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你小小的身影又出现在路口拐弯处的时候，像是有一片乌云紧紧地跟着你，你头上的天，身后的街都黯淡了下来。你整个人都笼罩在一片阴影之中。尽管这是阳光灿烂的秋日。
孩子，你知道吗，当我第一次在这条小街上看到你，你身上脏得不辨颜色的衣服和黑乎乎的小脸让我误以为你是无家可归的流浪儿，是你小小的肩膀上又脏又破的大书包提醒我，你应该是个小学生一一这也是通往那个人满为患的学校的必经之路。
但，我还是不能相信，你看起来像幼儿园的大班孩子，却每天一个人走在上学的路上，谁家的孩子不是一直接送到上完小学？你的家人呢？你几岁了？上几年级？你家在哪儿？远不远？刮风下雨你也这样走吗？……我的心里有很多疑问。
直到有一天，我在小区里见到了你，那时早已过了午饭时分，你似乎是刚回来，慌张跑向一栋楼…
莫非，你也住在这个小区？这不可能，这个小区虽说不是什么高档小区，可住在这里的人大都有一份稳定体面的工作，他们的孩子虽然比不上富家子弟，过的也是比较优越的生活。
而且，这里离学校太远，就是成年人步行也得半个多小时，你这么小的孩子，岂不是要近一个小时？！不，你不可能住在这儿！
可是，你的再次出现挑战了我的认知，难道你真的住在这里？我留心看了你进去的那栋楼，忽然想到了一件事……
那是一个寒风凛冽的冬天的午后，我穿上厚厚的大羽绒服下楼接水。小区的院子里空无一人，也许都在暖气充足的家里享受静谧的午觉。
这时从远处跑来一个小女孩，两三岁的样子，边跑，边哭，边喊妈妈，等她近了，我才吃惊地发现：她光着脚，只穿着一身薄薄的粉白色的保暖内衣，扣子没扣好，露出了小肚皮，像是刚从被窝里爬出来。
她的小手，小脚，小脸蛋都冻得红通通的，鼻涕眼泪糊了一脸。她后面跟着一个六七岁的小男孩，是她的哥哥，他没有哭，眼睛干干的，他有着与年龄不相称的成熟与忧郁，又似乎看惯了一切，透露出一丝麻木…
他试图撵上妹妹，拉住她，抱住她，可是小女孩一再挣脱他的小手一一毕竟他也是个小孩子一一跌倒了，爬起来，继续跑着喊妈妈。她身上有股蛮力，这蛮力让她不惧天寒地冻，她一定要去追上妈妈…
这场面让任何一个做了妈妈的女人都会忍不住心疼。我快步走过去，抱起了小女孩，拉开羽绒服的拉链，裹住她小小的冰冷的身子，她渐渐安静下来，泪眼婆娑地好奇地看着我，她的小哥哥依然是一副深沉淡漠的样子。
我问他怎么回事，他说爸爸妈妈吵架…妈妈走了…妹妹追出去…爸爸让我们别去管妈妈…
原来他们的爸爸在家！那得是多么狠心的爸爸！这么冷的天！这么小的孩子！他在家里干什么呢？抽烟？喝酒？玩手机？还是死在家里了？！
我又气愤，又心疼，一瞬间，我恨自己是个平凡的人，我想当官，当大官，可以义正言辞的去教训他，他得俯首帖耳地听…
那他们的妈妈呢？我似乎在儿子身上发现了妈妈的影子，她一定是个忧郁的悲伤的女人，在一次又一次剧烈的争吵后，终于忍无可忍，绝望地甩门而去…
我问了他们家的楼号和单元，送他们回去。小男孩一直都没有说话，默默地走着，不知道在想什么。小女孩目不转睛地盯着我，脸上还挂着一颗泪珠儿…
到了电梯门口，我犹豫了一下，把怀里的小女孩递给她哥哥抱住，替他们按了电梯一一他家住在十三楼。
小男孩什么也没有说，没说谢谢，也没说再见，没有眼泪，始终抿着嘴，他似乎麻木了。只有小女孩恋恋不舍地看着我…电梯门缓缓地合上了。
我默默地站了一会，心里说不出的滋味，担心？伤心？似乎都不是。我转过身，拎起水桶去接水…
