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死向生》第五章

作者: 卷尘_ | 来源:发表于2019-04-12 09:02 被阅读11次

    第五章

    这个弹丸之国正被西方涌进的价值观刺激着人们的神经,艺妓变得可耻,沦为社会的最底层,被人唾弃。晚上我在窗口看到有人向茶馆的门口丢弃赃物,有时甚至是些死猫死狗,和子住的艺妓馆也好不到哪去,听说曾被人试图放火烧毁。艺妓们开始感到害怕,终日蜷缩在自己的房间,恐慌的气氛笼罩着每一个人,可我却渴望被鄙视,被辱骂,渴望肮脏腐烂的东西砸在我的身上,渴望能在一种完全的践踏中得到苏醒。

    “我怀孕了。”和子突然出现在我的房间,憔悴的肤色使她看起来格外不幸。我的心瞬间收紧了,艺妓怀孕是一件被严格禁止的事情。如果不小心弄出身孕,就要想办法偷偷把孩子打掉,经常弄不好搞出人命。若是被妈妈知道,势必会结束艺妓的生涯,而几乎所有的艺妓除了做艺妓外找不到任何出路。

    “确定?”

    她使劲的点点头。双手疯狂的捶在肚子山,似乎那身体不是她的。她嘤嘤的哭着,像被雨浇湿的小麻雀躲在屋檐下一角瑟瑟颤抖。我一把拉住她的胳膊制止住她的行为问道。“那位大臣呢?他知道么?”

    “他走了,抛弃了我,本来说好的答应为我赎身还说要娶我,一起去东京生活。我完全没有怀疑就选择信任了他,并且怀上了他的孩子。希望他能早日兑现自己的诺言,哪成想......”和子断断续续的说着,我大概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向我的哭诉中再次重复一遍这个事实,的确是很痛苦的一件事。我默默的等着她说下去。“我告诉他怀了他的孩子,他居然说,说“艺妓能说清怀上的孩子到底是谁的?”我生气极了,那是对我极大的侮辱,但是既不能骂他也不能打他,男人对我们来讲是一种绝对的存在。可我当时想亲手撕碎他,像纸片一样,那样的一个老头......,没过多久他让下人来告诉我,他已经回到了东京。”

    “妈妈知道你怀孕的事么?”

    “还不知道,要是不快点想办法,很快就会知道的。怎么办?我到底要怎么办?”和子扑在我的身上哭着,身体颤抖的厉害,也许是因为害怕,或者是无助。“如果我悄悄出去打掉,也许能瞒过去,但是外面现在那么乱,我不敢出去,而且,知道我是艺妓,人家不一定会帮我。被妈妈发现,只有死路一条。”

    和子抽泣的声音离我的耳边是那么近,她终于又变回原来我所熟悉的样子,只是多了无尽的悲苦。她的整张脸看起来都是肿的,好像所有的不幸都纷纷踩踏在她的脸上。我用两只胳膊环绕着她,和子的身躯薄的就像纸片,女人的可怜同时也是可憎的,正因如此,才会不得不去怜悯。男人,如同恶性肿瘤,会用各种姿态葬送一个女人。而所谓女人的人生,不过是和这种肿瘤对抗的过程。和子还只是个孩子,也是个艺妓,艺妓被要求不能去爱也不能被爱,作为男人的玩物,只有靠满足他们的游戏欲望,才能生存下去。一旦他们厌倦了,或者艺妓脱离了游戏的规则就会瞬间失去一切。艺妓是美与丑,善与恶,所有事物两面性的综合体,她们比普通的女人多走出一个人生,但这依然是残破不全的。

    我可怜和子,文部省大臣的一句戏言,被她当作百年盟约,我又何尝不是如此呢,感情麻木了所有的感官,使我们在黑暗中沾沾自喜洋洋自得,无知到极致的一种卑贱。我的爱情已经凋落,但那种凋落不是噩梦般的枯萎,它是一种美好事物的嘎然而止。我还会不断的想起斋藤,只是身上已经没有了那份躁动,他作为一种不可见、不可触的存在停留在我的脑海,想起他,如同想起被炸毁的家屋一般,作为曾经的一部分保存在心底,无法给我温暖,也无法成为某种动力,它只是一个不痛不痒的事实罢了。我的内心充满恐惧,恐惧的不是想起这些,而是恐惧于想起他们时自己的冷漠。

    “和子。”我轻声呼唤着,替她擦去脸上的泪水,我们四目相对,她那飘忽不定的目光像断了线的风筝摇摇欲坠。我一字一句的,坚定的说道。“我们逃走吧。”

    她似乎吃了一惊,哭泣声被咽回去时发出咕噜的声音,飘忽的眼神逐渐对焦在我的脸上,好像一个正在号啕大哭的孩子被别的事物刹那间吸引了注意力。

    “逃去哪里?”

