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事情发生在景元四年。
助圣上篡位登帝的赵文宇被削去公爵,族里官员一律罢官流放,女子为奴,与赵府有过交集的,通通送入官衙问审。
自古以来,手持军权,位高权重的官员往往会遭皇帝忌惮。而当今圣上更是特殊,弑父篡位,当然要随时提防身边近臣。纵是助他夺位最大的功臣,也没有躲过他的猜忌。
赵府的女眷此时已换下平日的华服,现已穿着单一简朴的宫女服,往宫里走去。其中最惹人注意的,自然是前些日子才与安王定下婚约的赵大小姐赵涟了。赵涟以才学貌美名动京城,引无数才子倾心爱慕。从前入宫,也时常被圣上夸赞。
婚是圣上突然下旨赐的,赵涟并没有见过安王。只是听过些传言,道安王做人处事雷厉风行,治军有方,从未吃败仗。只可惜他早年作战伤了一只眼,本俊朗面容大打折扣。京中女子谈到安王依然会称赞他在战场上的叱咤,提到婚嫁时,却都是避而远之。赵涟隐隐觉得这不是巧合。赵家和安王手握兵权,圣上突然来这一手,着实让人琢磨不透。
刚进宫门,赵涟便已见识到宫中奴才的卑劣。有赏银给的奴,便有好些待遇。像赵涟这般不低头的,吃了不少苦。
赵家庶女赵淇和赵泠被分去御花园,那里的活并不太累,母亲和二夫人被分去浣衣局。而她,竟被带去了圣上的御书房。
二
赵涟跪在地上,头贴地,地面的冰凉从前额窜入。座上人翻着奏折,眼皮都没抬。没让她起来,却把殿里的其他奴才赶走了,显然是有意为难她。
虽严格习过礼仪,跪叩着一个时辰,她真的有些撑不住了。可是这是金銮殿,她不能动。皇帝终于走了下来,脚步停在她耳边。
“抬头。”
赵涟照着做,对上圣上的眼睛。他的目光冰凉,像冬日里冰冻的湖面,底下有怎样的流动,无人知晓。
“赵涟。”
“奴在。”她迅速调整了说话的称谓,虽还是不习惯。
“京城第一美人......”他伸手把人从地上扶起来,冰凉的指尖捏住她的下巴。
两人对望许久,面前称奴的人,心底的傲气不减半分,全从她那双冷淡的眼中露出来了。
“知道为什么朕只把你带进来吗?”
“奴不知。”
他笑了笑,收回手:“不是聪明吗,现在猜。”过了须臾,又道:“提示是,你的婚配。”
赵涟早就知道,他想借自己手除人。
“奴愚钝,还请圣上明示。”
皇帝再是冷笑,却不知什么时候拿了一粒药丸,塞进赵涟嘴里,抬着她下巴逼她吞下。
“除掉萧枫,朕可保你一世荣华。”他顿了顿:“否则,你刚才吞下的东西,会让生不如死。”
赵涟眉头紧皱,却还是没有说话。皇帝随口提道:“朕记得,你母亲在浣衣局,最近太医院在炼药,不若让她去......”
“奴遵旨,请陛下莫要为难奴母亲。”
“安王妃,你本就没在奴籍名册上,莫失了身份。”他的眼中是人看不懂的神情,来不及琢磨便被三四个宫女带到偏殿,换下破旧的宫女服,重新装扮,依旧是从前的风光美貌,而且更加奢靡了。
临出宫前,圣上又拟了一道圣旨,念手足之情,他特免除准安王妃赵涟的罪,封华阴郡主,月中出嫁。
离开时已天黑,月低入半轮。晚风还同从前一样,夹着街巷里晚饭的飘香和楼阁溢出的酒香,只是人不同了,赵家现在除了她,无人再能复想荣华。其实比起这些虚无的奢靡,她更想和母亲家人一起,受苦也无妨。
三
在冷清的郡主府里呆了半月,便到了出嫁的一日。这一天,她成了京城女子都羡慕的人,婚礼之气派,嫁妆排了整整一条街。花轿里的人却知,她人生中最重要的日子,没有父母家人的陪伴,遥望皇宫,兴许她们正被责骂打压侮辱种种,她一点也不开心。再想到现在的自由,是用背叛夫君换来的,她就更不自在。赵涟从来没有害过人,也没想过要害人。圣命在天,她无法选择。
安王并没有流言中那么不堪,虽瞎了一只眼,另一只眼里却看得出来澄澈通透,坦坦荡荡,不似他皇弟,满心阴谋,深不可测。
“赵家的事情,我听说了。”两人见面的第一句话。
赵涟抬眼,静静看着他。
“没想到陛下还会继续这门婚事。”他顿了顿:“无论怎样,你以后少走动,宫里的事情复杂多变,王妃要保护好自己。”
赵涟眼里激起一点涟漪,压住心头的酸涩,点了点头。
四
婚后一个月,两人的感情一直不错,夫妻相敬如宾。趁着安王离开的一段时间,赵涟被叫进宫中。
圣上也并不是等不起,只是现在全天下都穿着他二人的佳话,这不免让人怀疑。
“赵涟,朕吩咐你的事情你可还记得?”
