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经深的静谧。风带着尖细的哨音刮过我的窗棂,仿佛从某个细微的地方,凉气袭上身来。我缩了缩脖子,把自己埋在被子里,封闭般的些许温暖,让我稍稍的安了心。
我在心里悄悄的说,曦言,我想你了。
一 我才不是小猴子,我是小狗狗
小时候,最喜欢的事情就是被妈妈放在小车上晒太阳,院子里是我贪恋的清越的花草气息,虽然我看不见它们的样子。生命在我还没有来得及认全这个世界的时候小小气气的收回了我的视觉。也许是年纪小,傻呵呵的我郁闷了两天就不当回事了。妈妈说等我长大一点再长大一点,就可以去医院做手术。当时我的想法是把脑袋打开然后把医生说的那个压着我眼睛跟脑子连接线上的东西拿出来,直觉很恐怖。哭闹了一阵,记起那是很久以后的事情,那么,不甩它。
我在小车里,躺着,坐着,翻身,爬爬,正自己带劲儿,有个声音说:“你好像个小猴子啊,这么不老实。”
吓?我一愣,搜肠刮肚了半天,一个浑身是毛呲牙咧嘴的形象出现在我的脑海,于是有点恼怒,“我才不是小猴子,我是小狗狗。”(一个五岁小孩子心目中最可爱也最乐意自己变成的东西是小狗狗,这应该是可以原谅的事情吧。)
“哈哈哈!……”他倒是毫不吝惜全身力气的笑起来。我怒,“你笑什么啊?”
像是勉强忍住笑意,他说,“给你,这个也是小狗狗。它可乖了,不咬人。”
随即一个温软的小东西钻到我怀里,我“呀”的一声,轻轻抱住了它,细细茸茸的触感真是令人爱不释手。突然手背上一阵湿凉,他说:“狗狗舔你呢,它喜欢你。”
嘿嘿,我兀自的傻乐起来,想把脸贴上去蹭蹭,手不小心一松,狗狗没了。我急慌慌的一把伸出手去,终于又摸到柔软细绒的小东西,赶紧往怀里揽。
然后我听见他在怀里闷闷的声音,“小璃啊,这是……我的头啦……”
“哦!”我惊叫一声,这下丢人了!急忙放手,不过从心里说,还蛮恋恋不舍的。
这是我和曦言的第一次见面,据他回忆那是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不过他也说从此以后他的日子过的很噩梦,因为我总是乐此不疲的反复比较他的脑袋和狗的脑袋究竟哪个摸起来更舒服。
人家说失去视觉的人会有更细腻的手感,凭这一点我很笃定的说,曦言的脑袋是我摸过最好摸的……呃,东西。
二 妈妈,我什么时候才能长大?
从那以后我最喜欢的事情就是坐在小车里抱着曦言的小狗听他讲从学校里听来的故事。曦言家在隔壁,他的院子里有各种香味的花朵,他偷偷摘了来给我。他说小璃你千万别告诉我爸爸啊他最痛恨我摘他的花了;他说小璃你的眼睛真好看,亮晶晶的,像什么呢?嗯,像星星;他说小璃你戴朵花像个新娘子,比我们班上的女生都好看……
我就问他:“什么是新娘子?”
他嚅喏了半天,说:“就是很好看的女的。”又添上一句,“旁边还有个很好看的男的。”
哦。我紧着问,“那你好看么?”……
这样这样貌似很无聊的对话每天在我家的小院子里叨叨叨叨的响个不停。妈妈说你们两个小娃娃,要不要吃饭?
居然他就很没良心的离我而去,“要!阿姨做饭最好吃!”我怒!
