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弓
文\刘允之
1.惊者
孟老师的左眼珠子让弹弓子给崩了,还是在上课的时候。消息伴随着妖二零的鬼哭狼嚎传遍了校园里的每条听觉神经。
“老流氓瞎了!”寝室的女孩们露出普天同庆的一脸狰狞。
高二三班的小吴,做好了被扭送到公安机关的思想准备,迈着战战兢兢的浅蓝色校服裤去教导主任办公室自首。同学们都喊他“吴大英雄”,他自己纠正说是“吴大侠”。
从小学起,小吴就梦想着当大侠了。
小伙伴扭动着鼻涕嘲讽道:“武侠小说看多了吧你?”
小吴坦言他从来不看武侠小说:“这就好比你想当科学家,也不必非得看科幻小说。”
当时刚上小学的小吴隐约觉得自己用的修辞很高级,这大概得益于身为语文老师的父亲。
亲戚们都说小吴像父亲一样有才华,长得也像,就连眉心的一点痣都一模一样。小吴看看爸爸眉心一道明疤,问爸爸哪里有痣。爸爸说本来有的,年轻时候抓流氓,跟坏人撕打,被抠掉了。小吴对父亲的崇拜之情油然而生,他觉得父亲就是大侠,而大侠就是惩罚坏人。
小吴曾经一度仰慕住在三楼的气功大师,受过严格科学训练的物理老师母亲教导自己,当大侠也要有基本的科学素养,一切的大师都是伪科学。果然,五十三岁的气功大师让儿媳妇给气死了。
五年级期末考试后不久,小吴终于等到一个行侠仗义的机会。班里的倒数第二小胖,怀疑倒数第一在考试中偷看了别人的卷子,导致自己滑落到了倒数第一,所以向原倒数第一索要十块钱作为精神赔偿。
小吴告诉倒数第一不要害怕,挡在学校门口找小胖讲道理。小胖说:“我就是道理。”提溜起小吴的红领巾扔了出去。小吴在一个平稳的脸着陆后弹了起来,幸好摔在了泥地里。小吴捏紧了拳头准备还击,倒数第一拉住他说算了。小吴说他不怕,结果挨了人生中的第一顿打。
小吴忍住了疼痛的眼泪却没忍住委屈的鼻涕,冒着泡对倒数第一说:“我相信你是因为努力才进步的。”倒数第一递给小吴一颗纽扣电池:“书上说电池不能乱丢,一颗纽扣电池可以污染1立方米的土地,我们偷偷塞进小胖的书包里,就可以报仇了。”
小吴趟过走廊,来到教导主任办公室门前。把衣领一边立起,一边折下,让自己看起来野一点。
小吴拧开门,门后挂的铃铛响了一声,这铃声嗓门挺大却并不动听。关门的时候特意细手轻脚,铃铛又是嗡一声闷响,没给面子。
迎面坐着的教导主任老王,挥动着若隐若现的发际线示意小吴坐下。
小吴直奔主题:“我是来自首的。”
老王辐射出一股暖暖的微笑:“好的,这位同学,先回答我,你是想上大学,还是一定要上大学。”
老王过去在训斥躲在厕所抽烟的孩子时眼含热泪,而被抓的孩子则流着冷汗。一位退休的老前辈告诉老王:当你训导的孩子流下悔过的泪水时,你就成功了。
老王的改变始于三年前的一次“高考动员大会”。学校里请来一位“感恩教育”界的励志大师,铿锵有力的辞藻刺破了在场每位学生的泪腺,夕阳下五千人的操场被哭出一汪游泳池。一个字没听懂的老王看到台下万行热泪,想起老前辈的教诲,当即拜励志大师为师。大师收下拜师费后要带老王走,老王坦言工作在身走不开,大师道:“那您就报我的感恩大师函授班吧!”
研究了半辈子教育学的老王从此敲开了成功学的大门。老王惊奇的发现,我们的教育学脱胎于成功学——每天早晨,声嘶力竭的喊出癫痫口号,半身不遂的跳起鬼畜舞蹈,每卖出一份保险的气力都能在高考中提高10分。
“你是想要成功,还是一定要成功?”这是老王学到的第一句话,为此网购了一只免费刻字的铃铛,挂在办公室的门后勉励自己。
老王在办公室门口立了个牌子,写着“心理咨询室”,毕竟每个学成功学的人都以为自己懂心理学。一有学生过来,老王喜欢问逼问他们是想上大学,还是一定要上大学。面对反应欠佳的小吴,老王改变策略道:“好的,这位同学,大学想学什么专业啊?”
