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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的第三条岸》:寻找生命中的另一种可能

《河的第三条岸》:寻找生命中的另一种可能

作者: 半墨先生 | 来源:发表于2018-12-07 09:49 被阅读20次

    有两种小说,一种是“确定”的,即传统的小说,如西方古典小说、中国古典小说,多数是确定的,读者可明确知道它们表达的东西,至少不会无所适从、手足无措,这种小说背后藏着某种“本质”的东西,或者说“罗格斯”,暗示你只能从那个方向去解读;另外一种小说是“不确定”的,即新小说,说得准确些,应该是非传统小说,如法国的新小说、中国的“先锋派小说”,它们不确定,无法捉摸,不知所言,拒绝读者,甚至排斥小说这种形式,读者面对它们就会陷入云里雾里,这种小说是“不确定”的,拥有无限可能,巴西作家若昂·吉马朗埃斯·罗萨的《河的第三条岸》就是这样的小说。

    《河的第三条岸》是巴西作家若昂·吉马朗埃斯·罗萨的一篇小说,约完成于上世纪六十年代。罗萨声名不显,跟“拉美文学大爆炸”时期的各位作家没有可比性,其作品也不多,除早期的诗集《岩浆》之外,就只有短篇小说集《萨加拉纳》《舞蹈团》《初期的历史》留世,国内罕见。其小说充满巴西的地域色彩,前期以民间为依托,写野蛮与爱情,后期则转向象征与想象,而《河的第三条岸》就是其中不可多得的佳作。

    小说不过三千余字,写的“故事”也极为简单:“父亲”一直以来恪守本分、品行端正,突然某一天性情大变,自己定制了一条船,从此在河流上漂泊,再也没回来。对别人的议论及家人的担忧全然不顾,像《树上的男爵》执着于树梢一样,他铁了心跟随河流。只是《树上的男爵》里的男爵有其反抗的目的,而“父亲”的选择近乎无解。

    父亲为什么“出走”?父亲对“我”又有什么期望?这是两个疑问。从小说开头对“父亲”的描写来看,父亲是很称职的,虽然对子女严厉了些。难道是因为“沉默寡言”?这里面暗含着什么样的信息呢?父亲闷闷不乐,心事重重?压抑?不知道。但父亲的“出走”绝对有他的理由,只是他不愿意说。他要让“我”,让家里人猜?遗憾的是,母亲作为父亲的另一半也无法理解。我呢,只是一厢情愿地以为父亲孤独,他需要我,其实真相究竟如何,我也说不清。故事的结尾,“我”以为父亲想让我继承他的“王位”,没想到父亲竟然第一次听到我的声音,转过身来,可当他像我挥手的时候,我却恐惧得落荒而逃,想一个临阵退缩的士兵,丢盔弃甲。“父亲”一定失望至极,自那以后销声匿迹,无影无踪。我后悔,但于事无补。我明白父亲的意思吗?大概没有吧。

    另外一个谜团也终于失去解开的机会。“父亲”似乎在表达什么,以这样一种怪异的方式,向“我”、家人,向世人传递着什么,无人接收。就连“我”,父亲唯一的儿子,将来要完成父亲“遗志”的“分身”也“误解”了父亲。“父亲“只好消失,只能消失。他的存在已经丧尽意义。也许,在这位“神秘”的父亲眼中,“我”是最应该“接收”父亲信号的那一个,然而,事实上,“我”放弃了这种“使命”。

    这里的“我”是不是和芸芸众生一样是一个平庸的人?他向往的生活是确定的,是安稳的,所以他接受不了这样一个“父亲”,所以他害怕,他逃走,他回去了,回得去吗?“我”的心里已经被种下了一颗种子,它正在发芽,这“种子”是什么,没人知道。是父亲留下的?还是原本就深埋于心底的?

    “我恐怕活不长了。当我死的时候,我要别人把我装在一只小船里,顺流而下,在河上迷失,沉入河底……河……”河底会不会有答案?

    说到这,是时候解决另一个问题了——河的第三条岸是什么?河只有两条岸,这是事实,从此岸到彼岸,必定经过河流,那么假设在这中间存在着第三条岸,它在哪儿?小说中,“父亲”终日在河流中随波荡漾,“从不踏上泥土、草地、小岛或河岸一步 ”。秘密就在这里,河的第三条岸就在河流中。赫拉克利特说:“人不可能同时踏进同一条河流。”“父亲”想必深知。所以他打算在河流中寻找那虚无缥缈的“第三条岸”。如果按照世俗的观点来判定,“父亲”的行为是徒劳的,因为根本就不存在“河的第三条岸”,这种坚持是愚蠢的,就像希腊神话中的西西弗斯,将一块石头推到山顶,又滚落,永远重复着,这样做的意义何在?其实,“意义”也就在不断的劳作中诞生的,尽管极有可能找不到“河的第三条岸”,但“父亲”在无限的劳作中已然找到了存在的意义,不指向目的,而化入过程,如河流般。不确定贯穿首尾,“父亲”生命中的另一种可能逐渐明晰。

