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确切的说,他不是我的朋友。
仅仅是我做志愿服务时,遇见的一个孤寡老人。和千千万万无儿无女的老人一样,他敏感、易怒、性格孤僻、暴躁,又久病缠身。
当我看见他时,他正一个人窝在房间的角落里,望着天花板发呆,而其他老人都在院子里,一边晒太阳,一边和我们这群年轻的娃娃们拉家常。
屋里很简陋,可干净整洁,没一丁点异味,可见这个敬老院是下了工夫的。“大爷,您怎么不出去晒晒太阳,屋里冷的很。”我一边问,一边走过去,想扶他起来。可当我走近的时候,他忽然低下头,狠狠地瞪了我一眼,骂了句:“滚!”
“你...”这声骂让我很恼怒,可又不好说什么,只能悻悻然,退出了房间。
在外面的时候,敬老院志愿者项目负责人看我一脸不快,估计也猜出来八九分,走过来安慰我:“别太在意,吴老爷子脾气就这么古怪,很难相处;而且,最近一直照顾他的护工又请假,所以...委屈你了,小伙子。”
“没关系,不过我很好奇老人家这个精神状态...有点...是不是有什么事?”
听我这么一问,负责人叹了口气:“老爷子当兵出身,参加过南京保卫战,也算是大屠杀幸存者了吧;但是由于当年政策原因,一直没获得官方认可;文化大革命的时候,被斗得不清。他膝下又无儿无女,退休后一直靠捡垃圾过活儿,现在上岁数了,没办法只能来我们这儿,靠政府救助,吃低保挨日子...”
“大屠杀幸存者?!”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印象中的幸存者,只出现在每年的12月13日。那个时候,他们会到各个学校、单位演讲,一把鼻涕一把泪地痛诉当年日军暴行,教育年轻人“前事不忘后事之师”。而眼前的吴老爷子,全然没有我们想象中应该有的样子。
看我一副将信将疑的表情,负责人又补充了一句:“小伙子,你还别不信;刚进来的时候,社区区长跟我们介绍他也是这么说的,我也不信。可后来一个社工帮吴老爷子洗衣服的时候,发现老人家贴身的旧衣服口袋里,缝着一个原南京宪兵队的肩章还是什么的,这才知道。”
顿了顿他接着说:“有段时间,媒体和市领导想请他过去做做汇报,宣传下当年保卫南京的历史事迹,都被他拒绝了。最后,只要听说电视台来人,老爷子直接闭门不出,你说古怪不古怪。”
“那...老爷子还愿意跟人聊这些事吗?!”我犹豫不决地问。作为一个南京人,不了解那段黑暗的日子,实在有亏于含恨而去的冤魂。
“老爷子这个脾气,恐怕很难跟你个不熟悉的小伙子聊点什么出来。你可以等照顾他的社工回来,跟他聊聊,老爷子倒是什么都愿意跟他说。”
“那个社工什么时候回来?”
“大概要到下个月吧...”
“这个月,我可以负责照顾吴老爷子吗?”
“可以啊,只要他愿意,我没意见;你知道的,这么个脾气,院里其他人都不愿意看他。”负责人苦笑着说。
二
第二次看见吴老爷子,是在一个没有阳光的上午。
可能是天气原因,老人们都聚在屋子里没有出去。有的在下棋,有的在看电视,有的在三五成群的聊天。而他依旧孤独的坐在角落里发呆,显得和周围环境格格不入。只是这次,他的目光一直死死地盯着窗外,不知在看什么。
“吴大爷,我又来了,还记得我吗?”我讪笑着,可有点自讨没趣的味道。
出人意料,老爷子并没有像上次那样对我横眉冷对,只是面无表情地点下头,然后侧过脸去,继续盯着窗外出神。整个上午,他就这么呆呆地坐着,眉头时而紧锁,时而放松。他的眼神更是奇怪,像一眼深不见底的深潭,让人读不出喜怒。直到护工来通知大家吃饭,老爷子才缓缓挪了位置,准备起身。
“那个...小伙子,过来扶我一下...”
