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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戊能刚来青山当知县的时候,秦知府下令要他拆掉城东岳飞像。这件事急坏了赵戊能,赵知县何许人也?一介书生熬成老儒,自认为粗知忠孝略通礼义。岳飞何许人也?精忠报国一代名将,名节流芳百世,威震华夏大地,同时还是赵戊能的恩人。
赵戊能认为岳飞是他的恩人,他中进士以后在京城等了五年的官缺,变卖老家的土地家产,举了全族亲戚的债,换成的金银元宝成垛成垛送进吏部后门。就在他快要心灰意冷的时候,接到了赴青山知县的委任状,这还多亏的岳飞的帮忙。
青山县有座岳飞像,在当地很有名。石像坐落在青山脚下,绿水湖前的一片广场上,高七十尺、六条大汉合抱,是青山县乃至州府的一处名胜。前面说了,秦知府要拆岳飞像,换了三任知县没能把事办好,所以赵戊能才能走马上任。以赵戊能的朴素逻辑链来看,没有岳飞就没有岳飞像,没有岳飞像,前三任知县就不会被撤职,他赵戊能就要等到猴年马月——因为迟迟当不上官儿,欠了全族人的银子,赵戊能快要被族谱除名了。感谢岳飞他老人家,赵戊能总算携家带口赴任青山。
赵知县上任青山,第一件事就是拆岳飞像。鉴于前几任的失败教训,赵知县把拆岳飞像看做保全乌纱帽攸关的头等大事,不拆不行。可是拆起来也很困难。需要说明的是,那是一个政治清明的太平年代,衙门办事都要依法照章,为百姓解忧。就好像我现在身处的盛世,政府要拆掉一座房子,一定有充分的理由,一定先和居民协商,详述利害,保证他们的权益得到补偿后再行动。因为不论什么时候政府都是为人民服务的,那个年代也是如此。
但是岳飞像毕竟不是一幢寻常的房子,青山县的老百姓和现在受到良好教育的人民也没法比。事实上,后来文人野史里记载这件事时还把青山县百姓称作“刁民”,可见此地老百姓之顽劣了。所以虽然赵知县秋毫无犯,体察民情,还帮助石匠张三伸张了正义,青山县刁民还是强烈反对拆岳飞像。
关于赵知县帮助张三伸张正义这件事,黄二爷都写进了卷宗里。黄二是知县的师爷,在青山县颇有主持公道的声望。在黄二爷记载的卷宗里写道,赵知县走马上任青山县第一天,还没来得及换上官服,衙门口就来了一帮人告状。这帮人围着中间的七八条大汉,个个都有七尺高,打着赤膊,露出晒得通红的胸膛和后背。他们每个都抄一条长竹竿或者扁担,脸上挂着怒容。身边围着一群人,为首的是一个白胡子老头和一个精瘦的年轻人。白胡子老头姓魏,精瘦的年轻人就是石匠张三了。
魏老头住在城东,距离岳飞像所在广场只有二里地,每天魏老头从家里出来,向着青山脚下走不到几步,就能看到岳飞像从郁郁葱葱的树丛里探出头来——他顶盔带甲,雄赳赳地站立在一片青石砌的平台上,头盔上竖着红缨,腰间横一口宝剑;右手按剑鞘,左手捋胡子,眉目凌厉,威风凛凛的模样。
据魏老头说他今年七十三岁,那年头没有几个能活到七十岁的,因此大家都半信半疑,据魏老头说他小的时候这座岳飞像就立在这儿了,到底什么时候建成的也无稽可考。那时候青山县每年三月初祭祀岳飞,这习俗一直延续到现在,那时候还会开七八天庙会。全城老少都来到岳飞像前磕头拜神,大小商贩、江湖艺人、戏班子都聚集在城东,非常热闹。每到这个时候,绿水湖上的船夫们也忙碌起来,辛苦几天可以赚到半年的银子。
老百姓每年在岳飞像前祭祀时,需要先乘船穿过绿水湖,到达岳飞像所在的广场,祭祀结束之后再乘小船回到对岸。每条小船能载二十人左右,于是祭祀时湖面上来来往往穿梭着十几条船,场面非常壮观。这片湖位于青山县城东的山脚下,状如猫眼,南北都有青山环抱,想要绕过湖就要多走二十里地,因此老百姓都得坐船去对岸祭祀。年头一久,大家渐渐有了想法,乘船不便宜,与其给这些船夫们把钱赚去,不如大伙筹钱修一座桥,这样就省的年年这么费劲了。
