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女人，果然很古怪吧？”
两年后的某一次侦察中，染披着迷彩服一手举着望远镜，一手举着对讲机嘀咕着道，“救回来时脸被蒙上了一层泥土看不清，清理干净了才吃了一惊。哔哔，呼叫吾儿，这里是π亿卢比3.1415926号超级大陆地鲸鱼船秘密侦查机关的『小丑』，收到请回复。”
“——就是现在。”在死神先生脱口而出的刹那间，少年如弓弦上蓄势待发的箭矢一般“嗖”地一声飞了出去。“叮铃铃”，电光火石间，伴随着一阵短暂的风铃声，锋利的淡蓝色匕首已重重地插入了枪口中，打偏了子弹运动的轨迹，而那女人所幸仅仅被射穿了半只耳朵，她此刻死死地紧闭着眼不敢抬头。
“和唯因小姐简直是一个人。”少年漫不经心地说。“...谁知道呢，死神先生总是很神秘的。”哥德萨斯先生一边调整侦察的咒语，一边喃喃道。
死神先生静静地站在金边纹理的传送门前，他的小臂上逗留着一只的白鸽，那人似乎在等待着谁。第三日清晨，唯因小姐睁开朦胧的睡眼。“...头一回自然醒。”她停顿了一下，翻过身去瞅了一眼闹钟。已经到黎明零点半了，正好是出发侦察的时间。她手撑着床坐了起来，挠了挠脑袋，神智一点点地清醒起来。她掀开被褥吃力地挪动着胯部，接着将搂着的缠满绷带的小腿下床，扶着轮椅的扶手翻了上去。
侦察......对了，想到侦察，最初死神先生是为了让自己找回丢失的记忆，才让她跟着他们逐个去『月河』上的。她呆坐了一会，便朝衣橱柜的方向慢慢滑去。虽然就结果而言，至今为止还毫无有所恢复的征兆，但至少在这里唯因小姐与人们相结识，建立了情感连接，收获了宝贵的友谊。
裹着睡衣，呆呆地坐在高大的全身镜前，她揉了揉惺忪的睡眼。“不对......非要说‘征兆’的话，还是有那么一丢丢的，貌似。”她思索着去打开衣柜，挑了一套自己喜欢的连衣裙，换上后再披上死神先生送给自己的反魔斗篷。
整理好着装又过了有一会，唯因小姐滑进洗手间给牙膏挤上牙膏，漱了漱口开始刷牙。在与小丑那孩子......不对，应该说是染，同他攀谈时聊到『彼岸』这个名词的那一刹那，脑中乍现出一块颇为残缺的记忆碎片。她一边洗漱，一边左右侧过头去，张望着镜子中自己的容颜。
——点点火星在漫天飞舞，大脑仿佛被子弹贯穿了一般。明明还毫无头绪，强烈的冲击力就让那时的她不由得虎躯一震。烈火，无尽的烈火将一切吞噬殆尽，什么都不剩了。他们的皮肤、肌肉几乎都被烤熟了，却仍在四处逃散。她清楚本就无路可逃。指尖在发凉，好害怕，却什么都想不起来。
吐掉了白色泡沫之后，唯因小姐拧开水龙头冲洗掉污秽物。如果没猜错的话，『彼岸的晨曦』发生之际，自己就身处于『彼岸』上吧？但是为什么哥德萨斯先生他们说，只有愛一个幸存者呢，明明自己也还活着。唯因小姐用毛巾抹了抹脸，洗净了手，便推开房门准备出发了。
或者说，明明其他人都于可怕的爆炸中丧生，为何仅有自己与那女孩幸免于难呢？唯因小姐低着头，重重谜团令自己百思不得其解。她乘坐破旧的老式电梯下到一楼，而死神先生似乎早已恭候多时了。他站在草坪上，头戴黑色高顶帽，手揣着金色怀表，注视着自己。
“早上好。睡得好吗？”他将那只表塞进裤兜里，微笑着问。
“...好，嗯，早上好。”仍然沉浸于刚刚的思考之中，唯因小姐有些慢半拍地打了声招呼。“嗯，好。”死神先生拄着鸦嘴手杖轻轻触碰了一下那道门，大地随之微微一颤。
门遽然无限缩小，狭长的空间隧道赫然映入眼帘。“走吧。”男人说着往旁一站，为她让出一条道。
“对了，今天是和死神先生去侦察来着，差点忘了。”唯因小姐默默地想。她推着轮椅缓缓向前滑动，死神先生在轮椅上随意施了个咒语。自己又一次浮在了空中，唯因小姐回望着他道：“谢谢。”
随即，他对自己也使用的『浮空』。“没事，今天要延伸据点了，不搞侦察。”死神先生一边飞进隧道，一边语气温柔地说。
“噢。”
很快地，两人抵达了『月河』。一阵狂风顿时扑面而来，令唯因小姐一时睁不开眼，刚梳理好的刘海瞬间凌乱不堪。渐渐缓过来，她小心翼翼地划开一条眼睛缝。千千万万根发丝在空中肆意狂舞着，唯因小姐微微仰起头来。
“怎么样？”死神先生瞥了她一眼，问。
漫天星斗，宛如装满无数金粒的沙漏。仿佛是那提着金色南瓜灯笼的瓢虫，在人类发展停滞时神不知鬼不觉地占领了整个宇宙。笼罩于无尽的白夜之下，唯因小姐仿佛化作了点点尘埃，无比渺小。“......好美。”她小声说。