我左右看了看,以为是自己听错了。连在场的工作人员都诧异了,吴老爷子竟然主动开口让人帮忙了。
“对,就你...”老爷子颤颤巍巍地伸出手,指了指我。
听他这么一喊,我简直要泪奔,立马连滚带爬地冲了过去。可当我伸手像用力扶他起来的那一刻,忽然发现自己对困难严重估计不足。老爷子体沉,我一次用劲,居然没把他扶起来。看我一脸窘迫的样子,老爷子不怒反乐:“我说年轻人,就你这体格还来做志愿者?回家吃几年饭吧,哈哈哈!”我也只能红着脸,换双手用力。也不知是大爷配合还是怎么的,这一次他站起来了。
我扶着大爷一步一步,慢慢往食堂挪,走了差不多十几分钟,吴老爷子忽然停下要休息会儿,可明明食堂就在眼前。“你们这群娃娃啊,跟政府那帮人一样,就喜欢走形式凑热闹,没事在学校多读点书多好,干嘛要浪费这时间在我们这群老东西身上?”他忽然叹了口气,轻轻说道。
一时间我竟不知道怎么回答,两个人僵在那儿,气氛异常尴尬。就在这个时候,院长走过来,笑着冲我们打招呼:“吴大爷,今天怎么想出来转转啦?”可大爷并不搭理他,反而转头跟我说:“这样吧,你搀着我走也怪累的,把饭打了,我们回屋吃吧,我坐这等你。”
三
打完饭回屋之前,院长跟我说照顾吴老爷子的社工回来了,一会儿就过去;还叮嘱我要记得喂大爷吃药,本来三两句话的事,却叨叨了一大堆。总算是明白为什么吴老爷子不喜欢他了。
再进屋,那个社工已经来了,是个大姐姐,她正和老爷子聊的起劲。一看见我,社工姐姐立马热情的伸手打招呼:“你好,我叫张岚,吴老的护工。”后来我知道,在这个敬老院里,能给老爷子当专属护工的,绝对是一项莫大的殊荣。
张岚姐姐跟我一样,也是在校学生,不过她是社科院的博士,专业就是研究大屠杀的。这个监护工作也算是专人专用。
“之前想了解南京保卫战的一些实际资料,找了一些采访人都不大合适,后来我导师说认识这里的院长,他们有个吴大爷,参加过保卫战,我可以来做社工,获取第一手的资料,于是我就来了。”她趁老人吃饭的功夫,跟我聊了起来。
“开始也想过放弃,毕竟你知道的。。。老爷子,脾气太怪了,不过为了课题,也就忍忍了。后来发现,其实老爷子人真的不错,只是。。。”顿了顿,她接着说:“在这里的几个月,我第一次感觉战争,给人造成的心理创伤比身体创伤更严重。”
“那姐姐,你课题做完了,怎么不走?”我疑惑地问道
“舍不得呀,你知道吗,每次我离开的时候,老人眼睛里满满地不舍。可他又倔强地不愿意说,每次都是要骂的,一边骂一边流泪。”
“小张,你又说我坏话啦!”大概是听到我们的窃窃私语,吴老爷子放下碗筷,忽然吼了一句。“哪能,哪能,我在跟小李说我学校的事啦!”她讪笑着,转过头冲我吐了吐舌头,低声说道:“别看老爷子腿脚不灵光,耳朵好着呢!”
那一天,吴大爷特别开心,虽然脾气还是那么古怪。
四
第三次去的时候,已经间隔一个半月了。
那天我去的特别早,却没看见张岚姐姐,更没看见吴老爷子,问了院长才知道,老爷子住院了,张岚姐姐在陪护。
在军总的加护病房里,我终于看见了老爷子。他闭着双眼,身上插满了管子,像是个等待修复的机器,而张岚姐姐则坐在一旁,安静地看着,眼神中流露出焦虑,仿佛那躺在病床上的,根本不是一个互无瓜葛的老人,而是她的血肉至亲。
“是小李啊,你怎么来了,没课吗今天。。。”张岚姐姐的声音略显疲惫。
“嗯,没课。。。老爷子还好吧。。。”
“不知道,还在危险期。。。”
“怎么忽然就进医院了,之前不是挺好的吗?”我有些奇怪。
“半个月前,老爷子忽然晕倒,经过医院检查发现是脑瘤晚期,现在还没有醒过来。”
“那我能做点什么吗?”
“哎,说实话你什么也做不了。。。”
“估计。。。老爷子是撑不过去了,连医生都说这个年纪,做手术也是白费了,而且他没有社保,没有国家补贴,所有费用要敬老院承担;区领导和院长都很难。。。就看看老爷子能不能醒过来,如果。。。”一刹那,她声音忽然梗咽,却强压着悲痛。
“我可以留下来,陪陪吴大爷吗?”
“可以,如果不占用你时间。。。”
五
说实在话,我不喜欢医院这个地方,虽然它是救死扶伤的圣地,却无时无刻不在鉴证着生离死别。
那个晚上,张岚姐姐跟我说了许多老爷子的事。老人经历的历史,远比照片里的更加真实,更加残酷。听完那些故事,我庆幸自己没有生在那个时代,也悔恨自己没有生在那个时代。庆幸的是不用苦恼如何苟活于屠刀之下,悔恨地是不能拿起刀枪,反抗侵略者的残暴。
只是没想到,这匆匆一面竟是最后一面。
几天以后,我正在上课,忽然手机收到一条张岚姐姐的短信:“吴大爷走了。。。”
没有鲜花,没有哀悼,甚至那些足以激动人心的故事,也都随逝去的人变成了历史。没人知道,老爷子当年也和千万英勇的将士一样,为南京这座孤城,拼尽了最后一滴血。
六
今年80周年的时候,我没去参加大屠杀纪念馆的公祭活动。那一天打电话给张岚姐姐,才发现她也没准备去。于是,我们约了一个人少的周末,准备一起去祭奠。
很不凑巧,去的那天是个雨天,南京的冬雨冷得很,让整个城市都倍感凄凉。
我们聊了一些过去的历史,又聊了一些最近的生活琐事,最后一起在和平雕塑下鞠了三个躬,献了一束花。分别的时候,我忽然笑着玩问她:“到现在,我都不知道吴大爷真名,姐姐你知道吗?”
“我也不知道。。。”她也笑了,指了指身后的纪念馆,“可埋在这里的人,又多少人知道他们的名字呢?”
没等我回答,她忽然转过头,看着阴霾地天空:“其实无所谓,历史会记得他们,我们只要好好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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