他走的时候我什么都不知道,周末我从盲人学校回家的时候,没有听到他笑嘻嘻的声音,就有些心神不宁。妈妈告诉我说他被他父亲拉走的时候哭得声嘶力竭,就像生离死别一样令人不忍。我站在院子里发呆,心里有一个地方,空落落的掉了。
后来他从遥远的地方打来电话的时候还抽抽噎噎的,他说小璃我真是舍不得你。
我握着话筒不知道说什么好。其实我想说没有人给我讲故事了很无聊啊,说出来的却是曦言你别担心啊我和狗狗都会好好的。他沉默了很久说,“小璃你要好好的,等你长大了,做我的新娘子。”
挂了电话我就嚷嚷起来,“妈妈,我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啊?”
那年我八岁,他比我大两岁。本以为是年少懵懂的玩笑,这样的一句话,曦言却一直说了十年。十年,该是怎样的一段时光啊,除了眼前的黑暗,好像一切都应该变了样子。狗狗寿终正寝,虽然缺了曦言,却终也是幸福的一辈子吧。从隔壁院子里移来的花,自力更生的倒也过了这许多年,花香绵延,只是不知道样子有没有改变。
三 小璃你放心,睡醒后第一个看到的,是我。
十八岁,算不算已经长大?
忘记在哪一次的电话里,我哭了。我说曦言我不能做你的新娘子,我看不见啊!那时候心里头有个叫自卑的黑影,压的我喘不过气来。从我第一次自己拄着拐杖摸索着回家而被街头的小孩子嘲笑的时候,它就在我的生命里恶狠狠的盘踞。
他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温柔,“乖乖,我会照顾你一辈子的。无论将来手术能不能成功,我都做你的眼睛。你一定会幸福的。”
于是我哭的更加汹涌。妈妈从未瞒过我任何事情,她说手术的成功率是70%,这意味着我在满心的期待后却依然可能面对伸手不见的世界,真的如此,我该怎样承受十年沉重希冀的崩塌?
每年生日的时候曦言都会寄来礼物,也捎带一盘自己录制的磁带。我戴起耳机微笑着听,慢慢想象他面对忙碌的生活和紧张的学习抓耳挠腮应对不暇的样子。每次他都在最后说,小璃你又长大一岁啦,记得我们说好的啊。
我会在想起这些事的时候忐忑不安,那样复杂的感觉,期盼,害怕,幸福,恐慌。一直到我躺在医院的病床上,脑子里还是一片混乱。能让我安心下来的,只有母亲轻柔的抚摩,和曦言电话里的安慰。曦言说小璃你别怕,再过两天考试完了我就毕业了,我回去守着你,眼睛好了以后,你看到的第一个人,是我。
夜深了,只有风还在刮。医生说我需要先住院一个星期适应并调整,而我就在一天天里等着他回来。我说曦言,我的小王子,我想你了。
明天下午的手术,曦言本来说今天会来,可是没有音讯。于是我的心就悬着,我害怕了,害怕他突然决定不要我了,说过的一切都烟消云散。我曾违心的说曦言没关系的,有妈陪着我就行了。他一幅宠溺的语气,“小璃。我怎能不了解你?我会陪着你的,别害怕。”
我就这样,回想着他说过的话,在沉沉的夜里,睡去了。
清晨,有温暖的阳光覆在眼皮上,我醒来了。
耳边有低语的声音,“小璃。”
我一愣,脑子里一片空白,颤抖的唇艰难的吐出了两个字,“……曦言……”
他握了握我的手说,“乖,我回来了,别害怕。”
只这一句话,让我心里积存的阴霾消失的无影无踪。不知道是怎样的情绪冲上心头,我竟哭出来了。妈妈在一旁笑着说,“曦言半夜赶来的,守你到天亮呢。看把闺女给乐的。”我抽抽噎噎的,也不好意思了。
四 世界上,最适合得到幸福的孩子
中午医生来检查了一遍,终于满意的说,“精神好多了,前几天我还担心她的状况不适合作手术呢。”曦言嘿嘿一笑对我说:“小璃,我不回来的话,你不安心吧?”我嗔笑着拍了一下他的手背。
整一上午,院子里青草的味道和曦言的声音,让我像突然得到心爱玩具的孩子一样,乐得有些发呆了。曦言说小璃你会好好的,有我在呢。