吴爸爸也问过小吴同样的问题,小吴让爸爸给他挑,爸爸说这件事别人说了不算,得自己选。小吴说那就选木匠专业吧。
小吴回过神来:“王老师,我上课玩弹弓,不小心把孟老师的眼睛伤了。”
小吴觉得脸皮要厚,做一只不怕开水的死猪,老师终究会使出杀手锏——请家长。这正中小吴下怀,他就可以拿自己的传奇父母来替自己背锅了。
形容小吴的爸妈,“传奇”两个字显得太过腼腆。两个人初中相识,高中相恋,师范大学未婚先孕,奉子成婚。
吴爸爸本想带着吴妈妈远走高飞,迫于岳父的压力留在了同一所中学教书。
刚工作的前几个月,吴妈妈就开始匿名举报学校假期补课了。到了后来,干脆到校长室借电话打了,领导无奈的看着挺着大肚子的吴妈妈,小心翼翼的说:要不给您放两年产假?
而我们的吴爸爸从鼓励学生逃学,到带领全班集体逃学只用了短短的三个星期。
这两个在学校过家家的职工被校领导看在眼里、记在心上,准备一逮到机会就开除他们。没想到的是,第一个学期的期中考试他们班的考试成绩有了大幅提升,领导决定再观察一段时间。半年后班里一个原本吊儿郎当的“小痞子”竟然被保送了重点高中。
校领导对两人的去留问题开了主题研讨会,当时还是小王的老王发言道:两名教职工不守规矩,这是纪律问题;成绩提升迅速,这是升学率问题。纪律问题说到底是学校的面子问题,升学率问题则直接关系到招生。总结来说,去还是留的问题就是要钱还是要脸的问题。
“要钱呢,还是要脸呢?”听完小王的分析,领导一致决定留下这对神雕侠侣。
小吴出生那天,吴爸爸和岳父等在产房外。
“吴啊,听说你们班有保送重点高中的?”
“上啥重点高中,上完初中去打工呗。”
“我是说,既然你擅长考试,孩子出生了,我和你妈给你们看着,你俩何不去考个在职的研究生。”
“研究生有啥好的,一个月工资比我们多20块钱,我一个月去工地搬两天砖就行了,不费这个劲。”
正当岳父一脸无奈时,小吴诞生了,母子平安。
吴妈妈抓着吴爸爸的手说:“我们还不知道宝宝想不想来到这个世界,就把他生下来,这样好吗?”
吴爸爸说:“既然我们剥夺了孩子来不来这个世界的权利,就不要再对他要求更多了吧。”
此刻只有爸爸能理解妈妈,也只有妈妈能理解爸爸。
妈妈说:“想好给宝宝取什么名字了吗?”
爸爸脱口而出道:“吴惊!”
2.弓者
“我上课玩弹弓,伤了孟老师的眼睛。”
吴惊把情况直截了当的重复了一遍,老王只觉得自己仅有的毛发一根一根竖了起来。
“人呢?严重吗?”“救护车拉走了,可能……瞎了吧。”
老王故作镇定的拿起桌上的钢笔,把笔帽从钢笔的一端拔下,清脆的扣到另一端,指尖声如涟漪、心中惊涛骇浪。这个动作只少用了半分力气,笔帽便弹了回来,跌在桌上,借着惯性完成了一次甩尾,勒身在桌面边缘。
“好的,这位同学,不要紧张。”
“我不紧张。我不是故意的。”
“这件事情不管你是有心还是无意,你都要承担责任。”
“我十八了,可以承担一切后果。我会坐牢吗?”