赵涟抬眼:“臣妾记得。”
“记得最好,朕就是怕安王妃新婚的喜悦冲昏了头,忘记这浩浩宫中还有你的家人。”
只会用家人威胁自己,赵涟心底深深的憎恶他的卑劣。
“臣妾明白。”她再颔首。过了会儿她恳请皇上让自己见姐妹们一面,可惜被拒绝了。
“事成后,朕自会让你们团聚,若不成......”他手上的扳指被他敲的嗒嗒响:“那朕就让人提她们头来见你。”说罢出了大殿,消失在深宫之中。
安王的探子在赵涟离开前便走了,此番安王离京,是往漠北去了,他的军队和力量中心在那边。
其实萧枫早就知道萧槐没安好心,他善观察人,早察觉出自己心悦赵家姑娘涟儿,所以看似漫不经心的指婚其实暗藏心机,赵家倒台只留下涟儿一人也非念手足之情,不过是留下一个能控制自己的枷锁罢了。
赵涟回府后有些魂不守舍,婢女知王妃一向重礼重规矩,很少见她这副模样。
“王妃娘娘可是身体不适?奴见您面色不佳。”落云,安王专门派来保护她的婢女。
赵涟扶额,有苦难言。没回她话,转而问道:“你从前便跟着殿下吗?”
“奴也算跟殿下是一起长大的。”
赵涟想了想:“你家殿下是个什么样的人?”
落云轻挑了挑嘴角:“娘娘与殿下朝夕相处也有一月了,您觉得殿下是如何,他便一直都是那样的,从未变过。”
“我觉得他......虽不似旁的男子会说话哄人,对妻却是无微不至的关心。看上去有些不易接近,实则是面冷心热。”
“就是这般。”落云笑了笑,细细打量了一下王妃。从发到脸,由手至腰,实在是个不可多得的美人。举手投足间的高雅气质,更让人移不开眼。
赵涟也弯了弯嘴角,有些试探地问:“那你知道,他那只眼睛......”
“娘娘,都是陈年旧事了,便不要再提了吧。”
赵涟默然,让落云先退下了。
五
安王离京四月,于赵涟自己是好事,她甚至希望他晚些回来,安王回来她就不得不想着如何害他,但他晚回来一日,母亲妹妹的危险就多一分。
圣上那边有些等不住了,前日竟送来了一只断指,上面有一点红痣。她太清楚不过了,母亲的手上有一颗红痣。
“卑鄙......”赵涟害怕极了。
她并不知安王的探子将她时时刻刻的事情都转达了给他,她母亲的事情,他也知道了。
安王提早回京,赵涟措手不及。
一日夜里,安王与她对饮,姑娘家不胜酒力,五杯便神智不清了。萧枫看着她哭的似个孩子,手颤抖着握拳,嘴里不停道:“怎么办......我能怎么办......”
萧枫好像早有准备,拿了一把匕首放到她手上:“我给你一个机会,动手。”
赵涟泪痕未褪,一脸惊诧地看着他:“殿下都知道了?”
“没有我不知道的事情,别废话,你只有这一次机会。”
萧枫平静的看着她,双目只有一只在放光,却无比沉静,毫无威胁性。
“我不会还手的。”他补充了一句。
赵涟手一抖,刀掉在地上。这些日子对家人的想念,对她们受苦自己安逸的自责还有对萧枫的愧疚全部爆发在她放声哭泣中。她软坐在地上毫无办法,盯着雕刻虎纹的刀,她忽然抓起来,猛的要往自己心口上刺。萧枫迅速拿起筷子扔向她的手,顺带将人揽入怀里。赵涟全身都在抖,哭声不止,耳边传来的是他低低的嗓音:“你已经没有机会了。”
他停了半刻,手轻抚上她白纤之上的红痕:“涟涟……”
赵涟忽然像被点了穴一般,盯着萧枫:“你......叫我什么?”
“从前有个小姑娘,没事就跟着父亲跑进宫。有一次宫宴上,她偷偷溜进南苑禁区的小湖边,见到了小船便要往前划。”
赵涟眼泪又开始流,双眼红肿的不像样。
“她不知道湖为什么要封起来,其实是因为湖中心有吃人的鳄鱼。这个小姑娘见到以后下的手脚都软了,浆也扔到了水里。”
赵涟接过话:“你......你就是当时救了我的小奴才?”
她看见萧枫眼里的平静,沉默着却道了答案。
萧枫见她一晚上受了这么大刺激,擦了擦她脸上的泪花:“涟涟,你说我不会哄人,你教教我好不好?”
赵涟愣了愣:“你先别闹了。”她恢复了平静,酒醒大半:“圣上......”