这事情一开始由魏老头主持,全城老百姓出钱。魏老头在青山县年龄最大,很有威望,于是修桥款很快就凑齐了,可施工时却遭到了船夫们的阻挠。船夫们认为修桥会砸了他们的饭碗,一致反对修桥,但那个时候和现在一样,做事都讲究民主,经过魏老头和当地的几个老爷组成的委员会一致通过,船夫们只好少数服从多数了。
船夫们不死心,等工人来到绿水湖西岸挖桥基时,他们光着膀子,挥舞着竹竿、船桨把工人们打散,让他们开不了工。后来大家想个办法,把船夫们骗上岸来,四五个人扑上去把船夫绑起来扔到柴房里,等晚上工人们收工以后再把船夫放出来,第二天照旧。就这样过了一个多月以后魏老头发现不对了,怎么一个月了地基还没有挖好?有天晚上魏老头偷偷去湖边看了才知道,这些船夫们放回去以后又把工人白天挖的土填回去了,天天如此,一个半月以后别说挖桥基了,湖边那块地方比原来又高出几尺——土都被挖松了。
这件事虽然气坏了魏老头,但他还是照常给修桥工人结钱,毕竟是船夫捣乱,不能怪工人。其实这件事魏老头没有琢磨明白,因为很显而易见的,这几个船夫都不是傻子,骗他们上岸的那些人每天说着同一套瞎话——“船家们,上岸来,一起喝酒去吧!”——天天奏效,这几个船夫不但喝不上酒,还要被五花大绑扔在柴房里待一天。这样一来,谁还会天天上当?除非他们愿意。
这些船夫还真就很愿意上这个当,至少这么骗了半个月以后,不等人家喊他“上岸喝酒”,船夫们就主动跳上岸去,把自己绑起来了。而那些工人虽然知道船夫晚上捣乱,却默不作声,每天只管挖桥基,也不问为什么昨天挖好今天就被填平了,填的比原来还高。工人按天结算工钱,挖桥基又是最轻省的活儿,他们很愿意这样没完没了地挖下去。于是每天早上船夫们把自己绑好了交给岸上的人,被扔到柴房后,他们就各自施展绝技,有的会缩骨功、有的能挣开猪蹄扣、还有的像条活鱼似的,滑溜溜地从绳套里钻出来了。白天这几个船夫都躲在赌坊或者酒楼里面消遣,到了傍晚再回到柴房,把自己绑好了等着被放走——然后他们回到船上拿出铁锹,把白天挖好的桥基填平。第二天早上筑桥工人们来了以后,就把头天晚上结算的工钱拿出一部分来分给船夫们,然后再重新刨坑。被人绑着扔进柴房的滋味可不好受,所以这些钱就相当于船夫们的精神损失费了。
就这么挖了一个半月以后,魏老头花进去许多钱,得到一个状如坟头的小土包。其实也并不是一无所获——船夫成功阻止了修桥,工人拿到了钱,还有一大笔修桥款进了几个大老爷的口袋,比他们投进去的银子多得多,魏老头作为监工也分一杯羹。虽然桥没有修好,但总的来说还是皆大欢喜的,如果那时候有经济学,就知道这叫加速资本流动、拉动内需、提升GDP指数,是一件利国利民的好事。
修桥搁置以后,大家都在想办法。钱款剩下的不多了,魏老头和几个大老爷一商量,不如把临县的石匠张三请来,这么一来问题就都解决了。然而等张三来青山县修桥后,船夫们看到情况不妙,果然和工人起了冲突。这几个船夫拿着竹竿和船桨把张三手下的工人打得七零八落,一天掉进湖里面五六次。每次掉进湖里,工人们都要上岸脱掉衣服,在两棵槐树中间拴好麻绳晾起来。没有换洗的衣服,于是绿水湖边总是有很多男人赤身裸体地游荡,或者蹲在湖边烤火。有时候赤裸的男人很多,要比张三手下的工人多出一倍,女人们都不敢靠近那个地方。
虽然修桥进度很慢,但一开始魏老头并不担心,直到管账的小伙计提醒他修桥款没剩多少了,再这样磨洋工可能没办法和青山县的老百姓们交代。于是魏老头找大老爷们商量对策,正巧那天是赵戊能来青山县上任的日子——县衙已经空了一个多月——结果大家打定主意,由魏老头组织了一帮人架着几个船夫来到了县衙告状。
关于魏老头和石匠张三状告船夫的事情就是这样,理由是船夫寻衅滋事,阻碍修桥,造成大笔修桥款的损失。之前说过,赵知县公正无私,那年头的政府也很替人民着想,所以赵知县帮助魏老头和张三伸张正义也是理所当然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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