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十年来，这座小镇的规模扩大了十倍，街道上人潮涌动，一片欣欣向荣。刚开始时，这儿只有孤零零的几栋房子，沿着河畔延伸，现在密密麻麻扩散到了内地。尤其是最近十年变化巨大，之前还用来耕种的农田，转眼间被砂石掩埋。那些房子像是被人从地底下拽出来似的，一下子就塞满了这片土地。
走在镇上，到处能看到做生意的商铺。每天清早，从各地赶来的人们纷纷朝集市赶去，在那儿交易买卖。隔着集市几十米的地方，是另一条老街，中间紧挨着两间房子，外面分别挂着餐馆和瓷器店招牌。
那间餐馆店，正是老妇人生活近三十年的地方。
她今年五十三岁，并不是本地人。十几岁时，她经人介绍嫁到本地，然后两夫妻凑钱盖了这间房子。他们把地下一楼空了出来，做起了餐饮买卖，这桩生意一做就是几十年。
这一家子人很少说话，只是由于常年生活在镇上，大家都认识他们。丈夫每天负责接待和炒菜，妻子就只管收钱和算账。大家对他们的印象很好，说他们勤勤恳恳做生意，从不玩投机取巧的把戏。
可是，好几个月以来，这位餐馆大妈逢人便要提起那件事。
在过去，她可从未有如今这么快活和多嘴过。周边的街坊邻居，向来以为她是个害羞、胆小、不爱交际的主妇。当男人们聚在一起聊天时，她顶多在一旁听着，从不敢弄出响动。直到讲到什么有趣话题时，她才会忍不住跟着笑出两声。
但是最近，老妇人一改过去的沉闷，竟主动跟人聊天。她这段时间所说的话，已经远远超过人们对她的印象。
起初，大家对她的言论感到新奇。渐渐地，透露出反感甚至厌恶。因为她所讲的那些话里有不少谣言，毫无根据。熟人不方便当面拆穿她，于是便将此事报告给了当家的男人。
丈夫也察觉到了异常，在一个寒冷的晚上问她：
“你最近是跟别人吵架了吗？”
“没有”
男人并不相信，接着再问：
“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事？”
“什么也没有发生”
“当真吗？”
“是的”
面对妻子的坚持，丈夫连半点信息都套不出来。
可是等到第三天上午，当邻居们围在一起闲聊时，老妇人又在不经意间把那句啰嗦话挂在了嘴边。在每次谈话快结束时，她总要插上这么一句：
你们知道吗？她跟一个二婚老男人住在一起，还怀上了孩子。
老妇人说的情真意切，教人很容易相信。
这个跟别人同居的姑娘，正是她的邻居瓷器店老板娘的女儿。
在年轻时，这女孩长得灵动漂亮，镇上多少男子梦想着娶她回家。可这家子傲气的狠，全都一一回绝。但就在三个月前，姑娘从外地带回来一个男人，那人上了年纪，起码有四十来岁。隔天消息便在镇上传开了。
一个过了三十岁还没结婚的姑娘，突然间带了个男人回来，当然是件逸闻趣事，但还不至于闹得满城风雨。老妇人四处传播，肯定是跟别人闹了矛盾，否则大可不必去诋毁一个未出嫁女人的名声。
丈夫思来想去也弄不明白。不过二十年来，老妇人跟隔壁那家子女主人向来没有交流，她们两个不和，倒是众所周知的事。
那还是一九九三年的时候。
就在他们开餐馆生意后不久，隔壁房子住进来另一对年轻夫妻。新邻居也跟他们一样，把一楼空出来，专用来做瓷器店生意。
自从新邻居搬来之后，餐馆店太太算是有了新朋友。记得刚来那几年，这两个家庭主妇时常有说有笑。关系甜蜜时，甚至一度说要结为亲家。两个男人也挺大度，默认了女人们的这种玩笑。
直到有一天下午，餐馆店老板娘突然从外面跑回来，脸色阴沉，情绪激动，不停的往眼角抹泪水。接下来几天，丈夫时常看到妻子心事重重、闷闷不乐。
他询问妻子发生了何事，女主人却只肯重复这几个字：
“她瞧不起我，她瞧不起我”
太太只愿透露这些，其他一个字也不多说。
丈夫又问：
“她什么地方得罪你了？”
女人一直摇头。
丈夫着急了，随口说道：
“那就是你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你向来是这个性子”
妻子听到后，哭的更委屈了。
等到第二天清早，丈夫悄悄向周围人打听缘由，在得知真相后，哈哈大笑起来。他认为这只不过是两个女人之间的攀比，等过上几天就好了。乡下女人原本就爱斤斤计较，她们说话直来直往，伤了面子的事经常有。
转眼间十几年过去了。
如今这对邻居正渐渐老去。社会在巨大变革，但他们的日子却没有多大变化。两位女主人从年轻熬到中年，可她们依旧没能和解，彼此看不顺眼。
开餐馆的这一家子日夜操劳，起早贪黑，在镇上积累了好名声。男人很累，一刻也没有休息，因为妻子总是在耳边鼓风。