话被他轻薄的唇堵在嘴边,缠绵须臾,赵涟红着脸被轻摁在他肩头:“我给过你选择了,从现在开始你是我的人,萧槐那边你不用担心,你的家人,我会想办法的。”他吻了吻赵涟红红的耳垂:“一切有我,别怕。”
六
两人成婚过半年,事情还没有成。圣上担心的事情早就发生了,但他依然一副高高在上无所畏惧的样子。
“赵涟啊赵涟,朕果然看错你了,看来你真的不想和你家人重聚了。”他让太监传了母亲和妹妹,半年不见她们沧桑不少,妹妹本纤白的小手已经全是茧子,数道红痕突兀地躺在上面。
“赵淇赵泠。”他笑着说:“好好看看你们姐姐,自己活得多自在,不像你们,成日累的昏头昏脑还要担心有没有饭吃。”说完让太监塞给她们两一人一把刀:“先杀她的人,朕还你自由之身。”
赵涟看着母亲,她手上没了一根手指,两个妹妹相视一眼,赵淇从小和她一直玩的很好,而泠妹妹有时是会有瓜葛的。
等了一会儿没人动。
“再不杀,你们都得死。”
赵泠等不住,猛地站起来。刀落偏,插在赵涟锁骨上方,险些捅穿肩膀。赵泠没想到,赵涟会一动不动的让她捅,手一抖,连往后退。母亲想说话,但她不能。
“姐姐......”
赵涟笑了笑,把刀拔出来,捂着受伤的地方,浅碧蝶纹衫顿时绽出朵朵血梅。
忽然,门口传来刀剑碰撞的声音,她看到萧枫着黑色貂裘走了进来。
“你们都得死?包括你吗?”
见到赵涟受伤,他脸上覆上一层阴郁。
“落云,把王妃带走。”他补充道:“还有她们。
大殿只剩兄弟两人。
“萧槐,你让我从何说起呢。”
“弑亲先不论,我这只眼也先不算。”他笑着慢慢往前:“赵涟啊……不是也是你的心头肉吗?为了这个位置,你竟也舍得?”
萧槐喊禁卫,无人应答。
“外面全是我的人,喊也没用。”他的刀捅在萧槐心上:“用家人威胁她,逼她做她根本做不到的事情,你这样卑劣的人,实在玷污了这个皇位。”
萧槐放声大笑:“满心满眼只有女人的人,你以为你可以坐拥天下成为一世明君吗?”他像疯了一般:“你不知道吧,我给她吃了一个东西。”
他将尽咽气,一脸坏笑:“忘......忘心丹。”
大仇已报,萧枫却愣在一旁。
忘心丹让人忘心忘情,能忘掉她之前做过的害人之事,也会忘掉......心爱之人。
七
盛元二年,赵涟开始出现忘记事情的情况,尽管医师尽力医治,好像也无力回天。
终于有一天早晨,赵涟从景仁宫醒来,看着正穿龙袍的萧枫,微愣道:“你是什么人?我怎么会在这里?这是哪里?”
萧枫背对着她,脸上的已没了神,吩咐下人看好她后便去了早朝。
“他是谁?你们又是谁?”
“娘娘......”
“娘娘?我是赵家嫡女,怎么......”
落云在她身边: “回娘娘的话,现在是盛元二年,方才的是当今圣上,您是一国之母,当朝皇后,陛下的发妻。”
赵涟呆坐在那里,一早起床凌乱的床和不整衣衫都没有收拾,落云把事情跟她讲了一遍,虽然不知道她会不会明日就又忘了。
“忘情忘心......不可能的。”赵涟站起来:“若真是我爱,我一生都不会忘记。”
其他婢女像听了什么不该听的话一样,全部跪在地上。
她刚才是说她不喜欢圣上吗?
后宫万宠集一身,却道心不在他。
落云也皱紧了眉。
八
赵涟本心性就高,虽对落云的话半信半疑,还是选择慢慢回忆。萧枫难得醉酒,全然失了一朝天子的危信。他断断续续说了很多话,那绝对是赵涟听他说最多话的一次,后来他一直喃喃道:“南苑......涟涟......”
夜里,赵涟自己提着宫灯去了南苑。这里灯火通明,没有一处是昏暗的。不知是谁从后面将她推入水中,她不会水,挣扎着呼吸,在昏过去之前,脑子里突然闪过了一些画面。
皇后落水,是刺客所为。他是太后派来的人,因为她后宫无人无嗣,她必须死。然圣上龙颜大怒,当面与太后说理。太后气得也昏了过去。
“为了一个不爱你的人,皇帝,一点都不值得。”
九
真情里容不下算计,没有什么值与不值。
躺了三天,她终于睁眼了。只是眼皮很重,醒时夜至三更,萧枫在旁边书桌上忙着批阅奏折,没发现涟涟已经醒了。
榻上美人哑声道:“忘情忘心是不可能的,若真是我爱,我一生都不会忘记。”
萧枫手上的笔掉落,奏折上点了一大滩墨汁。
“南苑。”
萧枫走近,试着把她揽进怀里,她没有推开:“涟儿是想起什么了吗?”
“小奴才,我是赵家嫡女赵涟。”
她轻笑。
“陛下,我是涟涟。”
图源网络:)还有九十多天就破晓,手痒写了一篇文。因为一些原因,这里以后不会发连载了(原来那篇会写完),以后这边专注写短文练笔,谢谢喜欢我的你们/鞠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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