孩子，难道，难道你就是那年那个小哥哥？难道你的爸爸妈妈终于离了婚？难道妈妈带走了妹妹，留下了你跟着爸爸？难道爸爸又娶了新妈妈？难道你有了新的小弟弟或小妹妹？
所以你这么小就一天一天独自走着上学？所以无论刮风下雨，你要这样走上六年？所以从那以后你的衣服再也没人洗过，也没人帮你洗澡？
所以你越来越沉默，淡漠，冷漠，你把这当做厚厚的壳，躲在里面，自我保护，似乎世间一切都再也与你无关？
你像是路边的一株小草，一株被遗弃在冬天的寒风里的小草，慢慢地被成人世界里喧嚣闹腾而扬起的尘埃覆盖，渐渐地消散了颜色，与灰蒙蒙的世界融为一体，一一没有人注意到你的存在。
可是你真的是那个小男孩吗，巨大的反差让我充满疑惑：那时候你的小脸还是白的，有肉的；衣服还是新的，干净的。现在的你似乎比那时还要瘦小，只有眼睛里的漠然愈加深了…
只有一个办法可以验证。
所以那天你再出现在小区的时候，我保持着一定距离跟在你身后，不出所料，你进了那栋楼，那个单元，然后我看到电梯缓缓停在了13楼…
那个楼道里特别阴冷，当我走出大楼巨大的阴影，走到阳光下的时候，我想也许你每天走出大楼感到更多的是轻松自在，阳光照在身上，是温暖。
我不知道该做什么，我想向遇上的随便一个人说一说，问一问，他们有没有注意到你的存在，知不知道你的事，哪怕仅仅是谈论一下你，似乎都能减少一些你眼里的冷漠。
但是我怕别人用疑惑的眼神儿看我，把我当成一个不正常的人。
我只有在送孩子上学的路上，更加留意路边你小小的身影。
有一次我看到了你，我减慢车速，靠近你，放下车窗，装作很自然的样子，微笑着招呼你上车，想顺路送你。
不知道是我笨拙的热情吓到了你，还是你对所有人和事习惯性的防御，你像受惊的小鼠一样警觉地看了我一眼，扭头跑了。
你的目光流露出怀疑，冷漠，还有敌视，你不希望任何人打扰你。似乎你已失去了与人交往的兴趣与能力。
于是，你一日一日孤单地走在这长长的上学路上，但是这或许是你一天中最自在最惬意的时刻。
没有人在意你，没有人打扰你，你沉浸在自己小小的小小的世界里，有时沉思，有时迷茫，有时微笑，有时踢开路边一块小石子，有时捡起一截枯树枝…
等你走到拥挤嘈杂的学校，或是走回阴冷寂寞的家的时候，这属于你的美妙时光就戛然而止了，于是你裹上冷漠沉默的铠甲，置身其中，防备，抵御。
我没有再打扰你，也没有为你流过眼泪，直到那一天。
还是在这条小街上，你低着头从远处慢慢走来，沉重的大书包压着你瘦弱的小肩膀，上课的时间越来越近了…
一辆又一辆送孩子的自行车，电动车，三轮车，汽车，从你身边驶过，我为你感到心急，做为一个让你抵触的陌生人，又不能为你做什么。
这时一辆小小的自行车停在了你身旁，一个年纪和你差不多大，但几乎比你高一头的孩子想带上你一一也许是你的同班同学，你看到他也露出了难得的笑脸。
你试着跳起来坐上后座，蹦了好几次，几乎把车子拽倒，终于坐了上去，本就不饱的车胎立刻瘪了下去。
车子歪歪扭扭地奋力前进了几步，你同学也许是刚学会骑自行车，一一车子终于还是倒在了路边。
你爬起来拍拍手上的土，帮着他扶起车子，让他先走了一一快要上课了。
你跟在他的车子后面，使劲儿地跑着，后背上书包的拉链坏了，像是张开的大嘴，喘着气…
这时我的眼泪止不住的流了一脸，我懦弱地躲进了车里一一我怕路过的人像看神经病一样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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