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海子其人其事
文:我是素颜
“带你去见个特别有意思的人去。”明子风风火火地推门进来,自顾自倒了一杯茶水一饮而尽,坐在沙发上,随手翻着我书桌上的一摞报刊杂志。
我正在电脑上修改一篇稿子,出版社那头急着要呢。我没有抬头,继续忙着自己的事情,撇了他一眼:“别乱翻我的东西,上次丢了一本新回来的书,是不是你小子给我踅摸走了?每次你来,就得提防你,稍不留神就被你小子顺走了。”
“要么我来你这里干嘛,一没好烟二没好酒,三没好看的妹子,除了几本破书,也就我稀罕,别人还嫌弃占地方呢。”他果然又翻到了一本新书,封皮还没有拆开,也不知道是哪位文友从大老远的地方给我邮回来的。书太多,也没时间看,一股脑儿堆在了书桌上,等哪天有空闲了,才会整理上架,按类别分放。现在的人出书和大街上赶集似的,是个人都能写出本书。甭管字识得几个,语句通不通,随随便便找个印刷的地方就能够整出一本书来。内容看着不咋地,要封皮有封皮,要封面有封面,包装的质量倒是上乘。
明子把一个厚厚的大信封拆开,看看封皮,把书举起来忽悠了一下:“这本我要了。”
“你要书干嘛?你能认识几个字?”我取笑他。
“就是因为认字少了,吃了亏,我才需要拿书装装门面。说正经的,我发现一个写小说的,一辈子没成家,说不定你感兴趣,要不要去采访一下?”
“写小说的?”我停下笔。我自己就是写小说的,在这个小镇上属于形单影只 ,身边也有不少文学爱好者,偶尔写写诗歌,写点杂七杂八的应景散文、杂文,有个别的两个说是在写小说,我看过他们写出来的小说,就是把自己的经历换个名字实打实地写出来,算得上非虚构,和小说的味道还有那么点距离。听到明子这样说,我立刻有了兴趣:“什么样的人,男的女的,多大了,长什么样子,我怎么就从来没听说还有写小说的?”
“就知道你感兴趣,我才认识,这不就猴急地要告诉你,想去还不得犒劳犒劳我。这本书,我也拿了。”还没等我同意,他已把书桌上两本新书都装进了自己的皮包里。
“真拿你没辙,像看得懂似的,拿吧拿吧,要是世界名著,你小子想都别想。”
“我就要这封皮好的新书,名著不名著有什么关系,摆好看就成。什么时候去见见?”
“别什么时候,现在就去。”我马上关电脑,穿上外套,坐上了明子看不出来颜色的面包车:“你从哪儿知道的人?”
昨天有一个饭店锅炉房的锅炉出了点问题,打电话给我,我就去了,烧锅炉的老头看起来挺面善,我就多说了几句。我不是吹牛吗,说我有你这么一个写小说的作家哥们,老头本来话挺少的,听说你写小说,眼睛一下就亮了,问能不能引见一下。他也写小说,我说不能吧,你也写小说的,在这里烧锅炉,不像啊。老头一激动,进他睡觉的屋里拿出两本书来,他打开书,指着上面的两篇小说,说是他写的。我一看,还挺长的,一篇叫什么《大宅门里的女人》,我就问他,这是写你自己的事情呢,还是编的?他说就是他小时候的经历,加工了一下。
我就问他,那怎么你从大宅门出来烧锅炉了,你的家里人呢?他说他没成过家,自己一个人过呢。我也就没继续往下问了,我就答应他尽快让你和他见见面,没想到他特别急,当下就想让我带他来见你。我不是知道你忙吗,我得先和你打个招呼不是,我就答应他今天抽你的空见面。”
在心里盘算着他的长相,黝黑的胡子拉碴的脸,被煤渣子熏得黑亮的衣着,满手的污浊,握手的时候指甲缝隙里都在往下跌落黑色的煤面面,说话的时候只有牙齿是黄白黄白的。和电视上经常看到的黑人形象差不多。
看到他从锅炉房被明子叫出来时,我吃了一惊,简直与我心里想象的形象相差千万里。一眼看上去,就是一个白白胖胖的小老太太,脸盘白白的,两只眼睛圆圆的大大的,眼神纯粹得和初生的婴孩一样清澈透明,没有一点杂质。我伸出手去:“你好,我是严冰。”他居然有了女儿家的羞怯之态,怯怯地退后了一步,眼神落在了别处,不敢看我。我收回了手:“听说你也写小说,能够让我看看吗?”