那样温柔好听的声音,是磁带和电话里所不能传递的暖,听的我心都醉了。
躺在手术台上的时候,我的心里有一丝抽痛,是紧张么?我不禁攥紧了曦言的手。
眉间柔软的一个轻吻。曦言轻拍我的脸颊说,“小璃,我守着你呢,别怕。我的小璃,是世界上最适合得到幸福的孩子呢。”
嗯。我依依不舍的松开手,听见手术室的门缓缓关上的声音。
微凉的液体注入我的体内,意识一点点离开。
像是做了一个长长的,长长的梦。那些温暖而美好的事情,一点点的铺展开来,浸润了我的记忆。梦见缠绵的花香,柔软的阳光,生命最初的印象里,妈妈温婉的笑容……
倏的,我醒过来,眼前一片黑暗,意识回归的刹那,我第一个反应就是叫出声来,“妈……”
温暖的掌心覆上手背,“小璃,你醒啦。”
心跳渐渐平息,我喃喃的说,“曦言……”,顿了顿,又慌乱起来,“曦言,我还是看不见啊,难道……”
“小璃,”曦言轻轻拍了我一下,打断了我的话,“医生说手术很成功,别害怕。你现在还包着纱布呢。过一个星期拆掉了,就看见我啦。”笃定的语气,我就这样安下心来。
曦言说,小璃你看起来像个白色的粽子。
当纱布慢慢揭开,光亮一点点渗进我的眼睛里的时候,我有些忐忑,妈妈温柔的声音鼓励的响在耳边,璃儿,睁开眼睛看看。
颤抖着眼帘,随之而来的是陌生而强烈的光感,让我几乎流出泪来。
然后我看见一片柔和的白色,看见母亲欣喜的笑容,看见医生如释重负的神情。看见一个,用温柔眼神深深看着我的男孩子。
五 你是回来守护我的王子么?
天空的清凉叫做蓝色,太阳的温暖是红色,医院的墙壁是柔和的白,毛茸茸的小狗狗……嗯,是杂毛。
我贪婪的东张西望,舍不得眨眼。脑中原来只是凭感觉积攒起来的轮廓被我不亦乐乎的用实物填充的满满当当。我甚至乐疯了一样想去抓一只小鸟,因为它站在那么高的树丫上挑衅般的冲我叫唤。
我野人般疯疯颠颠了大半个下午后,曦言终于忍无可忍,“柳小璃!你给我好好坐下!”
呃,我吐吐舌头,踱到他身边,安分的坐在草地的长椅上。
“医生说你得好好休息,把眼睛闭上。”好凶哦,我叹口气闭上眼。突然想起来,“粽子是什么样的?”
“扑哧!”他笑出声来,“你还记得那句话啊?好啊,过几天出院了给你看。”
“好看么?”
“好看。”
“哦。”
阳光跳跃在我迷起的眼缝里,晶晶亮。我说,“曦言你说过的话,我都记得呢。我的眼睛好了,我可以当你的新娘子了。”
他微微有些动容,轻轻揽过我说,“嗯,小璃,所以你要好好养着,我会好好陪着你的。”
嗯,我靠在他肩头,“曦言,我觉得,你是回来守护我的王子呢。……好肉麻。……”
“呵呵,”他笑,“小璃,你一定会幸福的。”
我盯着他看。夕阳在他的侧脸漾出淡金的轮廓,曦言还蛮好看的,虽然可比较的人很少,嘿嘿,我在心里偷偷乐,把曦言乐的心里发毛。
晚上是例行的复查,慈祥而罗嗦的医生一边忙着操作仪器一边不停的叨叨我,注意休息啊,不要用眼过度啊……我很乖的点头微笑,心里却惦记的守在门外的曦言。
死缠硬磨的让医生免去了一些检查,我心里欢呼地推门出来,“曦言?……”
曦言不在门口,远远看见走廊那头有个人影,嘿嘿,我蹑手蹑脚的走过去,偶尔吓一吓他也不错。
曦言的声音低低的,在打电话。
“……嗯,手术很成功,那孩子精神很好……放心吧,过几天我就能回去了,爸妈不还等着我们结婚呢……”我没有听错,曦言的声音里,是温柔的笑意。
一片眩晕在脑中轰然炸开,我的身子不由自主缓缓倒了下去,眼中最后的影像,是曦言回过头来,错愕的眼神。
六 谁是谁的幸福,谁知道。
其实我已经醒了,我知道曦言和妈妈就在床边。
心里一阵阵的疼,泪水悄然漫延。我强忍着不让它掉出来。
我的曦言已经不再是我的王子了。其实我应该明白的,十年的时间,可以改变多少东西。只是,曦言的声音,从遥远的地方听来,为什么那样的温暖和笃定的承诺从未改变,成为我在蹒跚前进时候始终闪耀的光芒?