    以上的“猜测”未必中的,也排除不了偏离的可能,这正是小说之魅力所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接触到这篇小说的作家的震惊就远远不止如此了。

    这里有个背景:《河的第三条岸》创作的年代正是拉美文学“爆炸”的前夕,这时候一批作品纷纷涌现,古巴作家阿莱霍·卡彭铁尔的《这个世界的王国》,危地马拉作家米格尔·安赫尔·阿斯图里亚斯的《玉米人》,墨西哥作家胡安·鲁尔福的《佩德罗·巴拉莫》,秘鲁作家何塞·马里亚·阿格达斯的《深沉的河流》和墨西哥作家卡洛斯·富恩斯特的《戴假面具的日子》等等。后来,这一批作品因为表现了拉丁美洲社会的落后与神奇奠定了“魔幻现实主义”形成的基础,而《河的第三条岸》虽未能使作者声名显赫,却也与同时期作家的作品携手开启了拉美文学的爆炸的序幕。小说中显示出的“魔幻”已经十分成熟,并标志了其与以往作品的特异之处。

    余华在其关于个人阅读的文章《温暖和百感交集的旅程》说:

    “若昂·吉马朗埃斯·罗萨在《河的第三条岸》也塑造了一个父亲的形象,而且也同样是一个脱离了父亲概念的形象,不过他没有去和动物结合,他只是在自己的形象里越走越远,最后走出了人的疆域,有趣的是这时候他仍然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这个永不上岸的父亲,使罗萨的故事成为了一个永不结束的故事。这位巴西作家在讲述这个故事时,没有丝毫离奇之处,似乎是一个和日常生活一样真实的故事,可是它完全不是一个日常生活的故事,它给予读者的震撼是因为它将读者引向了深不可测的心灵的夜空,或者说将读者引向了河的第三条岸。罗萨、舒尔茨和卡夫卡的故事共同指出了荒诞作品存在的方式,他们都是在人们熟悉的事物里进行并且完成了叙述,而读者却是鬼使神差地来到了完全陌生的境地。这些形式荒诞的作家为什么要认真地和现实地刻划每一个细节?因为他们在具体事物的真实上有着难以言传的敏锐和无法摆脱的理解,同时他们的内心总是在无限地扩张,因此他们作品的形式也会无限扩张。”

    他在此比较了罗萨、舒尔茨和卡夫卡的小说,指出荒诞与现实的交合使得小说生发出无限的可能性。

    而阎连科也说:

    “在我有限的阅读中,那个总是让我记不住名字的巴西作家,有一篇几千字的精短小说《河的第三条岸》,十年前我在无意中阅读之后,这篇小说就再也无法从我的脑际抹去,仿佛一个被困在孤岛上的人,听到了来自茫茫大海的一声轻微模糊的搭救声。一边怀疑那是细微自然的海音,不会成为把我从孤岛带向海岸的救船,一边又在绝望中忘不掉那似是而非、遥远而模糊的声音。每每在我想到内因果那三个会被同仁视为空谈、概念的字眼时,那篇小说就会如悠悠之流,浸浸涓涓地从我的记忆里中汩汩淌来。”

    可见这篇小说对他的影响。

    另外,“先锋小说家”苏童曾列出影响他的十部小说,《河的第三条岸》赫然其间。他的小说《河岸》描写了一位因犯了男女错误(真假难辨)而被“母亲”嫌恶,然后被迫赴驳船运输队生存的“父亲”,有着十足的“致敬”意味。

    《河的第三条岸》写出了一个父亲寻找生命中的另一种可能的故事,寥寥三千字的小说在这种可能里延伸,延伸,同时,这篇小说也为当代小说家的创作提供了一种可能,这是小说的可能,“不确定”的小说深深扎根于作家们的心中。在充斥着“确定”小说的沉闷年代,为刚刚开始写作的青年作家们带来了一抹亮色。

    作品原文

    父亲是一个尽职、本分、坦白的人。据我认识的几个可以信赖的人说,他从小就这样。在我的印象中,他并不比谁更愉快或更烦恼。也许只是更沉默寡言一些。是母亲,而不是父亲,在掌管着我们家,她天天都责备我们——姐姐、哥哥和我。