自从儿子上大学的第一天起，太太就一直唠叨，要男人想方设法的存钱。七年之后，这对夫妻掏空家中积蓄，帮儿子在长沙河西定下一套房子。到年底时，他们又为儿子挑选了相亲对象，俩夫妻都挺满意。
这对情侣很快就领证、结婚、举办婚礼。不久之后，新娘生下孩子，餐馆店夫妻还不到五十岁，就做了爷爷奶奶。
而开瓷器店的邻居呢，他们则经常为女儿的婚事争吵不休。
那姑娘长的亭亭玉立，皮肤白皙。刚满二十岁时，镇上就有不少公子哥踏破门槛前来求婚。但邻居一个也瞧不上，她一心想把女儿嫁到大城市去。
等到二十五岁之后，姑娘的姻缘依旧没有动静。眼见女儿越来越大，当父母的终于着急起来。他们一狠心，就把女儿赶了出去，让她自个儿工作谋生。于是时间一拖再拖，直到几个月前，那姑娘才从外地带回来一个男人。
丈夫猜测，太太的反常必然跟隔壁邻居有关，毕竟他很了解这个枕边人。要是没有隔阂，太太绝不会二十几年不跟邻居说话。她生性是个敏感多愁的人，自尊心强，但刚结婚时，可不是这种脾气。
为了彻底弄清楚这件事，丈夫特意把老妇人叫到跟前。
他们面对面坐着，男人试探性的问：
“自从我们做生意以来，你对待周围所有人都挺和善，却唯独不喜欢邻居。你从不跟她交流，连正眼也懒得看。我想知道这究竟是为什么？”
太太不为所动，态度还跟之前一样，什么也不肯说。
丈夫接着开口：
“我知道你跟她有过节，但那都是好多年之前的事了。如今她的女儿即将结婚，可你却一直在背后指指点点。这话要是再传回到邻居耳里，怕是大家都别想安宁”
他才刚说完，老妇人便大叫起来，
“安宁？难道她就没有在背后传过别人的坏话”
男人吃了一惊，他盯着妻子看，
“这么说，那些话当真是你传出去的？”
老妇人神情坚定的回答，
“是的”
“全是你干的吗？”
“全是我干的”
“为什么？”
“为什么，谁让她一直瞧不起我”
老妇人情绪激动，十分气愤，当家的丈夫极少见到妻子如此。
“跟我说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老妇人不想隐瞒，打算全部说出来。她想了一会，显然这是桩封存已久的往事。丈夫待在一旁，抽着烟。
老妇人顺着往事回忆：
大概三个月前，我看见隔壁那人的女儿带回来一个男的，这可是件稀奇事，因为那姑娘都三十二岁了。
当天下午，就有人过来打听消息。等到了晚上，我再去悄悄问她们，隐隐约约得知那个男的之前结过婚，而且也不是什么老板或有钱人，就是个普通打工仔。
听说他们两人已同居半年，女的刚刚怀上，指不定过了端午就要生了。
所有人都在摇头，说瓷器店老板娘一辈子精明算计，仗着女儿长的漂亮，一心想要嫁到大城市去，结果又如何呢？她拒绝了多少人，到最后挑来挑去，还不是选了个二婚的男人。
当我听到这些后，兴奋了整晚。这是一桩丑闻，我总算逮到机会嘲笑她了。你肯定好奇我为何这么高兴，很快就会明白了。
大概在我们盖好房子一年后，新邻居也搬了过来。生意不忙的时候，我和她时常互相走动，闲聊打发时间。刚开始时，我们什么话都说，就像相识许久的老朋友一样。她有一个女儿，我有一个儿子，两个小家伙又在同一个学校、同一个班级念书，很多东西顺其自然的就能聊到一块去。
孩子还小的时候，两个人常在一块玩耍。她家姑娘来我家吃晚饭，我家儿子去她家倒腾玩具，双方父母谁都不说半句闲话。
八岁之前，我只觉得两个小孩子打打闹闹，纯粹是一种游戏。但十岁之后，小姑娘一下子就长开了，变成了个小美人。那小巧的脸蛋，水汪汪的眼睛，真让人喜欢。
镇上的人谈起她家女儿时，总爱开玩笑说，那姑娘将来是要嫁到当官的人家里去，至少要嫁个有钱人。可我没在意这些，总以为孩子就是孩子，他们的友谊是纯粹的。
有一天傍晚放学，这两个小家伙又是一同回来。远远地，我看到儿子和女孩有说有笑，打打闹闹。那时候，我也不知道怎么了，见到此情此景，随口就对瓷器店太太说：
“你瞧这两个孩子玩的多开心”
起初她并没有什么反应。接着，我又补充一句，
“说不定他们会成为一辈子的朋友”
瓷器店太太听出点苗头，身体打了个冷颤，立马回绝道：
“不会的，他们将来肯定不住在一起”
她说这话时，明显带着傲慢和瞧不起的语气。
我觉得丢了脸面，想着赶紧把话圆回来，于是恭维道：
“小姑娘长的这么漂亮，将来肯定是要嫁到外地去的”
谁知那女人一点也不识趣，竟顺着我的话说：
“那是肯定的。她将来是要住上豪宅的，过有钱太太的生活，不可能一辈子还待在这个破地方”
我们的谈话就此结束了。
——丽丽!