“哦!”他轻松应了一声,慢慢悠悠地转身回屋。明子冲我碰碰肩膀:“有意思吧,这人。”
还真是有点意思,我从来没有看见过一个男人,像他这样害羞,不会是性别取向有问题吧?看这长相,缺少阳刚之气,多了女人的阴柔劲儿,要装扮成女人,还真像。
很快他出来了,手里拿着两本《新文学》。这本刊物我见过,属于省级刊物,影响不是很大,但也有一定的级别,不是随随便便什么人的东西就可以上刊发表的,质量方面的保障还是要的。他的小说能够上这样的刊物,底子一定不差。他离我有两步远的距离,把书远远地递了过来。我乐了,这是男女之间授受不亲的安全距离。接过书一看,乖乖,还是去年才发表的作品,本来我还以为应该有些年代了,没想到居然就在当下。
小说写得够味道,读来像一股清泉,很纯净,语言简洁干净,就像一个涉世不深的单纯少年。少年眼中的女人们都带着百合花儿一样的香气,连大宅门里最恶毒的恶婆婆,还有刻薄的妯娌身上都要这一股子清流。他明明看到了她们黑暗的一面,却没有流露一丁点负面的言语,好像他总能够有理由给出这种黑暗不得已的苦衷,你都不忍心去责备她们的一丁点不是,更多的会生出对她们的理解,甚至同情。读来挺让人感动的。比我的小说驾驭能力胜出了一截。
比我的写得好。我由衷地说。我注意到了他的名字:李海子。
“李海子是真名还是笔名?”我问。
他还是没有接着我的眼神,偏转了头,眼神很迷茫,不知落在了哪里:“真名。”
“您多大了?”
“六十六。”
“看起来不像,您脸上平平展展的,连点皱纹也看不到,看起来连五十也没有。”
“哦。”他厚厚的嘴唇蠕动着,好像有千言万语,都涌到了嘴边,却不知道哪句话该先说,哪句话该后说,结果一句话也挤压着说不出来,只轻描淡写地冒出来一个字。他的嘴唇厚厚的,是那种朴实厚道到极点的厚实,这样的人,估计骗子都不好意思下手行骗。
我看了一下四周:“您在这里烧锅炉几年了?在哪里住呢?”
他的头依然偏着:“五年了,就住这里。”
“我们能够进去瞧瞧吗?”
他没回答,前面带路,我和明子跟在后面。在锅炉房的一个角落里搭着一个简易的房子,挂着一个军绿色的厚门帘。他搭起门帘来,我们进去,房间里没有开灯,有点暗,但收拾的整整齐齐,没有一般光棍老男人的那种难闻的老人气。木板活搭的一张比单人床要宽些的木床上,靠墙壁的一面用青砖垒了一个两层的书架,差不多有百十来本,几乎是清一色的世界名著,《红与黑》《罪与罚》《老人与海》《静静的顿河》《复活》《飘》《红楼梦》《傲慢与偏见》。
“这么多名著,你都看了。”
“哦。”他的言语里没有一点表情,淡淡地应了。
“有时间我们多坐坐,咱们镇上写小说的人不多,我们一起说说小说的事情。”
“哦!”这一次,他没有偏头,抬头看了我一眼,眼睛里有一道明亮的光闪亮了一下,马上又低了头。他一直站在门口,掀着门帘。让我想起有些女士们单独会男人们怕引发人们误解,故意把门打开以示清白一样,实在是有点意思,这个谜一样的男人。
没过几天,让明子开上车把李海子叫来,中午我约几个爱好写小说的,让大家认识认识。
明子和我是从小到大穿开裆裤就玩在一起的兄弟,他初中毕业就辍学了,自己学了门手艺。电器修修补补的,管道疏通,焊接什么的,凡是小打小闹的活,他都能上手。有他在,我家里换个电灯泡的事情,都不用我动手。有事叫我,这是明子的口头禅。家里有什么事情,我老婆用他比用我还好使。
床上,我老婆说:“也不知道家里能指望你个什么,什么也让叫明子做。是不是上床也让明子替你呀?”