    但有一天,发生了一件事:父亲竟自己去订购了一条船。

    他对船要求很严格:小船要用含羞草木特制,牢固得可在水上漂二三十年,大小要恰好供一个人使用。母亲唠叨不停,牢骚满腹,丈夫突然间是想去做渔夫或猎人吗?父亲什么也没说。离开我们家不到一英里,有一条大河流经,水流平静,又宽又深,一眼望不到对岸。

    我总忘不了小船送来的那天。父亲并没有显出高兴或别的什么神情,他只是像往常一样戴上帽子,对我们说了声再见,没带食物,也没拿别的什么东西。我原以为母亲会大吵大闹,但她没有。脸色苍白,紧咬着嘴唇,从头到尾她只说过一句话:“如果你出去,就呆在外面,永远别回来。”

    父亲没有吭声,他温柔地看着我,示意我跟他一起出去。我怕母亲发怒,但又实在想跟着父亲。我们一起向河边走去了。我强烈地感到无畏和兴奋。“爸爸,你会带我上船吗?”

    他只是看着我,为我祝福,然后做了个手势,要我回去。我假装照他的意思做了,但当他转过身去,我伏在灌木丛后,偷偷地观察他。父亲上了船,划远了。船的影子像一条鳄鱼,静静地从水上划过。

    父亲没有回来,其实他哪儿也没去。他就在那条河里划来划去,漂去漂来。每个人都吓坏了。从未发生过,也不可能发生的事现在却发生了。亲戚、 朋友和邻居议论纷纷。

    母亲觉得羞辱,她几乎什么都不讲,尽力保持着镇静。结果几乎每个人都认为(虽然没有人说出来过)我父亲疯了。也有人猜想父亲是在兑现曾 向上帝或者圣徒许过的诺言, 或者,他可能得了一种可怕的疾病,也许是麻风病,为了家庭才出走,同时又渴望离家人近一些。

    河上经过的行人和住在两岸附近的居民说,无论白天黑夜都没见父亲踏上陆地一步。他像一条弃船,孤独地漫无目的地在河上漂浮。母亲和别的亲戚们一致以为他藏在船上的食物很快就会吃光,那时他就会离开大河,到别的地方去(这样至少可以少丢一点脸),或者会感到后悔而回到家中。

    他们可是大错特错了!父亲有一个秘密的补给来源:我。我每天偷了食物带给他。他离开家的头一夜,全家人在河滩上燃起黄火,对天祈祷,朝他呼喊。我感觉到深深的痛苦,想为他多做点什么。第二天,我带着一块玉米饼、一串香蕉和一些红糖来到河边,焦躁不安地等了很久,很久。终于,我看见了那条小船,远远的,孤独的几乎察觉不到地漂浮着。父亲坐在船板上。他看见了我却不向我划过来,也没做任何手势。我把食物远远地拿给他看,然后放在堤岸的一个小石穴里(动物找不到,雨水和露水也湿不了),从此以后,我天天这样。后来我惊异地发现,母亲知道我所做的一切,而且总是把食物放在我轻易就能偷到的地方。她怀有许多不曾流露的情感。

    母亲叫来她的兄弟,帮助做农活和买卖。还请来学校的教师给我们上课,因为我们已经耽误了很多时光了。有一天,应母亲的请求,一个牧师穿上法 衣来到河滩,想驱走附在父亲身上的魔鬼。他对父亲大喊大叫,说他有责任停止这种不敬神的顽固行为。还有一次,母亲叫来两个士兵,想吓吓父亲,但一切都没有 用。父亲从远处漂流而过,有时远得几乎看不见。他从不答理任何人,也没有人能靠近他。当新闻记者突然发起袭击,想给他拍照时,父亲就把小船划进沼泽地里去,他对地形了如指掌,而别人进去就迷路。在他这个方圆好几英里的迷宫里,上下左右都是浓密的树丛,他不会被人发现。

    我们不得不去习惯父亲在河水上漂浮这个念头。但事实上却不能,我们从来没有习惯过。我觉得我是唯一多少懂得父亲想要什么和不想要什么的人。 我完全不能理解的是他怎么能够忍受那种困苦:白天黑夜,风中雨里,酷暑严寒,却只有一顶旧帽和单薄的衣衫,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生命在废弃和空寂中流逝, 他却一点都不在意。从不踏上泥土、草地、小岛或河岸一步。毫无疑问,他有时也把船系在一个隐蔽的地方,也许小岛的顶端,稍微睡一会。从没生过火,甚至没有 划燃过一根火柴,他没有一丝光亮。仅仅拿走我放在石穴里的一点点食物——对我来说。那是不足维生的。他的身体怎么样?不停地摇桨要消耗他多少精力?每到河水泛滥时,裹在激流中那许多危险的东西——树枝、动物尸体等等——会不会突然撞坏他的小船?他又怎么能幸免于难?