“坐牢不至于,最多给个劝退的处分。”
“那您劝劝我。”
“劝退,就是开除的意思。”老王给他解释。吴惊想到自己可能考不了木匠专业了,心里有些难过。
“好的,这位同学,你家长得过来一下。”
“我爸妈都移民了,户口本上我是户主,我就是我家长。”
老王猛然意识到“这位同学”校服上印着“高二三班吴惊”几个字,原来这是自己老同事老吴的孩子,移民不带孩子,也就这两口子干的出来了。
“你也别害怕,等等医院那边的检查结果,孟老师不追究的话,学校给你个严重警告,期末之前可以拿掉。不过钱少赔不了。”
吴惊估摸着自己还有多少钱,不够就把父母留给自己的房子卖了。吴惊就住在教学楼后面的一栋楼上,学校的老职工大多都住在这里,九几年分的房,比学生宿舍离教室都近。不过家住学校其实是件挺奇怪的事,吴惊每月交着每平方五毛钱的物业管理费,还要在值日那天到自己楼下打扫卫生,打扫不干净被邻居投诉,就得挨罚。
老王盯着门后风一吹就咳的铃铛思考了一会儿:“好的,这位同学,作案工具要上交,你弓呢?”
吴惊把手腕上的皮筋绕两圈取下,递到老王面前。皮筋疲惫的蜷缩在桌上,纹理斑驳,苍老但有劲儿,看得出曾经是嫩粉色。
老王一脸疑惑。吴惊道:“这就是我的弓。”然而语言似乎不能让人信服。
于是吴惊轻吸了一口气,架起右臂,伸开拇指、勾起食指将扁平的皮筋撑将开来,不觉左手已将桌角的钢笔帽衔在两指间、搭在皮筋上。弓没拉满,钢笔帽随着吴惊的轻呼气叹出去几步远,不偏不倚正中门后铃铛。
笔帽兀自落地,铃铛悄然无声。
老王张大了嘴巴,自己年轻时也玩过弹弓,知道这叫川派无架,以手代弓,发烧友级别的玩法,心中默念道:你小子伤人是无意的吗?
吴惊接触弹弓,已有七个年头。
当年受了小胖的欺负,回家钻进妈妈的怀里止不住的抽噎,妈妈把手里的研究生入学考试题推到一边,抱起吴惊,轻轻地抚摸着他的头,不问缘由,说:“宝贝乖,哭痛快了,就好了。”
吴惊开始嚎啕大哭,终于哭不动了,被泪洗过的世界静默无声。
爸爸下班了,脸色也有些沮丧,看到妻儿立刻露出微笑。吴惊把今天的事告诉了爸爸,吴爸爸自豪的说:“小吴大侠,我们为你骄傲。”
“可是我打输了。”
“可是你做对了。”
父子有了共识:侠是与不公平为敌,侠是挺身而出。吴爸爸终于决定了,放弃这次调升高中部的资格,管他这次岳父又怎么数落他。
第二天,吴爸爸带着吴惊逃学一天,去看了《蝙蝠侠:侠影之谜》。
“儿子,当大侠光有心不够,还要有真本事啊。”
“我懂了爸,不过,校长找我谈过话,说只有我爸爸逃学、不开家长会,这让我很没面子。咱以后能不能不逃学?”
吴爸爸勾一勾吴惊的鼻子,道:“一言为定。”
吴惊从不逃学,坚持出席每一堂课,当然他并不在乎老师讲什么,自顾自的神游千里之外。他时而盯着老师的眼睛,时而低头看一眼课本,这个时间间隔控制的恰到好处,仿佛真的在认真听讲。
当老师问出“对吧?”这句话时,要齐声点头喊对,而问出“对不对呀?”且语调婉转时,要假装思考一下,然后说不对。他觉得有老师自言自语的课堂,走神就是赚便宜,课堂上看课外书的快感大抵也是来源于此。很后来他才意识到这种想法的愚蠢,好比吃自助餐时以为既然花了钱了,当然吃的越多越赚便宜,实际上牺牲了生理,满足了心理。
只听身后哎呦一声叫,吴惊的魂儿被拉回课堂。可能是吴惊的认真反衬出后桌小胖的走神,老师两个粉笔头扔过去,前后脚敲在小胖脑门上乒乓两声响。
前排坐的吴惊想起了电影里投掷飞镖的布鲁斯韦恩,想着自己要是也能扔粉笔头百发百中该多好,本能的站起来问道:“老师,请问您是怎么才能扔粉笔头这么准的?”
老师的脸气的通红道:“吴惊小胖,滚出去!”
