阑山下来,是夕阳初露端倪的时候。山下的小镇,夜灯三五结队地亮起。花篱镇,镇上既无篱,也难以见花。
镇上的华人大多住在这条街,一栋栋仿古中式小楼配上笨拙的直檐——住户大多是江南人,又大抵是苏州来的,或许不是,但为了彰显身世和巴掌海棠叶大的乡愁,纷纷劣质模仿几例太湖石放置于门前——小镇的房屋产权是自己的,最不济的一点是风格杂乱,但乐观地说,叫它“别有一番风味”。
阿奇的屋子在三号街三号小楼的三层——两边是思乡人的苏州园林,中间夹着唯一一座波西米亚风格的建筑。棉被挂在门前晒了一天,夕阳未尽时尚留有“太阳香”。阿奇身心疲惫不愿再费周折费力,对棉被不理不睬,径直上了楼。
屋里春暖夏凉,阿奇不饲养花草也不知道季节;挂钟停摆了几日,不必搭理,手机在更远处进食,便又不知道时间。
无心只得翻书来看——当地电视只有新闻——木心《琼美卡随想录》,阿奇有撕封套的怪癖,书露出黄秃秃的糙皮。随即翻出了弧线,25页,《烂去》
往过去看,一代比一 代多情,往未来看,一代比一代无情。多情可以多到没际涯,无情则有限,无情而已。
——“诺,悲观的怀旧主义者”阿奇嘟囔一声——
可怕还在于无情而得意洋洋,蒙娜丽莎自从添配了威廉胡髭以后,就此颠之倒之, 最近在纽约街头捧卖报刊,而地车站上,大卫新任推销员,放下投石器,抱起一只最新出品的电吉他。
——阿奇斜眼一瞥,墙上杜尚那幅长着胡子的蒙娜丽莎的微笑,就赤裸裸地挂在墙上,硬要笑给它看,成了全屋唯一的饰品——自他把抱着吉他的大卫像从跳蚤市场卖掉之后,全屋连一只跳蚤也不剩——
当人们一发觉亵渎神圣可以取乐取宠,就乐此不疲了,不会感激从前的人创造了这么多可以供他们亵渎的素材。
——他的眼睛从木心出来,向蒙娜丽莎先生努努嘴,眼神失色一下,便自发合上了木心。就此直勾勾地盯着墙上硬要给他笑得蒙娜丽莎先生看。这的确是横竖唯一一件饰品了,其余的只有无可奈何要喧宾夺主的壁纸,况且是单色调的。
男友总是劝他“多少要添一点饰品”,他的积蓄又不是承担不起——“不然不太正常,不,是太不正常”,遇到这话阿奇次次都会无厘头地强辩:“你知道吗,薛宝钗也喜欢这样。”
电视机横在左侧的空旷,在空旷上挖出一个黑洞,这里的电视可没有薛宝钗和红楼梦,买的太失败的东西!阿奇决定要把他卖掉了——他每次都这样“决定”。
右边的空旷上有一首诗:“把泪水煮沸,放在冰水里冷却,送给别人当作无情的礼物。”这首杰作创作于十六岁,在读完小野洋子的《葡萄柚》指令书后,颇受启发地蓄意抄袭,但孔乙己心态多少温存,(自以为)文气太重而叛逆不足。
三层的房间就是如此,萧条得像不符合自己的阶级。
他突然想到了自己的男友——的确是突然,大概是受到空旷房间的启迪——忙把电脑翻开,查看邮箱。“无法访问internet”,他被强行划分到另一个阶级,才想起来网线被自己手忙脚乱地赋予了跟着垃圾车逃离小镇的命运。
他穿好衣服,极不情愿地下了楼。阿奇该感谢波西米亚楼的背后恰好是一层的咖啡馆,“No Exit Cafe”名曰“无出路咖啡馆”,跟严歌苓小说里的不是一个地方。他身后老旧木门重重关上,掀起一阵的木屑灰尘。
邮箱里多了两封邮件,第一封,不出所料,男友发过来的。
“……我昨天才离开台北淡水,我都忘了告诉你我去了,不过没关系,今早我已经在北京了。”阿奇跳过一切亲昵的爱称,虽说本来就不多,仍然选择直入主题——这是学生时代考遍阅读题的经验促成的能力。
“北京的雾霾还是太重了,下了飞机我都想骂人,没成想吸了那么多年,一年没吸就招架不住了。”啊,肺出了毛病,这么严重?——自觉完成双人对话的阿奇苦笑了两声。
“我倒没什么大问题,只是可惜了,早早定好的《空中花园》的票打了水漂。”空中花园!五年前阿奇错过了最后一张低于四百的票,从此五年来豆瓣大麦一概没有见到过这四个字了。票肯定很火吧?
“票价是吵得很高,但我可不想用我这可怜的供给去填补上天的需求,你知道,我最讨厌黄牛”
“……”……(阿奇自行想象的对白一句)
“要是你也在北京就好了”……阿奇想了想,不必了,男友的信是不必回复的。
第二封邮件,极短——“抱歉先生,因为您的文章里有一段内容过于敏感,我们暂时无法发表。我们知道您不会同意我们随意更改,所以请您再斟酌一下。再次地抱歉。”
“斟酌?”阿奇又是两声苦笑(苦笑也是分等差的),打开文件夹,右键点击文章,怒意驱使着食指,食指驱使着鼠标击上删除。以此罔费一时心血。
合上电脑,起身离开,没有工时的工作已做完。
“是不是该离开了?”阿奇猛然有了这个想法——其实从他来这里两个星期开始,就不知道有过多少次“猛然”起来,而且大多都是在上楼梯的时候。到哪里去?换个地方吧,倒不一定要回北京,干脆当了有乡愁的浪子罢了。
“离开花篱镇!”阿奇又是一个猛然、有了决定。“趁太像太无奇之前离开这里吧”,他喃喃地想着这句话,情绪自己高低起落调节回环,不觉到了门前。
阿奇回到了房间,推开门——窗户忘了关,产生强大的对流之后,一阵风徐来。阿奇开了灯,只见蒙娜丽莎先生滑落到了地上,微笑换了个奇怪的角度。
“是故未来的人类会怎么样……无情而已。 ”
——“啊呀”,阿奇嫌弃了一声,捂起头来;他终于想到了木心这句话,可脑子里空空如也,想不到什么来辩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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