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城的书不难读，最新的合集是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的《阿城文集》，这套集子包含七册，把阿城的文字基本上收纳齐了，除了阿城最近的两本书。市面上还有一套上海三联版的阿城“二十周年纪念版”的丛书，选了四册编成一套，也是极好的。没耐心读完七本的，可以先从那四本读起。从个人感受来讲，阿城的书一旦读起来就会一发不可收拾，读完之后，人易变老成些。在这个讲究青春飞扬的时代里，好像不合时宜。
“二十周年纪念版”丛书中有阿城的简介，很短，一行字。“阿城，本名钟阿城，一九四九年生于北京。杂家，文字手艺人”。这样的简介在当下看来，仿佛深冬季节身上只裹着薄衫。还不如一张常见的名片上，金光闪闪的头衔只恨不够地方伸展。吊诡的是，阿城的文字从来不吓人，一张名片倒是有法力似的，唬得人一惊一乍的。
《阿城文集》中有关阿城的简介多了些。简介是阿城自己写的，不装神弄鬼。
我叫阿城，姓钟。今年开始写东西，在《上海文学》等刊物上发了几篇中短篇小说，署名就是阿城。为的是对自己的文字负责。
出生于一九四九年清明节。中国人怀念死人的时候，我糊糊涂涂地来了。半年之后，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按传统的说法，我也算是旧社会过来的人。这之后，是小学、中学。中学未完，文化“革命”了。于是去山西、内蒙插队，后来又去云南，如是者十多年。一九七九年返回北京。娶妻。找到一份工作。生子，与别人的孩子一样可爱。这样的经历不超出任何中国人的想象力。
大家怎么活过，我就怎么活过。大家怎么活着，我也怎么活着。有一点不同的是，我写些字，投到能铅印出来的地方，换一些钱来贴补家用。但这与一个出外打零工的木匠一样，也是手艺人。因此，我与大家一样，没有什么不同。
在《阿城文集》中，这一段简介会遇到七次，七遍读下来。我们大概能知道一个文字手艺人也是属于“老天爷赏饭吃”的那一类。
阿城的文字出现在上世纪八十年代，一眨眼有近四十年了。不过他说的“常识与通识”依然不过时，甚至走到了时间前面。阿城的书中常有“此处有删节”五个字的提示。那些文字我也读过，平淡得很。可见一个文字手艺人也是有难处的。我在之前写的有关阿城的文章中，感谢过标识出“此处有删节”的文字编辑，用一个括号和五个字，留了个谜语。
在现在这个变化不居、日新月异的时代里，阿城的文字写的是极其缓慢的日子。现在的人变化快，每天的日子都不带重样。今天的你和昨天的你都不一定是同一个人，时间也零碎起来，语言变化快的都认不出人来。
读阿城的文字，一般都是从“三王”小说开始。那三个故事里的时间像是静止的，十几年的时间仿佛是一天重复了几万次。阿城在“三王”小说里，的确是将文字玩出了花样。我个人觉得阿城的“三王”小说是在安静中找到了那么一丁点的声音。声音不大，但总算是点动静，并非死寂一片。《棋王》、《树王》和《孩子王》中都有一个善于沉默不善言语的人，阿城的手艺就是让这个人努力地说出来话来，在沉闷的空气中划开一个口子。
初初读阿城的“三王”小说，先看的是故事。重读和复读之后，看的是氛围。在《孩子王》中有一篇学生的作文，它的氛围是这样写的：
父亲很幸苦，今天他病了，以后慢慢爬起来，还要去干活，不愿失去一天的钱。我要上学，现在还替不了他。早上出的白太阳，父亲在山上走，走进白太阳里去。我想，父亲有力气啦。
在这篇名为《我的父亲》的小学生作文中，可以见识到名词和动词组合在一起带来的力量，把人的心门砸得砰砰响。
阿城的“三王”小说故事里带着苦，但不是单一的苦味。是在五味杂陈中偶尔尝到一口苦味。甜味也有一些，只是少有。其他的酸啊咸啊的力道是用来下饭的。按照生理学的解释，苦味是舌根部尝到的。食物入口，苦味都是最后才尝到。或许如此，苦味的东西才能骗过人，都到舌根了，咽下就是了。所谓“生生咽下”是不是写得就是此种生活经验呢？
我们总想多尝点甜，酸的，咸的，辣的都可接受。只有苦味藏得深，只有咽下之前才能品尝到。这个味道显得相当有智慧。
===================================================
每一次阅读都会迈向辽阔！《短书集》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