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拆岳飞像(二)

作者: 马弗里克 | 来源:发表于2018-01-11 13:40 被阅读109次
    文/老七

    夜拆岳飞像(一)

    张三是方圆百里有名的石匠,他来到青山县修桥时,这里的老百姓敲锣打鼓夹道欢迎。据说张三是战国时期巧匠鲁班的传人,到他这里已经数不清是第几代了,人们对此深信不疑——张三有很多绝技:他做的石狗放在太阳底下能自己跑起来,见到有陌生人闯进来就一头撞上去。因此走在临县路上,总能看到很多鼻青脸肿的人;不管多粗劣的石料,只要经他的手,都能做成上好的承重器,拿去当桥墩都绰绰有余。更绝的是他修房子和石桥都不用挖地基,直接从地面开始砌,修好的房子坚固无比、桥上能走飞机坦克——当然那年头没有这东西,但听说河北有个赵州桥,柴王爷推着车、车里面装着日月从桥上过去都没事儿,张三修的桥不比这个差。

    魏老头和大老爷们看中这一点,给张三最次的石料叫他修桥。因为张三不挖桥基,船夫们晚上没办法捣乱了,就以此为借口,对赵知县说他们是看到张三不挖桥基就开始在西岸动工,认为他是谋财害命,所以才用竹竿把工人们打落到水里。赵知县是个聪明人,听完了堂下供词,一捻胡须就想明白了。于是他冲跪着的几个船夫喝斥:“大胆刁民,你等为一己之私阻拦百姓修桥,还在堂上巧言诡辩,诬陷石匠张三。罪不容赦,每人各打二十板!”而这几个船夫听到的是:“他妈的,老爷我刚上任就敢闹事,把这几个乡巴佬拉下去,打他妈的!”也就是说,船夫们听到老爷说要打他们板子,但是没有说具体打多少下。而赵知县认为自己说了各打二十,于是这几个船夫就被拉下去打板子了。

    赵知县断案雷厉风行,很快就判决——船夫赔偿魏老头部分修桥款,并且迁到绿水湖北岸,在修好桥前不得进入该地方圆二里范围内。在这之前,船夫还要赔偿石匠张三和工人们一笔精神损失费,要知道,光着屁股在湖岸边烤火是很难为情的事,赔他们一点钱不算过分。

    赵知县一捻胡须,眼珠一转,召魏老头和石匠张三近前来,借这个机会和他们商量起了拆岳飞像的事。张三满口应允,说能修就能拆,没料想魏老头听到要拆岳飞像,连忙后退三步,哆哆嗦嗦跪在地上就给赵知县磕头,说岳飞像是镇县之宝、是青山县百姓的命根,万万不能拆呀!魏老头边说边把地板磕的梆梆响,在过去,聪明的老百姓都喜欢给老爷们磕头,因为被年纪大的人磕头会损阳寿。这时候官老爷害怕折煞自己,或者害怕有人磕死在堂上,一着急就收回成命了。就像现在的赵知县,他赶忙让衙役把魏老头搀起来,脑门都黑了。赵知县吓出一身汗,万一堂上出了人命,他才当一天知县就得卷铺盖走人。殊不知魏老头练了一辈子的磕头绝活儿,额前有厚厚的一层老茧,酷似在西藏拜山的喇嘛。如果这一天太平无事,用不着给任何人磕头,魏老头就自己在家偷偷冲着小佛龛磕四五十个,以免功夫生疏。

    赵知县这才知道想拆岳飞像难如登天,这个时候衙役问他:老爷,那几个船夫还打吗?都昏过去了。怎么呢?赵知县没喊停,他们就一直打下去,结果给几个船夫都打晕了,裤子下面血肉模糊。怪不得他们商量事的时候外面惨叫声震天,然而当老爷的听不到老百姓的喊声,所以赵知县也没有注意。于是他说退堂,支使衙役把这几个船夫抬回了船上。

    关于赵知县提议拆岳飞像这件事,黄二爷没有写进卷宗里。退堂以后他来到回廊等候赵知县,并对赵知县详述利害,劝老爷不要急着拆岳飞像——前几任知县刚来的时候,黄二爷就这么劝他们,结果没过多久他们就被撤了职。即便如此,黄二爷仍然以青山县百姓的利益为重,就像我说的,他在此地颇有主持公道的声望。但仅仅有一个魏老头和一个黄二爷的话,岳飞像还不至于那么难拆,这事主要麻烦在岳靖安身上。

    这件事要从青山县城外一条古道的马背上说起,古道直通青山县南城门,是一条官道。赵戊能就是骑着马从这条古道上赴任青山县,彼时陪他进城的是黄二爷。赵知县穿着缎面鹭鸶青袍,骑一匹很有气质的枣红色高头大马;黄二爷儒生打扮,系一条青色束发方巾,一手捋着灰白的长须,跟在一边。之所以说那匹枣红马很有气质,是因为不同于凡马,它的背脊是向下弯曲的,马头和马屁股从两边向上翘起,整个马身呈一个躺倒的S形状——这是马中的良种,骑上去有种骆驼客的感觉,十分稳当。不仅如此,此马走起来也不同凡响,庸碌的劣马都是走一条直线,而它是斜着走,走到路边时再折回来往另一边走——于是它的行进路线可以近似看做正弦函数——这样走的好处之一是赵知县骑马走在路上时,百姓为了不被马蹄子踩到,都躲进了路边的屋子里,道路就会变得非常干净宽敞。老百姓都称赞这匹马,叫它“净街老畜生”。最后,这匹净街老畜生还有一个优点就是走个十几步就猛地抬起前蹄,回头看一眼跟在它身后面的劣等马,马鬃随之飘动的样子很是惹眼。