“这话说的,这种事情还是亲力亲为好。明子做的事情有技术含量,上床这种是个男人就会的事情,怎么好意思麻烦人家。”
老婆白我一眼,真不要脸,还好意思说,一个大男人连电灯泡都换不了。
“会这个就行了。”我堵住了老婆唠唠叨叨的嘴。
明子打来电话,说是李海子害羞,不愿意出来。一个大老爷们害什么羞,我说那就不吃饭了,你带他上我这来玩玩,就说我这书多,可以借给他看,看看他来不来。
果然明子把他拉到了我的写作间。现在我靠全职写作为生,在镇里比较隐蔽的云海小区买了一间八十平米的门面房,用一堵书架隔成两间,里面一间是我写作的房间,还摆了一张床,累了可以小睡一会。外面是会客的地方,摆着茶桌茶器,有朋友来,就陪着他们聊聊天喝喝茶。写作的素材都来源于生活,一方面我需要安静写作,一方面我也特别欢迎朋友们来侃大山。除非有特别急的稿子要赶写,一般的情况下,只要有朋友来,我就会好茶好烟款待,谁要能给我讲个有趣的故事,我一高兴就会请他们吃饭。明子熟谙此道,隔三差五过来溜达一圈,他嘴里的新闻可是比电视上的新闻精彩的多,细节也会绘声绘色地讲给我听,也不知道拐了我多少顿饭了。
推开门,明子走了进来。
“人呢?”我朝他身后看。
“在后面呢 。”
我站起身来,等着后面的人进来,好一阵之后李海子才走里进来,靠着门站住了。
“来来来,我急忙拉椅子,请他过来坐。”
他只靠墙站了,没有上前的意思:“我在这吧。”
行行,你怎么合适怎么来。我搬了一把椅子给他,让他就在墙边坐下,又给他倒了一杯茶。等我坐定,再看他时,只见他的视线落在了门外,眼神空洞迷茫,不知道在看些什么,想些什么。屋里的空气流动有些停滞了,明子打破了宁静:“老李,你一辈子没结过婚?”
老李点点头,慢悠悠地哼了句:“哦。”
“怎么,你没想过找个女人?”
沉默了一会,他幽幽地回答:“不想是假的。”
“那为什么不找呢?”
李海子的眼睛盯着窗外,扑闪扑闪地,和天上的星星似的,亮晶晶的,好久好久也不说一句话。我特八卦,想知道他心里怎么想的。又连着追问了两句:“说一说,到底怎么想的?"
终于听到他的嘴里很艰难地吐出俩字:“麻烦。”
“麻烦?嫌找女人麻烦吗?我不相信你这把年纪会没碰过女人,聊一聊你的第一次吧。”我把男人的无聊发挥到了极致。不过,最深沉的原因,还是我这个写小说的,对生活中发生的一切事情,都有强烈的打破砂锅问到底的好奇心,特想知道这个纯爷们的心路。他的小说《红纱巾》里讲了一个纯情的爱情故事,要没有过爱情经历,光靠想象,写出来的东西干皮没味,哪能看?他一定有故事发生过,要么就是受过大打击,被伤害过。
李海子的嘴很稳,一个字也没外露。脸上红扑扑的,又有了羞怯的表情,许是回忆起了他的初夜。
明子打开了话闸子:“来我给你们讲一讲我的第一次吧。在我十六岁的时候,认识了一个三十二岁的女人,她男人出车祸死了,留下一个七八岁的女儿。那时候我已经不上学了,给一个小卖部送货,她就在家里开着一个小卖部。有一次我给她送货,她让我进她的卧室搬一下柜子。我进去之后,她把门给关上了。就这样,她把我的第一次要走了。"
我也是第一次听明子说这种事,差点惊掉了下巴,还有这种好事?我十六岁咋没遇到,我的第一次比他整整晚了六年,还是和我老婆发生的,没一点新意。
李海子突然开囗说话了:“你得感谢人家了,人家是你的性启蒙老师。”
我俩听着不由都笑出了声,他说这话时一本正经的样子,特认真特傻气。我接过话头:“还是说说你吧,你的启蒙老师是谁?”
他的视线又飘向了远方,久久地吐出俩字:“忘了。”
会不会愉快地聊天啊,真没劲。我心里嘀咕。和明子有一搭没一搭地闲撇,说得挺带劲。李海子一直坚着耳朵认真地听着,视线却不知落在了何方。这人,还真是有趣。
后来,一直忙着写一部长篇小说,也没心思关注其他事。有小半年没见过明子了,我告诉他别来找我,等我呕心沥血完成长篇请他吃大餐。不见明子,自然更没有李海子的消息,不过,我把他的形象塑造进了我的小说人物身上,也算大半个主角呢,故事发生了不少。
好不容易写完二十万字的长篇,差点没呕到吐血,急乎乎地约了明子到卡拉OK,唱几首劲爆的歌曲放松放松。出去撒尿的明子,一把扯我:“带你看出更劲爆的戏去。”
在另一个小包间里,在幽暗的灯光里,李海子正抱着一个妖艳的女人唱歌呢,歌声里满满的都是深情。
噢迈嘎!我几乎惊掉了下巴,这个李海子,水真深啊!
李海子其人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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