瓷器店老板娘隔着大老远叫喊她女儿的名字，嘴里还一边骂小姑娘走路太慢。快到门口时，我又听到她大声训斥女儿：
“你以后放学不准跟男孩子一块回家”
这话就像是故意说给我听似的。
她把女儿叫进里屋，从此以后，再不允许来我家玩。
再后来，两个孩子慢慢长大，对于男女身份有了羞耻心，更是特意避开。就这样十年过去了。他们念完初中，再到高中，接着去了大学。我有好多年没再见到那姑娘，直到有一年寒假，我远远看见她拖着行李箱回家。
啊，这姑娘愈发长得标志美丽、惹人喜爱。
此时，瓷器店太太就站在门口。
忽然间，我有股冲动，心想这么多年过去了，她当初或许只是随口说说而已。于是我缓缓走到隔壁女人面前，半开玩笑似的提了一句：
“听说你女儿也在长沙念书，我儿子也是。以后放假，他们两个可以一起回来”
谁知那女人还是原来那态度，甚至更加傲慢无礼。
她冷冰冰的对我说：
“我女儿已经找了男朋友，很快就要嫁到北京去”
瞧吧！她又开始拿这种话气我，仿佛在警告我休想癞蛤蟆吃天鹅肉。她的宝贝女儿可是明星，是财富，将来要给她带来无限的荣耀与名声的。
她羞辱了我两次。
紧接着又发生了一件事。不久之后，我听到有人说，瓷器店老板娘在到处诋毁我儿子，说我一心想要娶她们家女儿，攀附这门亲事。同时她还说，我儿子个头不高，身体肥胖，上半身比下半身长，走起路来一摇一摆，像只企鹅。没有哪个姑娘愿意嫁给我儿子，他将来要打一辈子的光棍。
我一听到这话，就立马哭了出来。
她无非是生了个女儿，就敢这样捏造我儿子的坏话。我生气、无奈、却又无力反驳，谁让她女儿长得漂亮呢？
就因为这件事，我受了很重的打击，整整郁闷了半年时间。当初我逼着你一定要给儿子在长沙买房定居，就是咽不下这口气。
是她先诅咒我儿子将来找不到老婆，这句话我一直记在心里，整整怀恨了十几年时间。现在机会终于来了。
她女儿迟迟未结婚，如今带回来个二婚男人，而且还是个又穷又老的中年人。瞧吧，瞧吧，这就是她心心念念的最后结局。
她不是一直妄想嫁到有钱人家里去吗？不是妄想成为北京媳妇吗？统统都没能实现。她这辈子算是毁掉了，永远也翻不了身。
我感觉自己出了口恶气，于是到处传播她女儿的丑闻，让她一辈子抬不起头。这就是报应，如今该轮到她被所有人看笑话了”
故事讲完了，当家的男主人迟迟没有表态，也不知道该如何劝说。男人之间没有你死我活的仇恨，但女人不同，丁点小事都能让她们记在心里一辈子。
不过他岁数大了，觉得应该小事化了，没必要纠缠下去，于是起身对太太说：
“其实你也不用……”
“不行！”
男人还想试图劝说太太：
“我们毕竟是邻居，这辈子抬头不见低头见，不如……”
可是女人态度很坚决，她凶狠狠的望着丈夫，一点都不肯让步。
最后，她说：
“两个孩子都没有错，但是她先毁谤我的儿子。她说的那些话，让我难堪，让我羞愧，让我没脸做人，一直生活在阴影里。只要一想到她那样说我的儿子，那副不可一世的神情……我就……我就……”
讲到后面，老妇人激动的颤抖身子，用那双苍老的手捂住脸庞，任由委屈的眼泪哗哗往下流。
她嘴里呜呜啼啼，不停的重复之前那句话：
“是她先瞧不起我的儿子，是她先瞧不起我的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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