    赵知县骑着净街老畜生来到青山县时,黄二爷就跟在他身边。他们谈到拆岳飞像的事情,赵知县问黄二爷为什么前几任知县都拆不掉这座岳飞像?请师爷为他详述利害。黄二爷摆了摆手,低下头呵呵假笑一声,他说父母您有所不知,青山县岳飞像立于此地已有百年历史,在百姓心中根深蒂固,地位难以逾越。擅拆岳飞像激起众怒不说,青山县还有三人定会百般阻挠,令父母大人无功而返。

    赵知县和净街老畜生都侧过头,看着黄二爷说:“噢?此事竟如此棘手?”

    有关黄二爷此人,我需要补充一点,此人和赵知县同为当朝进士,但是终身未进入仕途。在青山县,黄二爷的民间声望要远高于知县,他住在城中的一座奇特的石头宅子里——宅子底部是一根十米高的柱子,柱子上面修建了三层平台,顶端建一方狭窄的斗室,黄二爷就睡在斗室里——那座石头宅子形似一把打开的雨伞,事实上,每当下雨的时候黄二爷的宅子下面就站满了避雨的路人。晴天时,黄二爷就和他的学生们在高高的平台上吟诗作赋,弹剑而歌。因为青山县基本都是平房,所以从很远处就能看到黄二爷和文人雅士们在平台上活动。

    当城里发生重大事件的时候,老百姓们就聚集在黄二爷的石头伞周围,听他慷慨陈词。有关石头伞的事就是这些,如果你来到青山县,在距离城中心500米远处就能看到两幢气派的宅邸,一座是县衙门,另一座就是黄二爷的石头伞了。

    至于青山县百姓的抗拆活动,黄二爷是这么对赵知县描述的:X知县——也就是赵戊能的前三任——刚来青山的时候人生地不熟,头半个月就急着要拆岳飞像,结果船夫们拒载。这是很容易理解的,拆岳飞像断了他们的财路,不是官府补贴能解决的。船夫们合力把一条条小船抬上岸,用碗口粗的铁链锁在大老爷们府邸前的石旗杆上。青山县有很多有钱的老爷们,他们默认了船夫的抗拆行为。不仅如此,衙门因为船夫罢工决定官府造船时,不只民众不出钱,大老爷们也纷纷以“生意萧条,家道艰难”为由拒绝出资。于是X知县上任仅半年便被撤职听调了。Y知县——也就是赵戊能的前二任——来到青山县时吸取了前任教训,Y知县是个铁腕老爷,这一点从他上任后不久拘押了所有的船夫就能看出来,那时候船夫还没来得及把船抬回岸上。于是Y知县派出衙役保护的拆迁队渡湖强拆,这个时候,黄二爷前面提到“百般阻挠”的三个人里,魏老头和岳靖安先站了出来。

    有关魏老头的本事,赵知县之前在衙门里已经见识过了。如果说Y知县是横(heng四声)人,那么魏老头无疑是个狠人,俗话说“横的怕不要命的”,很显然,魏老头就是个不要命的人。我们知道,那年头几乎没几个人活过七十,在73岁的魏老头心里,他已经活够本儿了,一辈子唯唯诺诺的他急切地想豁出老命做点轰轰烈烈的大事。在他心里,抗拆岳飞像就是一件大事。

    还需要强调的一点是,绿水湖的渡口很窄,魏老头带领的抗拆队由几十个年过五旬的老人们组成。他们列成方阵,盘腿坐在绿水湖的渡口前,魏老头坐在最前面。这也就是说衙役和拆迁队的工人们想要渡河强拆,必须先把抗拆队的老头们移动到距离绿水湖渡口两百米外的地方。有关移动的方法,之前说过那年头的政府是心系百姓的,所以像现在一样,衙役们不敢使用暴力驱赶民众。

    有关非暴力拆迁的方法,现在的政府相比那时更有经验。比方说我们那里有一个印刷厂,企业和政府已经达成了拆迁协议,但是厂工抗拆。最后出现了一群手持利刃和铁管的闲散人员,他们声称是伸张正义的社会团体,痛恨厂工们阻碍城区建设的行为,最后喊着“为全面深化改革而战”的口号拎着武器冲进印刷厂。厂工们于是一哄而散,推土机很快便开进厂院顺利完成了拆迁。

    同样是非暴力,衙役却很难吓跑魏老头,其一是因为魏老头不怕死,其二是他在自己坐着的地方立了一根木头柱子——魏老头让人把他牢牢地绑在柱子上。这样一来,要想进入渡口,就只能踩着魏老头过去,然后抗拆队就会一哄而散。但是那年头官府杀人还是一件大事,尤其是杀高寿的老人,整个州府都会受到牵连,最后要巡抚出面给当朝阁老做检讨。即便如此,水下面还泅着岳靖安率领的抗拆队,他们打算等差人们一上船,就把船凿沉。于是,在和魏老头、岳靖安对峙了五个月以后,Y知县也感到心力交瘁。主动辞官回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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