    “哪里都可以,我有些钱,妈妈每月给我的,我们可以租个小房子,然后找点事做,或者做点小买卖之类的,孩子生下来,我们可以自己抚养。总之,一起离开这里。”我兴致勃勃的说着,好像和子带给我某种希望。

    “太突然了,一点准备也没有。我不知道,也许要想一想。”

    我点点头,这个想法对我自己也过于突然,但这突然冒出来的东西,像一把火在心底燃烧,这是我赠送给自己的希望。也许这有点难度,我知道过去有些逃走的艺妓不是被捉回来就是被警察送回来,之后免不了要遭到一顿毒打,可这些,此刻已经无法成为束缚自己的障碍。两个人逃出去生活,也许会很艰难,但至少有个依靠。铃木已经从我的生活中消失,我不愿坐以待毙等着第二个铃木出现,对于不爱的人,我还会继续出卖自己么?和子回去了,我知道需要给她点时间去做决定。而我也需要时间来详细制定逃走的计划。我想去看看我那一片黑暗的前方到底有些什么,即使还是黑暗,也相信那是不同密度的黑。自从和铃木发生过第一次后,绪方太太给了我一个新的名字,绪奈美。已经没人知道我原本叫什么了,甚至连自己都模糊了,包括我是中国人这个事实。我不敢找回真实的自己,那必然使我胆寒,怕被一些悔恨的情绪淹没。但现在,我小心翼翼的迈出一步,畏畏缩缩的想起在上海离开安全区时那些准备去棉纺织厂做工的女孩们坐在卡车上的笑脸,她们像一枚枚烧红的铁块烙印在我的身上。想起刚踏上广岛时,对这个城市的轻蔑和不屑,这些记忆的残片被我谨慎的捡起来,放在内心的深处,作为惩罚自己的工具。这个世上已经不会再出现任何人对我的生死抱有持续的关心,没人牵绊,我也不需要羁绊着别人,我像灰尘一样有着无数的伙伴,却独自存在着。

    政府发布命令,茶屋晚间的营业时间不能超过十二点,这对茶屋是个不小的打击,生意一下子冷清下来,客人正玩在兴头上的时候,被迫离开,久而久之,门庭渐渐冷落。我的逃跑计划也因此受到影响,大家没事做,注意力自然就会开始变得集中。好几天没看到和子的身影,也许她大概还没想好,毕竟在这里生活了很长时间,不是马上就容易下定决心改变的,唯有肚子里的另一条生命在迫使她改变。

    这把希望之火还未熊熊燃烧的时候就被无情的扑灭。我被出卖了,被和子出卖了。

    和子为了得到绪方太太原谅自己怀孕一事,将我的计划全盘托出。我被带到和子所住的艺妓馆的一所房间里,屋子采光极好,通透明亮,刺眼的光线似乎要照射进每一个阴暗的角落。屋子里坐着绪方太太和一个四、五十岁的女人、惊恐不安的和子,以及如相扑选手一样的大汉,我认出了他,将我像小鸟一样提溜回来的大汉。我知道,事情已经于事无补,她们问什么,我都如实相告,当秘密被发现的时候,反倒没有什么可隐瞒的,所有的解释只会看起来像三岁小儿般幼稚可笑。绪方太太的样子让我感到熟悉中透着久违感,不容争辩的威严,曾经出现过一次,去铃木家做客的时候,纵然这种威严与正义无关。我看了看和子,亮堂堂的光线下不施粉黛的脸好像更小更黄了,那种黄仿佛不是来自体内,而是被刷上的一层黄色涂料,像一颗生了锈的铁钉。她回避着我的目光,眼神仿佛蝴蝶似的到处乱飞,稍一停留又像受到惊吓似的挪开。

    腿窝处猛的一阵生疼,身子不由控制朝前跪了下去,好像被箭射中的猎物,砰的一声倒地。还没明白过来怎么回事,嘴里已被大汉塞进一块绒布,又用一条布袋将嘴封起来在脑后打成一个结,我没有反抗,反抗只会使自己显得更加可怜可悲。大汉手里握着一根被布厚厚裹着的木棒,对付我,一个人足够,木棒一下下落在我的身上,发出闷闷的击打声。我感到内脏在胸腔内震颤,血液在血管中逆流,被打到的地方,痛感从一个点迅速向全身扩散,逐渐痛感越来越麻木,从内到外浑身都像被从高处一遍遍重重的摔在地上。我叫不出声,喉头发出低沉的悲鸣,我看到和子那紧咬的嘴唇,绪方太太紧锁的眉头,大汉紧握的木棒。屋里的景象在眼中变得虚幻。那么美的光线,一束束射进来,在屋中摆放的桌椅上变换着姿态,真实的不可捉摸,我像被困在笼中的金丝雀,对着阳光扑打着翅膀。惩罚,似乎是所有认为被背叛的人手中必不可少的一种武器。我的灵魂在棒下颤抖,像一条祈求获得悲悯的虫子。