小胖在走廊上对吴惊说:“今天的事你可真仗义,以前是我不对。”
吴惊摸摸口袋里的纽扣电池,道:“别放在心上。”
“你想知道怎么才能扔粉笔头扔的准,我知道。北操场有个玩弹弓的胖叔叔,打弹弓可准了,我们胖子我了解。”
“那我怎么找他?”“他天天在,大概是看门的吧。”
吴惊立马动身去了北操场,胖叔叔果然在。
“你想学弹弓?找我算找对了,咱学校有三个胖子是神功手,全县出名。不过,哥可不是什么看门人,我是咱学校正式编制的体育老师,想当年也是有八块腹肌的,只是教语数外的那帮孙子常年占用体育课,几年没课上,懒着不运动,才发福的。”
“您刚才说,有三个胖子……我是说神弓手。”
“另外两个弓友,一个教音乐,一个教美术。”
吴惊正式拜师,拜一个师父,搭上二师父三师父陪练。颓废三兄弟依依不舍的告别了在操场打鸟、喝啤酒、吹牛逼的日子,一本正经的教起了弹弓。一人制小班教学,终身分文不取,三个教育界的弃儿重拾了教育事业,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大师父拿出自己的弓,其貌不扬:“我这个弓是金扎弓,就是用金属不锈钢做的,这弓最大的优点就是便宜。”大师父的绝活儿在弹丸而不在弹弓。不用钢珠、泥丸,而是信手取物,比如……
“比如纽扣电池。”吴惊两手揣在口袋里,摸着纽扣电池抢答道。
“差不多吧。”说话间开了三次弓,飞花摘叶,树上掉下四只麻雀,大师父给自己的绝活儿取名“金弓”。
吴惊惊叹道:“打鸟是不对的。”
二师父的弓准,百步之外可取秋毫,能打空中移动的飞虫。
一般人玩弓,大概分个五米瞄准点、十米瞄准点以此类推,二师父眼神好使,精确到厘米。他说是因为他小时候从乡下搬来镇上,见到呼啸而过的机动车很激动,担心驶过的汽车压到自己的脚,所以很认真的认准并记下每一辆走过他身边的车辆的车牌,久而久之就锻炼出了超乎常人的眼力。
二师父捡起一根树杈,绑上皮筋,一颗泥丸打出去,与一只飞在半空的麻雀擦身而过,鸟没事,掉下一根毛来。麻雀踉跄的飞到远处后,才掉了下来。“我这是打到了麻雀的第三颈椎,别看当时没事儿,不一会儿它就晕了。”
吴惊道:“打鸟是不对的。”
二师父有些羞涩,道:“我用木扎弓,我的绝活儿就叫木弓吧。”
三师父笑道:“别听他俩扯犊子,什么金扎弓、木扎弓,我还哪吒弓呢!”
三师父从不表演自己的绝活儿,据说三师父的弓精,力度把控的恰到好处,撞钟有形变而无声响。
三师父道:“先练基本功,基本功练好了,绝活儿自现。”
吴惊心想,自己要有了绝活儿,就叫“惊弓”。
几年后吴惊真练成了“惊弓”,回到操场见到三师父,问道:“三师父,我练成绝活儿了,叫’惊弓’,大师父二师父呢,我想练给你们看看。”
三师父道:“他俩前几天去林子里打鸟打到国家二级保护动物,判刑了。有绝活儿就先练给我看吧。”
3.侠者
敲门声匆匆而起,铃铛作响,气喘吁吁。
没等老王说句请进,一名女同学闯了进来。她体态纤薄,跑得急切,额上微微有汗, 看一眼吴惊,四眉相顾一皱,两人认识。
“小花,你来干嘛?”
“王老师,孟老师的眼睛是我打伤的。”小花没理吴惊,把一柄木色弹弓扔在老王面前。
“王老师您别信她,她哪会打弹弓。”
“吴惊你别闹,我一人做事一人当,和你没关系。”
老王出现了伤人者光荣的错觉,一闪而过。
在吴惊眼里,小花是猫一样的女孩,这里的猫不是指性格,而是指长相。
吴爸爸鼓励儿子早谈恋爱,给刚上初中的吴惊总结道:小时候长得像老鼠的女孩,长大了会像狐狸;小时候长得像猫的女孩,看着可爱,多半会在青春期晚期开始发福,所以……
体态微胖的吴妈妈打断道:“你说谁是猫,还有,是哪个狐狸精!”
