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雁璆
寂静的天空瓦蓝瓦蓝，犹如饱和的硫酸铜溶液，秋收之后的田野宽阔无垠，那些曾经跳跃的生命，如今都默默地躺在谷仓里等待着最后一次的洗礼。十一月的风，裹挟着泥土深处残留的稻香，透着清冷，吟唱着冬的序曲，孤独的飘向远方，悠远缠绵，像是在悼念逝去的精灵。
穿着一件薄风衣的陈蔓不禁缩了缩脖子，可是眼睛依然盯着面前那条不知经过多少流年的大河。三十七年，这条河承载了她生命中太多的欢乐和悲伤。曾经，她恨透了这片土地，拼尽全力离开了这里，那些恨犹如一滴墨水，浸染了她本该如白牛奶一般纯洁的小半生，可是如今却在母亲去世之后，又独自一人回到了这里。
远处走来的陈璇将手中的披肩搭在二姐陈蔓的肩上，这个二十二岁的女孩，眼睛里透着坚毅和青春的光，可即使如此也掩饰不了眼底的哀伤。陈蔓看着这个最小的妹妹，就像看到了曾经的自己，她觉得胸口像是哽住了什么，一阵阵刺痛。在陈蔓的眼中，这个比她小十五岁的妹妹永远都是个孩子，她像母亲那样呵护着她，生怕她遭受一丝伤害。可是如今，失去母亲的痛在她们每个人的身上渗透着，陈蔓感到了从未有过的无助，比起她失败的婚姻、比起罹患癌症，这一刻似乎才尝到了绝望的味道。她不由自主地紧紧握着妹妹的手，似乎想通过这种方式再次温暖她。
“二姐，起风了，回去吧！”陈璇晃了晃姐姐的手，努力地克制着内心的痛楚说到。
陈蔓看着她点了点头，为了防止病情进一步恶化，母亲的葬礼结束之后，陈蔓就做了甲状腺及淋巴切除术，现在她还不能正常说话。
两人牵着手，爬上河堤，向家的方向走去。在她们身后，大河依然平静地流淌着，在夕阳的余晖下，像一面寂寞的泛着金光的古铜镜。
巷子口的那片菜园，是母亲时常耕作的地方，如今失去了主人，在深秋的暮色里越发显得衰败了。几株残存的茄子东倒西歪的躺着，紫黑色的叶子蔫蔫的缩成一团，散发着生命颓败的征兆。大门上的铜环被时光摩挲的光亮，冰冷深处渗透着母亲的温度，可是大门背后再也不是从前的世界了。
门厅中央的躺椅上，老人微微闭着眼睛，花白的头朝后仰着，似睡似醒，母亲走后他变得更加少言寡语了。陈蔓走到躺椅边上，轻轻晃了晃父亲的胳膊，躺在椅子上的人霎时间犹如深眠中被惊醒的婴儿一样，猛地睁开了眼睛，先是几分懵懵懂懂，而后眼底便染了一层浓浓的失望。陈蔓后悔了，或许不应该叫醒他，是她惊扰了父亲。曾经，一定有很多个这样的傍晚，母亲也这样轻摇着父亲的手，谈论着在远方的孩子，期盼着，失落着。
陈蔓清晰地记得那个接到父亲电话的凌晨，多年来，家里的电话永远都是母亲打来的，父亲总是通过母亲来转达他的意思，在看见来电显示的那一瞬间，陈蔓心里的不安在凌晨朦胧的睡意里翻腾着，就像小时候放学回家一样，她脱口而出：“爸，我妈呢？”可是电话的另一端只有父亲无声的啜泣，是那么的无助，像个悲伤的孩子，陈蔓的心瞬间感到冰冷的刺痛，好似沉到了寒潭底部，只是不断地重复着一句话：“爸，妈呢？爸，妈妈呢？”
似乎用了很久，父亲才平复下来，慢慢地说：“蔓呐，你妈妈去了。”
陈蔓总觉得自己的灵魂是先于肉体回到这个她足足十年没有回来地方的，要不然为什么那么多事都不记得了呢？陆潇是怎么送她回来的？在那数百公里回家的路上还发生了些什么？父亲是怎样守着慢慢变冷的母亲等了她整整一天一夜？还有母亲的葬礼是怎么结束的？陈蔓都不记得了，她只记得那鲜红的棺木逐渐降入墓地底部时自己的歇斯底里，还有昏厥前嗓子里翻涌而上的腥甜。
父亲入睡后，天色已经黑透了，陈璇早就铺好了床，此刻正拿着一本书低头看着，暖暖的灯光下，她的侧脸像极了母亲。这些天妹妹总是不愿意一个人睡，即使陈蔓住院的那几天，她宁愿趴在姐姐的病床边也不愿意一个人呆着，就像小时候妈妈不在她总要钻在陈蔓的怀里才睡得着，她看起来那么脆弱，却又痛苦的掩饰着。
陈蔓掀开被子坐进去，轻轻的靠在妹妹身边，这个时候她们需要互相取暖。床边的柜子上放着厚厚的一本影集，那是她们曾经的生活，也是父母思念孩子们的时候唯一的慰藉。陈蔓慢慢的翻着，父母的照片少之又少，大多是姐姐陈晓和妹妹们的照片，属于陈蔓的也不多，除了小学到高中的毕业集体照之外，就剩大学和硕士期间的学位照了，对于陈蔓来说能唤起回忆的东西越少越好。父母结婚时的黑白照片边缘已经泛黄，那时候的父亲看起来还很青涩，母亲胸前又粗又黑的麻花辫子似乎还散发着生命的光。
父母照片的背后摸起来鼓鼓的，陈蔓把手伸进塑料夹层摸到了一片光滑中带着点粗糙的东西，抽手拿出来的那一刻陈蔓僵住了，身体瞬间崩得直直的。陈璇察觉到了二姐的异样，等她发现二姐手里的东西想要拿过来时已经来不及了，妈讲过这张照片不能再让二姐看到。陈璇此刻心像堵在了嗓子眼，一动不动地吊着，眼睛也一刻不敢离开陈蔓。
这张被撕碎后又被精心粘起来的照片上，一个和年轻时候的母亲极为相似的，一样留着两条麻花辫子的女子笑靥如花。照片上扭曲的缝隙依然掩盖不了女子精致的容貌，陈蔓看着那张和自己一样标准的鹅蛋脸，还有那犹如黑珍珠一样的大眼睛，那熟悉的轮廓、鼻子和眼睛，陈蔓几乎每天都能看到，因为那和镜子中的自己简直一模一样。
陈蔓紧紧的闭着嘴唇，双手不住的发抖，那些她想要永远忘记的，此刻都犹如洪水猛兽般迎面而来，让她无力抵挡。陈蔓看着手中的照片，泪如雨下，这个把生命连同那不堪的命运一起捆绑在陈蔓身上的女人此刻正在一步一步拉着她的手，将她慢慢地推进回忆的洪流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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