    等清醒过来的时候,已经躺在自己的屋子里,浑身的每一寸骨骼,每一寸肌肉仿佛被挤压过似的疼痛,有时痛的排山倒海,有时却如抽丝剥茧,我动动手指脚趾,每动一下疼痛便像电流似的游走全身,微微挪动一下身体,疼痛就像一块巨大的石头击中胸腔似的使人窒息。就连呼吸本身,都痛的不可思议。我躺在那里一动不动,汗水濡湿了脸庞,身体,每个细胞每个毛孔都在为我哭泣。我还活着,痛是活着的证据,它使我清醒。唯一不痛的地方是我的意识,不管我想什么,意识都完好无损的精准且快速运转着。这种感觉很奇妙,仿佛存在两个我。一个在这里承受着肉体的痛楚,另一个似乎已经逃离茶屋,飞去除过这里的任何一个地方,仿佛蒲公英一般随风飘荡。矫翼靠在我的身体一侧,一双圆圆的大眼直勾勾的看着我,那是出世的眼神,看着入世的风景,我站在风景一隅,融入那双眸子中。

    这间小小的屋子,是所有悲剧的开始,也是悲剧发生后自我疗愈的、所痛恨的场所。照顾和子的那位小侍女在我身边负责照顾我。我问她和子怎么样,她淡淡的说和子死了,平淡的如同死去的是无关痛痒的野猫野狗。我的血液瞬间凝固,惊讶的说不出一句话来。和子并没有因为出卖我而得到自己想要的宽恕。那天,她受到与我一样的惩罚,回到艺妓馆后因为重创流产造成的大出血没来得及救治而身亡。得知事情的经过后,我的心悲凉的无以复加,我不恨她,自始至终她对我来讲都是一个孩子,我喜欢着那样有多面性的和子,她因为害怕所以才会选择背叛,因为看不到希望所以才会选择出卖,这些,我都懂得,一个连自己都会出卖的人怎么会有资格去计较别人的出卖呢,我们都只是想活下去。我以为再也不那么轻易见到的死亡毫无预兆的再次出现,它狰狞着与我擦肩而过,显示它的獠牙、它的无常。我怨恨自己给了和子一种希望的可能,假设她悄悄的去拿掉孩子,也许还不至于搭上性命。她对逃跑感到恐惧,她不知道在跑出去的那一头等着她的是什么。我将她送上了断头台,她恨那位大臣,恨绪方太太,也许包括我,除了承载她满腔的恨意,我无能为力。小侍女说,和子的死都是她自己造成的。多么荒诞不羁的一句人性的真话啊。

    和子的尸体被艺妓馆处理了,她们花钱雇来工人搬走了尸体,也许拉到郊区草草掩埋,像扔掉死猫死狗一样,也许被随意丢在什么无人的地方,没人知道这个过程。很快,这件事就像从未发生过似的被人遗忘。我的伤基本已经痊愈,身体没留下任何疤痕和淤青,对艺妓,她们很有一套,赖以为生的身体上怎么会留下伤疤呢,一切都静悄悄的发生,静悄悄的结束,唯有和子那一对酒窝像生了根似的留在我的心里。希望就像风中的烛火明明灭灭,我将这微弱的烛火编织成一个粗糙不堪的绣球拿在手中,像少女选夫君一样抛给任何一个可以载动我生命的人。我对自己的厌恶已经变为一种无时无刻都存在于此的心情,那暧昧淫惑的光线,虚伪极了的谦恭,我坐在客人身边,露出媚俗的微笑,我厌恶着如此丑陋与腐烂的一切,把自己的希望寄托在出没于这样场所中的客人,我感到自己可悲到了极致,行尸走肉的躯壳内那希望的火苗微弱的不堪一击,漫长屈辱的生活裹挟着大片的时间在我苟延残喘的身躯下迈向死亡。我久久的坐在镜子面前,看着已经发黄的面孔,那是每晚涂抹的白粉遗留下的副作用,我轻轻的皱皱眉,眉宇间留下一道深深的印痕。这张浮世绘中的面庞已经四分五裂,细长而上挑的双眼渐渐向下溜去,我咧开嘴微笑着,鼻翼两侧出现了不易察觉的细纹,浮在脸上的笑容柔和苍白,尤其是那眼神,空无一物,似乎在等着填充什么,又似乎什么也装不进去。我从各种角度去观察这张脸,仿佛注视着另一种我未曾发现的人格,她是我却又不是我,这张和我拥有共同意识的面孔,无从判断自己是谁。