吴惊知道他们又要开始秀恩爱了,这才不是真的要吵架,吴惊见过真的吵架——当他悄悄路过小花住的胡同时,总有吵架声从院墙里传出来。
小花从院门出来,抱着一本书,看到吴惊,刚从极度绝望转变成无所谓的表情居然有了一丝喜悦,说:“别理他俩,咱去啃鸡写作业去。”
情窦初开的少年从来无法抗拒主动找自己说话的女孩,于是性格外向的女孩比长得好看的女孩更容易成为万人迷,而小花从不外向。小升初,人们对异性有好感的方式渐渐从恶作剧变为一封封情书,作为后桌的吴惊自习课上把从四面八方递过来的信纸原封不动的转交给小花,亲眼看着小花每接过一封,便撕掉一封,零落了一地的花言情语。
小花转身说:“以后收到,直接帮我扔了。”
吴惊说:“刚刚那份是我的语文作业。”
小花脸一红、似微醺,心有愧疚,俯身去捡。齐耳垂的短头发细软的铺开在课桌上,袖口里滑出的手腕纤白,像极了吴惊最珍惜的那柄木弓。
后来小花在啃鸡店里告诉他,这弓是榆木做的,有灵性。
吴惊问她怎么知道,她说家里是做木材生意的:“榆木好认,花有言,木有语。”
吴惊问:“榆木有什么语?”
小花不说话,拿过弓,在弓柄上写下:“琅琊,有榆木,异根连理,相去四尺九寸。”字迹清秀,每一笔捺都拉长,与后字“连理”,妙趣横生。
吴惊即使不懂“异根连理”,总也听过“在地愿为连理枝”,欲言又止。
小花把弓揣进口袋:“榆木不贵,送我了,舍得吗?”
吴惊说:“这只弓不准,容易伤到自己。你看我的眉毛,就是这只弓伤的。”
小花看看吴惊两眉之间的伤口,怎么也想象不到什么样的拉弓姿势才能伤到自己的印堂,笑着说:“我又不学怎么拉弓,只是放在书桌上当个摆设。”
吴惊说:“弹弓其实挺好玩的,你要学我可以教。”
小花说:“不学,坚决不学。我妈让我学琴,我爸让我练字,烦得要死。家里太吵,等高中可以住校了,大概可以清静些。”
吴惊不能理解小花的父母为啥每天都吵架,小花说:“我也想知道为什么,大概就像拉满的弓吧,总有爆发的时候。唯有逃离,方是净土。”
小花抬手到后脑,绕了四圈半,解下扎马尾的皮筋,递给吴惊,说:“跟你换。”头发齐肩散开。
吴惊接过皮筋,绕两圈在手腕上,嫩粉色的。
两人比肩坐在啃鸡店高高的座椅上。吴惊拿出《初二化学》,盯着课本,满脑子都是“异根连理”。想象着自己的眉心生出一根榆树苗来,新结的痂,好似破土般的痒。
吴惊抬手想挠挠,小花拍他手腕:“别碰,当心留疤!”
吴惊抬起的手放下,再把头埋进化学课本里,眉心的痂扮演着硫磺和氯酸钾捏合成的火柴头;手腕上的粉色头绳则是褪了色的红磷,在火柴头上蹭了蹭,只觉得树苗如火苗疯长,顷刻间年轮迭生、枝繁叶茂。
思绪缥缈间吴惊的右肘与小花的左肘相碰,肘尖儿的皮肤怪就怪在没有痛觉,经得住用劲的捏掐,却难以招架撞击时的酥麻与轻触时的娇羞。
吴惊体内的榆树生根,长到右臂肘尖儿,只欠与小花异根连理时,小花把手肘挪开半寸。吴惊猛地意识到印堂的痂被扣掉了,新血涌出到眼角,稠血悠悠然蹒跚下鼻翼,于是鲜红变了暗红,暗红又结了新痂,新痂再一点点的剥落,最后只留下一弯明晃晃的疤。
小花的胳膊挪了回来,两个肘尖再次相撞,吴惊心中嗷嗷待哺的一片榆树林得到滋养,欣欣向荣。
吴惊小心翼翼的合上《高一历史》课本,好奇的看着小花长到腰的头发,说:“你三年没剪过头发了吗?”
