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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死向生》第七章(1)

《以死向生》第七章(1)

作者: 卷尘_ | 来源:发表于2019-04-14 07:43 被阅读83次

    第七章

    我和斋藤的这段幸福甜蜜的时光并没有持续太久。岛上的上空毫无预兆的出现了很多低空飞行的战斗机,这些飞机的噪音像一个巨大的螺旋桨在耳边一直刮躁,搅的我们无法安心工作。学校停课、工厂停工、加拉班的街头一副慌乱的景象,市民开始挖防空洞,生活在飞机的轰鸣中分崩离析。战斗机飞得很低,从人们的头顶掠过,我能清楚地看到坐在里面美国飞行员的长相,以及飞行员戴的墨镜中映出惊愕的我。有时,他们还会对女人做出一个飞吻的动作,像处处留情的情场高手。这些飞机数量多的就像巨型的蚂蚱,它们黑压压的成片在上空飞行,湛蓝的天空被分割成无数几何形的碎片。岛上的军人们开始有部署的挖堑壕和坑道,由于人手不够,许多普通市民被号召加入,和军人们一起劳作。这种状况持续了几天后,岛上终于接到了要将居民全部转移的命令。那天,斋藤急匆匆的找到我,让我收拾好东西马上送我登上去往日本本土的米国丸号。

    “那你呢?”我一边匆忙的收拾着东西一边问道。

    “我要留在这。”

    我停下手中的动作,一把将包裹扔在地上,重重的坐在床沿。“你不走我也不走。”

    斋藤急躁的在屋子里踱来踱去。“不走不行,这儿很快会沦为战场,你还想经历当年那种血腥的场面么?我是个军人,我的命在我穿上军装的那一刻起就已经不属于自己了,军人誓死也要效忠日本天皇,这是我的职责,也是光荣。”

    职责?光荣?菊子以前也总爱这么说。那作为丈夫的职责和光荣呢?我生气的想。但是现在不是争论这个的时候,我理解作为军人斋藤的处境,但理解不代表我要服从他的命令。斋藤提到曾经的战争,是淞沪会战,那些像修罗场似的画面浮现在脑海,我将斋藤和那个场面重叠,于是,我看到了自己的内心。“你说什么也没用,我是个护士,留下来不会造成任何负担,只会起到积极的作用,你的生命献给谁都没关系,那是你的事。但我不会将你一人丢在这里自己离开,所以,这也是我的事,和你无关。你死了,我不会苟活。”

    “婚后夫为妻纲,日本如此,中国也是如此。”斋藤的音调抬的很高,双眉紧锁,眼神中透出一丝寒光,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有些愠怒的样子,有些陌生,有些害怕。

    我知道自己不能在这种眼神中屈服,索性避开他的目光说。“什么事都可以,唯独这件事不行。哪怕是一个被战争毁灭的人生,一个极不起眼的人生,我也渴望能在自己的意愿中走下去。”我斩钉截铁的说道,说完便站起身去医院,对于这件事,毫无讨论的余地。

    我不知道留在那里的斋藤会流露出什么样的表情,他对我的爱已成为我爱他的阻力,正因为爱他,所以我才要按照自己的心意留在他的身边。心里一边想着一边走上街头,一架飞机猛的从后面冲来,我下意识的弓起了背缩起身子,它掀起一股强风紧贴着后背划过,我抬起身看着那架飞机,以为它要降落才会飞这么低,熟料它却一仰脖向空中冲去。我第一次感到死亡近在咫尺,生命,只在一念之间。

    对于斋藤的做法我自然是懂得,强大的武士道精神贯穿着每一个日本国民,那是一种坚定的信念,我无法让他放弃这种信念,如同他无法说服我离开一样。我不懂战争到底是什么,它只是国家的考量,不是我们老百姓所能理解的,但如果将平静的生活和普通的百姓也卷入其中,很难说战争是值得的。作为军人的斋藤又会怎么想呢?也许,他根本不会想所谓战争的实质意义,而他,只是个随时都会陷入战争中的军人,但脱掉军服,他不就是普通的百姓了么?广播里开始陆续报道美军在战场上的恶行,他们对俘虏的态度,他们对战争的态度,“鬼畜英美”是最常听到的一个词。这些报道使任何一个人都抱有宁可死也不能沦为俘虏的想法,这个想法被深植于心,「俘虏」这一名词的本身在这个岛上已变成无法想象的地狱般的存在。