    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全球都为之疯狂了。

    1941年,我22岁。这一年,日本轰炸了珍珠港。这一年,国共两党打得如火如荼。我像一个爬上山顶的旅人看着山下的风景。希望在岁月的磨损中变成一个荒诞不羁的笑话,青春如白驹过隙般带走了一切。绪方太太奇迹般地嫁了人,对方是一位年岁60开外的老人,老人一生吃喝玩乐,没结过婚,也没有子女,四十过后以放高利贷为生,手下有些年轻的打手,在广岛的一区形成一股不小的势力。我不知道绪方太太相中了他的什么,也许只是老人松松垮垮的皮肤上覆盖着已经变了形的刺青,也许那看不到真面目的刺青让绪方太太有了某种可以托付的冲动。在老人的身边,绪方太太在优雅中便多了一分俏皮,好似父亲宠爱着的小女生,但那张温柔的面孔下住着恶魔的灵魂。所谓婚姻,只不过是一连串不以爱情为由、粗糙至极的结合。自从和子的事发生之后,绪方太太没有再单独来过我的房间,有事都让使女带话,这样,我反而觉得特别的轻松,至少,终于可以肆无忌惮的恨她了,在逃不出去的樊笼内,我出卖着肉体和灵魂。这一年,日本的女性终于闲不住了,她们为了报国展开了形形色色的后方奉献的活动。我再次成为了命运的牺牲品,和另外5位年过25岁的艺妓作为慰劳日本军人的慰问队被绪方太太挑选出来送去了塞班岛。

    动身出发之前的那天傍晚,她久违的来到我的房间,跪坐在我的面前,她和我说汉语,就像最开始认识她时那样。她将那件母亲的水红色旗袍带了过来,放在我的面前,我看了很久才恍然那是什么,与它相关的记忆争先恐后的跳将出来,仿佛它是一个强有力的生命在召唤着遥远的东西。我久久的用眼神爱抚着它,没有泪,唯有心里流着和旗袍相同颜色的鲜血。

    “这个,你带上,我没资格要这件旗袍,以后你自己妥善保管。”

    我注视着她,她好像老了不少,和服下是空荡荡的身子,皮肤薄薄的,松松垮垮的覆盖在骨头上,像被耗干了血肉的白骨。我沉默着,和她,无话可说。如果我的身上流淌着哪怕一丝残暴的血液,都会将她撕成碎片。可我只能默默的憎恨着她,既不会对她造成任何伤害,也不能改变我的处境,可我却不允许这股恨意的消失,祈求着靠它来拯救自己。

    “绪方太太,你的皮囊下到底住着怎样的灵魂?”我轻声的问道,温柔的如同绪方太太本人。

    她看看我,嘴角神经质般的抽动,但什么也没有说。我不奢望她能开口,说什么呢?即便是忏悔的话语,又能挽救和改变什么呢?我被她带到这里,受她照顾、被她出卖、沦为她赚钱的工具,现在这具残破不堪的灵魂,又能希望得到什么救赎呢?

    “矫翼......”她终于开口说道。

    还未等她说完,我便打断她的话果断的说,“你知道我不会扔下矫翼。”不管发生什么,我只希望矫翼能一直在身边,它是我在已成废墟的家乡发现的由姑妈接生出的小猫,不仅仅是它和我度过的这些岁月,它对我是极其特别的一种存在,是唯一的温暖、是柔软的力量、是不忍割舍的羁绊、是我试图找回内心的小径,在无数个悲戚绝望的夜晚,是它柔软的身躯孜孜不倦的向我传递着生的气息,我不敢想象失去它之后的我。

    “这一点,已经帮你打听好了,你们坐的那条船,船长似乎以猫作为吉祥物,你可以放心带着它,那边气候要比这边炎热,你多注意卫生不要感染上细菌。与人接触时......”