“我们的工作，”死神先生说着用手杖敲击了一下干瘪的地面，发出清脆的“咔嗒”的一声，“就是在这里——新根据地的四周布置警报器装置，防止『星』的行月军入侵此处。喏，你看。”唯因小姐稍稍向他的脚下探出头去，被手杖敲击的地方覆盖了一个小小的圆盘状装置，它顶部的一个小点正散发出微弱的绿色灯光。死神先生伸出一条腿，用脚下的泥土遮住装置。“以此为圆心，我们需要分别在半径500里与1000里处埋藏5个与15个报警器，来保证根据地的安全，”死神先生说，“做到了这点，小丑那孩子才能‘光明正大’地使用『殿堂』创造地穴。警报器只有10天的电量，是显而易见的一次性消耗品。因此，我们必须定期向『彼岸』赶路，不能在同一个地方待太久。”
“等等，您的手杖......其实是警报器的发射装置吗？”唯因小姐有些恍然大悟地说。
“...嗯，很惊讶吗？”死神先生又笑着摊了摊手。
“我还以为是个摆设，拿着好玩的呢。”她嘀咕着道。
“呵呵，那倒不至于，”伴随着些许银白色粒子时隐时现，他边飞行边晃了晃头说，“事实上，它也不光这点用处。我所擅长的咒术，也就是空间之咒，是对精确度需求很高的咒术。在必要作战时，对于帮我定位传送之类的工作这老伙计同样是不可或缺的......”望着死神先生的背影，唯因小姐心中不禁暖暖的，如沐春风。“咦......好奇怪。”她低下头默念道。
“......它叫‘黑死病’，这根手杖的名字，”死神先生赓续闲扯道，“我十一岁为它取的，很中二吧？这么算下来...它陪我也有些时候了，三四十年大抵是有的。”
“挺好。”唯因小姐说。
没过多久，他们便到达了第二个目的地。死神先生再次敲击了一下地面，第二个报警器安装完毕。两人肆意飞行，攀谈童年、理想与宗教哲学，有说有笑的完全没有正值战时那紧张严肃的氛围感。
“我有时会想，这是否会是一场命中注定。”唯因小姐搓了搓有些冻僵的手，说。
“命中注定？”死神先生侧过头去，问。
第二个，第三个，第五个，第九个......过了大概有2个小时罢，所有的报警器都安装完毕了。“嗯，就像是梦境一般。我差点死掉，被染救回来，待在波索赫里空中岛上。这一切过于凑巧，就好像是......命运的安排。”唯因小姐道。
“染？那孩子告诉了你他的名字？”死神先生留意到了重点，他问。
“嗯......虽然没直接告诉我。我是通过他的小说明白的。”
“...这是件好事，”死神先生思索地说着，挠了挠参差不齐的胡髥，“为了隐瞒自己的身份，大多数行军都会给自己取代号，不用本名。那孩子既然透露给你了他的名字，或多或少也意味着信任与接纳。”
他们终于完成了所有的工作，坐在地上歇息。一颗闪耀的流星划破天空，好似雪色的蛟龙游过深海的边界。“......我在此之前从未设想过有这么一天，我不禁有所怀疑，”唯因小姐说，“还能像这般舒舒坦坦的，被从未谋面的陌生人保护着，苟活于残酷的战场上。”
“‘设想’......在此之前？你不都失忆了吗？怎么可能知道‘在此之前’的事情。哈哈，好诡异。”死神先生忍俊不禁地说。
“...也是，哈哈。”不知为何，唯因小姐也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她手捂着嘴。
“...真是不可思议。”唯因小姐默默地想。这是前所未有的感觉，她莫名有些飘飘然。刚刚被救回来时没有什么实感，毕竟那时以为自己死定了。现在随着时间的流逝，好像，终于能够体会到这份幸福的来之不易了。“任务完成了，方圆一千里以内都没有敌人，”死神先生顺其自然地牵起她的手，“现在，来让我们一起。”
“...什么？”唯因小姐略有惊讶地望着他，双手一阵战栗。
蓦然间，随着风的轨迹，两人腾空而起。强烈的失重感顿时灌满了整具身体，令唯因小姐不自觉地怪叫了起来。“呜呜啊！”她双手紧紧握住轮椅的扶手不敢睁眼，左腿的五只脚趾死死勾住踏板。
“你干嘛！！”风压裹挟着寒冷的气流直冲脸颊，唯因小姐霎时有些喘不过气。
“没事，很快就习惯了。”一向沉稳优雅的死神先生，不知为何陡然变得任性妄为起来。
一切终于安静下来，大气中，惟独唯因小姐细微的喘气声迟迟未能停下。她仍是不敢睁开双眼。她能感觉到，自己正还悬浮于难以想象的高空。耳畔汹涌的呼啸声宛如风灵之母的呢喃，唯因小姐打了个寒噤。
