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往往不会把过去的日子,长久放在心上。无论日子好过,还是艰难,都是过一天,就忘一天的沉淀在岁月里,这或许是过日子最让人追随明天的原因所在。只觉得过去的日子是那么劳累,都不愿意翻开曾经的伤痛来重新品味,只希望明天的日子会能留下值得回味的时光。而过去日子的痕迹,却又不会让人我忘记,看到老年人满脸的皱纹,就知道岁月的沧桑。这或许是对后人的昭示,印证在他们的脸上,无语中,就会感受到生命过程,其实是伴着日子的人生体味过程。如果把过往的日子堆砌起来,年代一久远,便是那岁月里的沉香。那日子就是这么过的,只有正在经历才冷暖自知。
这一年,日子过得实在是好苦好累,一年总算好惊好险的撞到年根了。到了年底,父亲的心似乎松懈下来了,从惊恐与艰难中过来才有了落寞的心痛。没地方喊累,也无法诉苦,把满腹的忧伤隐藏在身后,脸上露出了一丝轻松。转过神来的父亲,才顾及到家中光景的困窘,快要过年的直觉,让他才觉得一家人的日子是那么的恓惶。这少吃没喝的日子,也不知道怎么就凑乎了一年,自己却顾不上操心这吃穿的事情。
往几年,一到这腊月,父亲就去张家口看三姑,回来时,三姑总要给兄弟打点一些过年的东西,临走,三姑还要把她那藏了一年的几块钱塞在兄弟手里。每次离别,父亲姐弟俩都是以眼泪道别,父亲出门就留下一句话,‘三姐,明年腊月,我再来看你。’话一留下,姐弟俩就盼望这腊月的日子。
然而,这两年来,这句话成了空话。这绝不是父亲失去自己的承诺,而是对自己亲人无法言语裹卷在身上的不自由。身不由己的父亲,没有勇气对亲人说出自己的处境,常常在信中只说自己忙,实在脱不开身子去看望三姐。再不像前年,写了半封信就闯下了祸。而身在闹市的三姑,用自己的生活来判断兄弟的日子,她只知道兄弟家里的光景困苦,却不知道兄弟已经失去自由。
妈妈最能看出我父亲不会装住的心思,看他那茫然的眼神流露出内心的惆怅,就知道父亲又有了愁苦的事情。这是父亲长久领受精神重压出来的懦弱。凡事都是在犹豫不决中煎熬,哪怕是家中的一点小事,经常也是拿不出个主意,父亲也常常是憋在心里,苦在脸上。
父亲似乎把懦弱当成了自己的习惯。一个能把课本都能讲好的人,却在困苦中,暗淡了他曾经自信的光彩。一个能把名字在银子川面响亮的起来的人,却在时光里,吞没了他往日被人们认可的名声。一个能把教书育人,作为自己一生追求的事业的人,却在命运里,成了自己最心痛的感觉。因而,跌撞之后,一切都变得黯然失色,自己就是一滩难流动的死水。
昏暗的油灯下,妈妈衲着鞋大底。父亲抱着烟袋,在一旁叹着气。这个家哪有要过年的意思,苦闷的心情,凄惶的日子。这夜晚,整个家被昏暗笼罩在阴冷里,这样的阴冷,只觉得是谁都不说话,就没有呼出的热气,让后河湾的冷风一个劲儿地从椽眼钻进来,后墙上的冰霜,还在往厚了冻。谁也不作声的夜晚,让人可怕,感觉就像一家人坠入令人窒息的洞穴里。
妈妈把灯拨亮点儿了。我看到父亲手里拿着早就熄灭的烟袋又凑到灯跟前,举上灯头,‘吧嗒’几口烟着了。吸上一口说,‘我看还是叫楞子去看看他三姑哇。’‘两年了,谁也没去看她。’妈妈放下鞋底说。‘对呀,我咋就没想起,叫楞子去。’‘要不看你天天苦的,想出这么个主意来。’父亲的心思说出来了,一个小小的事情,却让父亲为难了好几天,父亲拿不定主意的维诺,似乎从来就没有说过一句痛快的话,也办不了一件干脆的事。其实,父亲并不是这样的窝囊,而是他的心灵走向了荒凉。
父亲多么想去看看自己的姐姐呀,多么想把自己的苦衷跟三姐诉说,可他去不了呀。无情的现实阻拦了亲情,只能把思念搁在阴郁的愁云里了。
几天后,我哥去了三姑家。一进门,三姑给她的小祖祖下挂面吃,两束挂面,煮了六碗,我哥一碗没留的全吃了。这顿饭吃得让三姑害怕了,‘啊呀,楞子哎,少吃点儿哇,三姑怕你憋坏呀。’我哥憨憨一笑说,‘三姑,没事儿,肚大的了。’我哥一抹嘴放下碗,三姑的眼泪扑簌簌地滑下她的脸颊。是啊,因为饥饿,吃饭不知道肚大小,因为饥饿的驱使,就不会讲究吃饭的文雅。我哥在三姑面前还是那么顽皮的毫不顾及,在饥饿面前,那还用去拿心和装面子吗。