    他从不跟人说话。我们也从不谈论他,只在脑子里默默地想。我们从不能不想他。如果有片刻似乎没想他,那也只是暂时,而且马上又会意识到他可怕的处境而从中惊醒。

    姐姐结婚了,母亲不想举办结婚宴会——那会是一件悲哀的事,因为我们每吃到精美可口的东西,就会想起父亲来。就像在风雨交加的寒夜,我们睡 在温暖舒适的床上就会想起父亲还在河上,孤零零的,没有庇护,只有一双手和一只瓢在尽力舀出小船里的积水。时不时有人说我越长越像我的父亲。但是我知道现在父亲的头发胡须肯定又长又乱,手指甲也一定很长了。我在脑海里描出他的模样来:瘦削,虚弱,黝黑,一头蓬乱的头发,几乎是赤身裸体——尽管我偶尔也给他留下几件衣服。

    看起来他一点也不关心我们,但我还是爱他,尊敬他,无论什么时候,有人因我做了一些好事而夸我,我总是说:“是爸爸教我这样做的。”

    这不是确切的事实,但这是那种真诚的谎言。我说过,父亲似乎一点也不关心我们。但他为什么留在附近?为什么他既不顺流而下,也不逆流而上,到他看不见我们,我们也看不见他的地方去?只有他知道。

    姐姐生了一个男孩。她坚持要让父亲看看外孙。那天天气好极了,我们全家来到河边。姐姐穿着白色的新婚纱裙,高高地举起婴儿,姐夫为他们撑着伞。我们呼喊,等待。但父亲始终没有出现。姐姐哭了,我们都哭了,大家彼此携扶着。

    姐姐和丈夫一起远远地搬走了,哥哥也到城里去了。时代在不知不觉中变迁。母亲最后也走了,她老了,和女儿一起生活去了。只剩下我一个人留了 下来。我从未考虑过结婚。我留下来独自面对一生中的困境。父亲,孤独地在河上漂游的父亲需要我。我知道他需要我,尽管他从未告诉过我为什么要这样做。我固执地问过别人,他们都告诉我:听说父亲曾向造船的人解释过。但是现在这个人已经死了,再没有人知道或记得一点什么。每当大雨持续不断时,就会冒出一些闲言来:说是父亲像诺亚一样聪慧,预见到一场新的大洪水,所以造了这条船。我隐隐约约地听见别人这样说。不管怎么样,我都不会因这件事责备父亲。

    我的头发渐渐地灰白了。

    只有一件事让我很难过:我有什么不对?我到底有什么罪过?父亲的出走,却把我也扯了进去。大河,总是不间断地更新自己。大河总是这样。我渐渐因年老而心瘁力竭,生命踌躇不前。同时爱讲到疾病和焦虑的袭击,患了风湿病。他呢?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他肯定遭受了更可怕的伤痛,他太老了。终有一天,他会精疲力竭,只好让小船翻掉,或者听任河水把小船冲走,直到船内积水过多而沉入滚滚不停的潜流之中。这件事沉沉地压在我心上,他在河上漂泊,我被永远地剥夺了宁静。我因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而感到罪过,痛苦是我心里裂开的一道伤口。也许我会知道——如果事情不同。我开始猜想什么地方出了差错。

    别想了!难道我疯了?不,在我们家里,这么多年来从没提到这个词。没有人说别人疯了,因为没有人疯,或者每个人都可能疯了。我所做的一切就是跑到岸边,挥舞手帕,也许这样他会更容易看见我。我完全是强迫自己这样的,我等待着,等待着。终于,他在远处出现了,那儿,就在那儿,一个模糊的身影坐在船的后部。我朝他喊了好几次。我庄重地指天发誓,尽可能大声喊出我急切想说的话:

     “爸爸,你在河上浮游得太久了,你老了……回来吧,你不是非这样继续下去不可……回来吧,我会代替你。就在现在,如果你愿意的话。无论何时,我会踏上你的船,顶上你的位置。”

    说话的时候,我的心跳更厉害了。

    他听见了,站了起来,挥动船桨向我划过来。他接受了我的提议。我突然浑身颤栗起来。因为他举起他的手臂向我挥舞——这么多年来这是第一次。我不能……我害怕极了,毛发直竖,发疯地跑开了,逃掉了。因为他像是另外一个世界来的人。我一边跑一边祈求宽恕,祈求,祈求。

    极度恐惧带来一种冰冷的感觉,我病倒了。从此以后,没有人再看见过他,听说过他。从此我还是一个男人吗?我不该这样,我本该沉默。但明白这一点又太迟了。我不得不在内心广漠无际的荒原中生活下去。我恐怕活不长了。当我死的时候,我要别人把我装在一只小船里.顺流而下,在河上迷失,沉入河底……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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