耳边一阵微凉,眼泪还是掉下来了,把我十多年的希冀,都带走了。
曦言轻唤我,小璃。
突然就想这样睡下去,公主失去了她的王子,应该就永远不会醒来了。
曦言拍拍我的手背说,小璃,你睁开眼睛,听我说。
房间里的影像在眼泪中有些扭曲,我看见母亲担忧的神色,和曦言布满血丝的眼睛。
“曦言,没关系的,是我自己心存念想……”
“不是的小璃,别这样说。”他握紧了我的手。清晨的阳光洒进屋子里,他的发梢里有细碎的金黄。
长久的沉默,好像生命里所有的一切,都凝固了。
末了他抬起头来看着我说,小璃,我不是曦言。
我愣住了。
曦言说他要陪着我,而眼前这个陪着我度过这段难捱日子的人,他说他不是曦言。
随后我的脑子就空掉了,世界仿佛静止。他说了些什么,又说了些什么,我好像听进去了,又好像马上就忘掉。我的眼泪一滴滴的掉在洁白的床单上,浸出微圆的水痕。
原来的我的曦言,已经不在了。那个说要守护我一辈子的男孩子,曾经像我一样躺在医院的病床上苦苦的煎熬,只是他没有等到醒来的那一天,也没有等到我可以看见他的那一天。在生命的最后,他把自己的心愿交给了自己最好的朋友,——在我眼前的这个人,林介。
“曦言在病床上给我讲你们的故事,在意识不清的时候念着你的名字,真的,我都忍不住哭了。”林介的眼圈红红的,“我答应他一定要回来陪着你做手术,他说跟你说好的,你自己会害怕……”
“不要说了……”我泣不成声。
房间里一片寂静,只有我痛彻心骨的哭声。
七 没有王子,公主要自己努力的幸福
曦言,我在心里轻轻的唤。像是低语的风,呜咽着从身边滑过。
青苍色的碑上,男孩子的笑容清冽而温暖,如同当年阳光跳跃在脸颊上的细碎,柔软的从心中浮起。
林介说小璃,曦言爱你都要疯了,他从没担心自己的病情,只是一直一直的说要坚持到你做手术的时候回去陪你,可是,就差那么几天……林介说真的小璃,我觉得这几天,陪着你的其实是曦言,他在我的身体里,一直看着你呢,所以,你一定会幸福的。
曦言,你说,“我的小璃,是世界上最适合得到幸福的孩子。”我知道,那是你说的吧。是你们的声音很像,我没有分辨出来,还是,那本来就是你呢,我的小王子?我的曦言?
起风了,水汽穿过发隙随风而去。
曦言,你说过会给我幸福的,可是王子不在了,公主只能自己努力的幸福了。无论你在不在天上看着我,我会好好的,不让你担心。
曦言,我爱你。
我转身离去,我害怕曦言看见我已经泪流满面。
碑前的鲜花旁,有什么东西,白的耀眼。
是一对新人娃娃,纯白的婚纱,黑色的礼服,相拥而吻便是世间最好的幸福。
娃娃上挂着红色的礼签——
新郎:苏曦言。新娘:柳小璃。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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