年了。

他是我父亲从前的朋友，我出生时还去看过我。

只是没曾想，会以这样的方式再见，他老了，老伴死了，有了孙子，自己不跟儿子一家住。

他说，苦命的孩子，也不知道你上辈子造了什么孽，这辈子遭这样的罪。

他让我去照顾他，带我逃离那个灯红酒绿的地方，他说他会负责周云和周鹤的人生，但是要我离开他们。

“别留在那两个孩子身边了，佳怡，放过他们，也放过你自己。”

于是我走了，在周云和周鹤过完十八岁生日之后。

那个男人带我很好，始终视我为女儿，死的时候还留给我一大笔钱。

后来我知道，原来当年，他是我父亲的助理。

父亲留给他一笔钱，自始至终没有供出他，他也没有自首。

父亲枪决之前嘱托他找到我，他答应了。

把他埋葬好之后，我去看了老周，留下一束他最喜欢的黄玫瑰，问自己，如果他早一点找到我，我的人生会不会不一样，老周的人生会不会不一样，周云和周鹤的人生会不会不一样。

无人回答，山风猎猎。

都是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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