“请睁开眼吧，不会掉下去的，”死神先生注视着唯因小姐紧锁的眉头，语气平缓地说，“就算掉下去，我也会接住你的，我保证。我可曾是『月』的首席空间咒师，不是吗？”
“可能是我失礼了，但是，”唯因小姐哆哆嗦嗦地说，她仍然紧闭双眸不敢睁开，眼前浑然一片漆黑，“就算您跟我玩这些刺激惊险的东西，我也不会高兴的......绝对不会高兴的。”
“别害怕。”死神先生粗糙的手指轻轻划过她的脸颊。
终于，唯因小姐睁开眼了，她抿着嘴面露苦色。“呼呼......”她后背牢牢地贴在座椅的靠背上，丝毫不敢有所松懈。“瞧，往后的那一片，就是我们驻扎过的根据地。很壮观吧？”死神先生用手指向远方。
千山万壑，苍苍茫茫，世间万物尽收眼底。唯因小姐仅仅是朝下瞥了一眼，便直接倒吸一口凉气。她迅速收回视线，尽可能地蜷缩起身子，不愿面对现状。“糟糕，糟糕，糟糕了......”唯因小姐口齿不清地说。
“怎么啦？”
“绝对......绝对，”唯因小姐虚弱地说，“绝对不能再有第二次，答应我。”可在死神先生看来，莅临于世界之上那无与伦比的美妙的感觉，或许她早该习以为常。
“我可不记得你有恐高嚄。”死神先生调侃道。
侦察很快便结束了。在唯因小姐的印象中，与这个十分自作主张的男人在一起侦察的体感时长，意外地竟然会是最短。“我们在哪里见过面吗？”后来，回到波索赫里空中岛上，唯因小姐随口一问。
“......没有，”死神先生迟疑了片刻，问，“为什么这么说？”
“我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您太不成体统了，但......我却全然不会感到厌烦。”唯因小姐十指环扣，喃喃着道。
“呃......这能算得上是原因么？”
“前一句大概可以，但后一句就说不准了。”
“说不准？”死神先生又一次反问。
“我也表述不太清楚...总之，我们相处得很愉快。虽然有些怪怪的。或者说是...微妙？”唯因小姐道。
“...我觉得，大概是因为我是一个诙谐幽默的中年绅士吧。”死神先生说着转了个身，右手扶着黑色高顶帽的帽檐。
唯因小姐略有无奈地摇了摇头，笑着说：“太自负了！”
十几条白色柱子直插在土壤里，爬山虎走满了锈迹斑斑的铁栅门——一座鸟笼的花园。“这里是...哪里？”唯因小姐问。
“笼中花园，”死神先生说，“不想进去瞧瞧吗？”唯因小姐左顾右盼，轻轻拧开把手将门推开。
黑白鹅卵石铺盖的小径上生长满了蕨类或苔藓类植物，略有潮湿的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芳香。红墙旁的苜蓿紫花在蓝色鸭跖草的映衬下更添一份新意，棕榈灌木的枝干就像阿氏鹿的鹿角一样左右相对。路途上几盆迷迭香天真无邪地歪着脑袋，娇翠欲滴的红玫瑰羞涩地低下了头。晃动的树叶发出惬意的“唦唦”声，寒风呼啸宛如一首悠悠的歌。
解除了『浮空』后，死神先生推着唯因小姐的轮椅向前漫步前行。
“想起来了，之前哥德萨斯先生跟我提到过这里，”唯因小姐回望着男人说，“这片土地都是您的？是祖辈传下来的，还是您自己买的？”
死神先生没有回复，他竖起耳朵，聆听着用两指吹了一声口哨，停下了步伐。四五只鸽子飞到了他的跟前，自觉地停留在他的右臂和肩膀上。“不好意思，我看看这些小家伙是从哪里来送带话的。”死神先生说。
“您还养了鸽子？”
“在希维尔亚大陆上，超过半数的白鸽都曾与我签订过契约，”死神先生说，“只要在我的最大施咒范围......也就是射程半径300米以内，它们都可以接受我的指令为我效劳，通风报信甚至是互换坐标。”
白鸽们“咕叽、咕叽”地叫嚣着些什么，看起来不太聪明的样子。“只不过作为对立的代价，波索赫里空中岛必需无条件地为它们提供口粮，否则契约就会被销毁，”他说着，鸟儿们都齐刷刷地飞走了，“等到互相的关系都熟络了以后，我们就可以理解对方的语言。”
“...好厉害嚄......”唯因小姐小声说。其实，这类话她感觉都有些讲腻了。“和『三目』有些类似，但其本身又过于局限，” 死神生道，“第一次退役之后便很少用得上它们，有很大一部分也脱离了我的掌控。现在『The War』战况愈演愈烈，食粮又不够，就只剩几十只了。”
“继续走吧，对了，你刚刚想问我什么？”
“...”