小花低头用嘴巴衔起桌上的头绳,左手背到脑后把头发一股攥起,头绳饶了四圈半扎起马尾。
吴惊摸了摸手腕上褪了色的粉色皮筋,选好了八十三厘米的瞄准点——正是小花的下嘴唇,心里默念:吻下去,一了百了。
吴惊发现小花正盯着自己看,仿佛可以听到自己的画外音,为了遮羞看几页眼下的历史课本,从北京周口翻到云南元谋。据说万年前人还是猴的时候,一个男猿人要追求一个女猿人,表白后如果遭到拒绝,追随者女猿人的备胎猿人们就会一起向被拒绝者扔石头,砸一个头破血流。不敢向异性表白的潜意识根源是怕疼,吴惊哪怕是在心里说一声喜欢,都会感到有无数只拉满的弹弓瞄准了自己。
其实,小花的心里也是喜欢吴惊的。
小花从记事起父母就开始吵架了,小花试着讨好他们,但问题并不出在自己。
小学时小花从舞蹈班回来偷听到爸爸向妈妈抱怨:“小花怎么不是个男孩!”小花便跑去理发店理了平头,当起了假小子。
可任凭自己怎么努力父母还是吵,辅导班还是得上,学习成绩还是倒数第一。
五年级时她考了倒数第二,原来的倒数第二怀疑她作弊,勒索她。班里的小男孩吴惊替自己挨了一顿打,小花立誓非他不嫁,开始留起头发。
小花在初一分到了吴老师的班,吴老师鼓励自己,让自己在课堂上看自己喜欢的书,小花知道这是吴惊的爸爸。
吴爸爸说:语文课上强求你们背下来的诗词,让诗失去了诗意,让我们对一切美好的事物产生了免疫。吴妈妈说:上课是一件收了你们的钱,还要占用你们时间的事。
小花问吴老师,为什么爸爸妈妈要给自己报那么多兴趣班,是怕自己输在起跑线上吗。吴老师说,他们只是不敢承认他们的孩子有多优秀。
小花开始喜欢课堂,觉的吴爸爸讲道理就是讲文学,吴妈妈讲道理就是讲科学,一个是史蒂芬·金,一个是史蒂芬·霍金。
小花用功读书,成绩突飞猛进,把自己攒下的一鞋盒废旧电池扔进了印有可回收标识的垃圾桶里。
高中时,小花当上了语文课代表,有一次失手把吴惊交过来的语文作业撕碎了,只好请吴惊啃鸡道歉。从此两人约好每个周末都来这里写作业。
“柳白猿被挑断了手筋,拉弓也能百发百中,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因为拉弓用肘不用手,你都说了一百遍了!”
小花喜欢栖身在吴惊的世界里,听他讲柳白猿,讲蝙蝠侠,讲他三个玩弹弓的师父。她的耳膜上,吴惊的声线从稚嫩的童音渐渐赋有磁性,清洗着父母常年争吵留下的聒噪。小花知道只要喊一声“吴大侠”,吴惊就会没羞没臊的打开他的话匣子。
“你爸妈都不吵架的吗?”小花问。
“反正我没见他们吵过,我爸说我妈以前脾气不好,初中高中时候因为小事就吵得很凶,后来我妈怀孕了,他们就不吵了,我爸说这是因为妈妈的身体里有了他的基因,而他的基因里脾气就好。我妈就笑话他是科盲。”
“我爸妈从我记事起就吵架,谁也看不上谁,想不通他们为什么对别人那么好,对彼此却那么苛刻,干脆离婚算了。”
“其实,我外公也是暴脾气,喜欢喝大酒,然后跟外婆吵吵吵,我以为他们没有感情,可自从外婆去世后,外公再也不喝酒了,让我把外婆的照片传到他的手机上,一张一张,一遍一遍的翻看。”
小花听得入神,吴惊看着小花,选好了四十三公分瞄准点,正对小花的下嘴唇,心中默念:吻下去,一了百了。
小花说:“你爸妈出国了?”
吴惊说:“辞职去流浪了。”
小花说:“你不去吗?”
吴惊说:“弹弓不让带上飞机,我不走。”
小花知道真相不是这样,吴惊的爸妈会辞职,都是因为孟老师。
孟老师很瘦,瘦的当不了人质。上身穿英雄墨水蓝的中山装,下身穿一得阁墨汁黑的西服裤,整个人流露出一股拔不开笔帽般的严肃气质,这种带有使命感的严厉来源于回荡在他耳廓里的一种幻觉,仿佛有人一直在说:“孩子交给您了,不听话随便揍。”
孟老师从娘胎里就是个守规矩的苗子,预产期当天分秒不差的准点出生,在场的医护人员接受了一次教科书级的接生训练。
这次学校有一个从初中部调到高中部的名额,孟老师对潜在的对手毫不留情,搜集了吴爸爸违规违纪的材料举报到市里。
小花心想,现在孟老师成了吴惊的班主任,吴惊一定恨死他了。
“你知道孟老师去女生宿舍查卫生从来不敲门吗?好几次都有人没穿好衣服。”
“哦,难怪你们都叫他老流氓。”
“吴大侠,教我弹弓吧?”