三姑看着我哥说,‘我的小祖祖,小时候可娇养你来,谁想你饿成这样来。’三姑那份对兄弟的牵挂在侄儿身上找到了。三姑似乎看到她的兄弟正在饥饿中煎熬。‘楞子哎,你大大咋就还没来看三姑,我可想望他来。’我哥才知道父亲在困苦中,对亲人的思念是多么深切。我哥知道,有些话不能告诉三姑,‘我大大天天忙,走不开,这不叫我来看三姑了。’‘等过了年,不忙了,我大大来吧。’两人稀里糊涂的说,我哥明白,只有糊涂最好,三姑是不会让父亲摆脱困境的,这时候,谁也帮不了他。
三姑有着开朗的性格,所以我哥说甚,她都相信。同胞姐弟,父亲在性格上,远远不及三姑开朗,就是大姑也是唯唯诺诺的脾性,在家里主不了半点小事,常有一副让人可怜的样子。但是,三姑比他们命好,当初三姑嫁了一门富户,吃好的,穿光的。就要土改时,没想到三姑嫁了个命短的人。孤苦中,带着孩子,离开故土。三姑到张家口找得老汉在家庭成分上,没有一点毛病。三姑这一走,恰让三姑完全躲开了正向她袭来的风雨,没过一天苦日子的三姑到了张家口,就是一个远离风雨的旁观者。从她的个性来说,也不去关心那些与自己无关的事情。谁不经历风雨,就不知道风雨中的苍凉,更不清楚她兄弟是如何的艰难。
‘楞子哎,出去颠哒去哇,’三姑叫我哥转出去看看这张家口的热闹。我哥带着消沉的心情,站在街上。他并没有看到让他心动地方,眼中看到的一切,都与自己无关。那街上还有充斥的大字报,残缺的留在斑驳的门脸上,也看不出行色匆匆的人们在忙碌什么,不像村里的人们一看就知道是搂柴或拾粪。五城街的繁华,似乎也带着萧条的冷淡,眼里没有一个门面,让自己毫不犹豫的踏进一步。最显眼是张家口的铜桥让他开了眼界,让他多停留一阵,看清了人们说得铜桥原来是座铁桥。没有心情也没有目的的转悠,让他实在是无聊,感觉到自己是在纯粹的对待时间。
我哥在三姑家待了两天。这两天让他待的好不自在,总是觉得在潜意识中,有那种‘人穷不走亲’的滋味。三姑她们的热情,反而更让他觉得是那样的让人怜悯和同情。他拿起书,借读几页,也驱赶不走内心那种不自在的空虚。本来家里过得艰难的日子,还不愿听三姑让他无法回答的话语,还真是躲闪不得,三姑问她兄弟的冷暖,真是让我哥实在为难。
三姑想挽留我哥多住几天,我哥却想瞬间离开,这充满怜悯和同情的三姑家。不是我哥不接受三姑的好意,而是做人的感怀在折磨自己,折磨心中的那种卑微。生活在困苦的日子里,还有股贫穷的骨气,能忍受贫穷,却又抗挣贫穷。
走吧,实在是不想在啦。我哥看着三姑给拿了好多吃的,心里感觉到在接受三姑的恩施,诚恐这毫无颜面的事情,我哥越发感到真不该来一趟,似乎自己是来三姑家乞要的,这样的感觉一直伴随着他上了火车。
我哥坐在车上,回想在三姑家回避贫贱的那种冷漠,对待了她们的一番热心,这时候心里才有了愧对她们的一番心意。穷是无法掩盖的,饥饿更难忍受。一进门的六碗挂面,已经让三姑看出家里日子的困苦,那六碗挂面和白馍的诱惑,却成了折磨自己精神世界的一种困惑。不得不承认,食欲远远超过了精神的需求,便会毫不顾忌的满足强烈的食欲,人在饥饿时,就是那么单纯而低下。可在饱餐后,又绕不出遭人可怜的圈子,甚至怀疑自己一个大后生,却没有能力让家人吃饱饭。从不念书就劳动,脏活和累活都做全了,一家子为多挣工分天天忙碌,可仍旧是饥饿缠身。怎么连肚子都对付不过,这个家的吃饭问题成了家中的大事情。
火车在寒风中向西奔跑。随着火车的‘铿锵’声,我哥的心渐渐回到仍然是困苦饥饿的家中。自寻烦恼的想象,被就要面临的现实掩盖。于是,我哥的心平静下来了。凝神静气地趴在车窗前,看着冻了的玻璃发呆,手不由得划去玻璃上的冰雾,沉思中,划出了可敬的三姑两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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