“我忘了。”
“噢。”
这一天无大事发生，如流水似的地一眨眼就过去了。
翌日，唯因小姐和银发女孩愛踏出金边纹理的木门，倏地传送到了一个隐蔽的地穴里。愛是除唯因小姐外，空中岛上其余4人最后一个还没与唯因小姐轮班执勤的人了。
“......话说回来，我最初只是想要找回丢失的记忆来着，”唯因小姐手撑着头，说，“是什么时候开始来着？对你们产生了这么深的感情。”“是...同情使然么？”唯因小姐不解地想。貌似并不是，有一些其他更为纯粹的理由。或许，她只是想要，了解在这场战乱的人与事，与之发生交集罢了。
今天『月河』上没有狂风肆虐，空中岛上的天气也很不错，心情似乎也倍感愉悦。“——你不觉得很奇怪吗？”愛遽然开口了。
唯因小姐凝望着那女孩。“什么...很奇怪？”她疑惑地问。
与小丑......不对，是染，与染不同，愛是个极沉默寡言的人。前三个小时里内，除了打了一声招呼，还有“嗯”了几声，就近乎一言不发了。
“有关失忆的咒语，共分为两种，”愛道，“一种是功能型的，还有一种，是空间型的。”
“...你想说什么？”唯因小姐问。
“如果你足够聪明的话，就应该能理解我想传达些什么。”愛淡淡地说。
地穴之内，随着愛的概述逐步推进，唯因小姐的眼神逐渐飘忽迷离。荒坡上，野草向任意的一边翻滚而去，仿佛柔软的海浪奔腾不息。
“——嗯？这么晚了来找我做什么，”办公室里，死神先生手揣金色鸦嘴手杖，站在窗台前，回眸望着唯因小姐微笑着说，“这次没闹什么矛盾吧？”
落日的余晖映照在唯因小姐的脸颊上，熠熠生辉。她端坐在轮椅上，抿嘴笑着摇了摇头。
“...”
“你怎么了？”似乎是察觉到了什么，死神先生略有不解地询问道。
“...其实从最开始就有所察觉，但奈何那‘有些不对劲的地方’过于细微，”唯因小姐手抚着膝盖，双腿合十，低着头，“那时我仅仅是匆匆一瞥，不再予以理睬......明明早就该发现了的。”
死神先生蹙着眉，停顿了一下，还没等他问出下一句，唯因小姐便伸出了自己的左手腕：“这件衣服，为什么会那么合身？”
“...啊？”那男人有些呆滞地问。
“...您看，这不是很奇怪么，”唯因小姐收回那只手，“袖子的尺寸，腰围还有胸围的码数都与我贴合得相差无几。请您告诉我，为什么在这里，正值物资紧缺的战争时期，你们正好会有，我这个‘碰巧救下的陌生女人’恰巧能穿得上的衣服？”
“...噢，哈哈，我还以为是什么呢，”死神先生有些突兀地又笑了笑，他的手抚着后脑勺，“你的衣服啊，我们有备用的。当时也不知道正好和你那么搭，幸好......”“不，不对，”她打断男人的话，接着卡卡地晃了晃头，“您，哥德萨斯先生，染，还有愛小姐，这个空中岛上根本没有二、三十岁的女性，您为什么要特地备用好几套这样的衣服？连内衣都有？？这说不通。”
死神先生顿住了。“您，认识我。没错吧，”唯因小姐目不转睛地直视着那男人紫蓝色的眼睛，“在救下我以前，您就知道我是谁了，现在也知道。”
“——‘罪人’......就是我们吧？其实。”唯因小姐微微歪了一下脑袋，神情复杂地说。
“三年前，引发『彼岸的晨曦』，炸毁『彼岸』的‘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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