    “够了!”我打断她的话。“你能不能再假一点。你靠虚伪活到现在,靠我们的肉体活到现在,离开这些,你能靠什么活着?你掀开这张面具,让我看看那下面到底是什么,即使是魔鬼,就那样的活着也不会让我恨你,我不会去恨一个恶魔。可披着人皮的你,让我不得不恨!”我的双眼似乎冒出火焰想要吞噬了她,吞噬与她有关的一切。

    她稍微沉默了一会,房间内鸦雀无声,我的心脏强劲有力的跳动着,发出“咚咚”的声音,好像要跳出胸膛。此时的一秒像横亘的千年。她低着头检查着身上的和服,伸出右手拽了拽衣角、又轻柔的掸了掸并不存在的灰尘,缓缓的抬起眼皮看着我,优雅的开口说道。“以后不管是对男人还是女人,你的脾气终归是要改一改的,别因脾气吃了亏,人性这种东西不是每个人都会存在的。”她说话的语调温柔极了,极有耐心和涵养,这是我曾经未从母亲的身上感受过的,使之着迷的特质。但现在,使我不厌其烦。她摸了摸叠放在眼前的旗袍,接着说道。“的确是上等的蚕丝,每次用手触摸都有一种能镇定人心的力量。”她看着我,目光淡淡的,淡的好似眼前的事物都只是个影子。“人总是有一些无法申诉的苦衷,我也是怀着一颗正常而普通的跳动着的心脏来到这个世上的,但发现世界已经脱离常态,也许那才是它本来的面目也未可知。我无法用正常的心去看待那些扭曲的东西,如同别人也无法用扭曲的心来看待我的正常,但我总要活着,活着就必须妥协点什么。我只能将正常埋在心底,且行且看,我必须把扭曲当作生活,从而找到一丝正常,当死亡只能掩盖而不能解决任何问题的时候,我就更迫使自己要活下去,我要看到那个答案,那个为何扭曲的答案。我不知道什么是对错,只知道人是为自己的欲望而活着,而欲望本身如何区分对错呢,否定了欲望是不是连自我存在的意义都一起否定了呢?那时候我看到你,看到了你的欲望,看到了曾经的自己。我将你拖进这张大网,想让你比我更早的感受到我眼中的一切,我教你怎样活下去,教你做个女人,在这个乱世,生命不过是一个不断跳动的小点,消失几个,这个世界的秩序也不会受到丝毫影响,没有任何一个人甘愿就那样消失掉。女人,有时候恐怕连小点都不是,而是小点背后可有可无的存在。艺妓这种身份也许会使你厌恶,但是,想成为一名真正优秀的艺妓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你要放弃所有原来对世界的认识,放弃自己的性格和脾气,从而衍生出一个全新的你,在谦卑中流露出一丝清高、在平和中透出一丝孤傲、在俯首帖耳中表现出一抹不卑不亢,这些都需要做到一个忍字,曾经日本的幕府时代出现了忍者,那是一种隐忍,和艺妓一样,需要一种磨练,一种不动声色去面对任何事情的能力。你只学会了艺妓的形式,但不知道她的内涵,你看不起,所以要逃跑,逃跑只能证明你是个失败者。我们都为自己在忙碌着,在这个过程中可能变成了这样或者那样不同的什么,而这种变成什么的责任又强加在别的一些事物之上,似乎给自己变成那样一种的结果找到了某种正当的,甚至于可以原谅的理由,如同你恨我一样,如同我此时此刻说着这些话一样。人是活在冲突之中的,无法摆脱,和他人冲突,和世界冲突,我不敢设想如果没有这种冲突,人类还会不会存在,那是一片“无”,你能想象那片“无”么?用你的“有”去想那“无”,那种恐惧即便是死我也不想体验第二次。所以我不恨任何一切存在着的东西,不管是有形的还是无形的,恨只会摧毁一个人的理智,我恨过,知道那种感情所催生出的恶意,那和魔鬼没什么区别。人生说到底是一个人的生活,是无人理解的死亡之旅。我不会为我自己所做的事感到抱歉,我的生命也曾在阴暗潮湿的角落里一边哭泣一边颤抖着,渴望得到关怀,无私的关怀只产生在大脑中的一霎那,之后便是欲望。真实的我从出生的那一刻已经死去,让你看到现在不是我的我,我只为此对你感到抱歉。”

    她优雅的、不卑不亢的说完这段话,双手撑在席子上,弓起身子,低下头,向我行了一个日式大礼。紧接着从随身带来的小布包中拿出一些药片和现金放在水红色的旗袍上,缓缓站起身,再次90度行礼,转过身走到门口,打开门,瘦小的身躯停顿了几秒,背对着我,开口说道,“蔓茵,我和你一样,也是中国人。”声音从前方传来,我看不到她说出这句话时的表情,那好像是对我说的,又好像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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