吴惊有些意外,问:“你不是不学吗?”
小花回答:“我也要当大侠。”
吴惊给小花准备了一些钢珠,说:“先练基本功,基本功练好了,绝活儿自现。”
小花问:“什么绝活儿?”
吴惊说:“我的绝活儿叫’惊弓’有机会再练给你看。
4.惊弓者
小花也没想到自己真的能打中老孟,还是正中眼睛。老孟瘫坐在地上,一只手捂着眼睛,另一只手镇定的拿出手机,输入由字母、下划线和一串数字组成的密码解锁,拨打了120。
惊慌失措的小花一动不动的坐在原地,等她回过神来,教室里已经空无一人。小花追出去,从送走救护车的人群里寻找着吴惊。
“吴惊呢?你们谁看到吴惊了?”
“刚刚去办公室自首了。”
小花跑去办公室,跟吴惊挣了起来。小花哭了,后悔自己的鲁莽,害怕吴惊替自己坐牢:“王老师,孟老师的眼睛真的是我打伤的,不信……不信您可以查教室的监控,教室有摄像头的。”
老王正考虑着教室摄像头该不该坏的问题,电话响了。
医院的消息,钢珠没有正中眼球,偏了一寸,只是划破了眼角,血出的多,却没什么危险,全当开个眼角,缝几针的事。
孟老师没有追究任何人的责任,对外说自己上课时摔了一跤,眼角碰到了桌角,同学们齐心协力把自己送去医院才保住了眼睛。
老王悬着的心也放了下来,笑逐颜开:“算你们俩运气好,一人写个八百字检讨,升旗的时候在操场上念念。”
吴惊爸妈出国前不久,外公去世了,六十五岁,退休的前一天,心脏病发在校长的岗位上。父母用自己纯粹的理想主义与教条对抗了半生,现在唯一的牵绊入土为安。
吴爸爸说:“爸妈一生最自豪的是我们的孩子,也就是你,吴惊。你可以无拘无束的做自己喜欢的事,和自己喜欢的一切在一起。你可以和我们一起走,也可以留下,这都是你的自由。”
吴惊摸着手腕上的皮筋说:“我要留下,和我喜欢的人在一起。”
吴爸爸拥抱吴惊,笑里有了泪。背身在一旁的妈妈,泪里有了笑。
妈妈想起初中那年爸爸追求她,跑到家里当着大人的面吻了自己,然后被岳父追打了两条街。爸爸摔了一跤,印堂留了疤。
吴惊看着在全校师生面前读检讨书的小花,选好了十米瞄准点,飞奔过去,一了百了……
北操场上,三师父问:“给我看看你的绝活儿,什么是’惊弓’?”
吴惊把标准靶子支在十米外,给三师父一柄弓,十颗泥丸。
“您能打几环?”
师父得意的笑道:“别说十米打靶,就算五十米打靶,也是十发十环。我今天就挑战一个盲打。”
师父蒙眼,蹲起马步,第一发泥丸上了膛,嗖一声打出去,留在靶心一个泥印子。
第二发泥丸上了膛,吴惊也架起弓道:“三师父打的好,还有九发,继续。”
泥丸一颗颗打出,三师父自信的摘下蒙眼的黑布,睁开眼,看傻了。只见自己打出的十个泥印子在靶子上十九八七六五四三二一环成一字排开。看一眼吴惊手里的弓,恍然大悟,拍手称奇:“真有你的!”
什么是“惊弓”呢?简单描述就是用自己打出的弹丸在半路截击对方打出的弹丸,使其偏移,精度控制在一厘米的任意位置。非要举个例子的话,就比方你想拿钢珠打别人的左眼,我口袋里恰好有颗装了七年的纽扣电池,你打出钢珠,我紧随其后打出纽扣电池,让你的钢珠在半路右偏一公分,于是钢珠打不中眼睛,只能划破眼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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