        我无法信任这些广播,因为它传来的有关战争胜利的消息在伤病员的眼中丝毫看不到那种胜利的可能性。时而和伤员闲聊天的时候我也会问外面战事如何,他们通常用万分愁苦、近似于难以启齿的表情告诉我,日本胜利了。眼睛是不会说谎的,在他们的眼中,我看到胜利只是个假象,是个自欺欺人的说辞。问斋藤,他也是避而不谈。对战争,不管任何一方的输赢,我只希望这场噩梦快点结束,或者偶尔,我会希望日本战败,这种念头对斋藤,对一些有恩与我的人感到实在抱歉,但内心又无法忘却发生在中国战场上日本人的恶行,而这些事情又无法阻止我去爱上日本人的斋藤。一如整个世界此时无法实现和平一般不可调和。

    所有的发生都在人们的预想之外。那艘载着1700名,载着南阳开发株式会社干部家眷或有些头脸人士的米国丸号,离开塞班岛后被美国的鱼雷葬送海底。在最安全的岛屿上,所有人都听到了轰炸的声音。我们被分散开派去驻地和海岸,大批的军人被陆续送往这里,我被派到海岸负责救护,一艘艘运输舰上挤满了密密麻麻的军人,他们是从别的战场存活下来的幸存者,其中很多人身负严重外伤,我和另外几名护士的工作就是对抬下来的伤员进行包扎抢救。其中有一位伤员,皮肤已经彻底从身体上脱落,一缕一缕的耷拉在身上,像一条条肥硕的虫子,肌肉不停的往外渗着鲜血。我在给他包扎的过程中,他濒死的双眼突然释放出亮光,看着我说。“我老婆住在九州,跟你年纪差不多,也和你差不多高,看到你让我想起她,不知道现在她在做什么。”说完,咧开干裂的嘴唇,从里面蹦出一丝丝血迹。他抬起手摸向胸口,碰到自己赤裸的粘稠的伤口,突然像打了一剂兴奋似的坐起来,低头看着被烧的光秃秃泛着红黑色血迹的上半身,眼泪从他的眼睛里滚出来,落在伤口上,伤口的肌肉因为疼痛一抽一抽的,我扶他躺下让他别动,继续包扎,他哭着说。“美国佬真该死啊,放在口袋里老婆的照片好端端的给烧没了。”我安慰着鼓励着他,他慢慢的恢复了平静闭起眼睛,但一只手从担架旁伸出来拽住护士服的一角,像个孩子。

    作为护士不能对伤员拥有太多的感情,感受他们的伤痛,怜悯他们,就无法平心静气的做好护士工作。对于伤员所说的一些话尽量让它从耳边溜走,不去进驻内心,对他们因疼痛发出的嘶吼不能动摇,当我们自己的内心因这些战争带来的惨剧近乎崩溃的时候,只能偷偷的躲在没人的角落发泄情感。而往往也只有这时,我忘了自己的国籍,回归到一个普普通通的护士。在这个血肉横飞的战场上,拥有一颗坚强的、甚至于是坚硬的内心似乎才能将自己的生命持续下去。

    斋藤告诉我岛上无法构筑起真正有作用的防御工事,因为缺少足够的钢筋水泥等,这些试图运送过来成千上万吨的材料已经葬身海底。我明白这个美丽的岛屿不久也会和上海一样沦陷,不同的只是战胜国的改变。那些黑压压掠过上空的飞机终于按耐不住性子恢复本来面目,开始了无休止的轰炸,炸弹在我们的不远处一个个炸裂,碎石瓦砾被强大的冲击力脱离地心引力冲向天空,然后又重重的落下,那一瞬间,我什么都听不到了,只看到寂静的世界里疯狂逃窜的岛民和家畜,仿佛早期的电影默片时代。美国终于开始攻打这里了,我们像被困在一起的虫子,随着每一声炮响四处逃窜的躲进洞穴。从轰炸伊始,我和斋藤的联系已经中断。矫翼受到惊吓,不知跑去了哪里。什么都顾不上了,大家都在逃命。塞班岛已经不折不扣的沦为战场,另一个人间地狱。岛上的防空洞内挤满了岛民,只能勉强安排一些需要受到特殊照顾的伤病员进去,我和另外一些人躲进位于岛上达波乔山中的洞穴。这座山上有很多天然的洞穴,好像早已预见今天的塞班岛。男人、女人、老人、孩子,还有几位军人,这些素不相识的人挤在一起,看到军人也混入其中,也许每个人都预感到这个平静的小岛行将消亡。人们互相渴求着,渴求从他人的身上获取能活下去的力量,在这个战火纷飞的时代,每一个人即是受惠者也是施惠者。

    洞穴位于达波乔山的中央,地势高具有开阔的视野,能俯瞰到洋面上浅黑色的美国舰只像甲壳虫般缓缓接近塞班岛沿岸。很多水陆两栖战车从舰只里涌出来,看上去就像甲壳虫排出的卵。美军靠近海岸时先开始大规模密集的向岸上扫射,之后从两栖战车上走下来密密麻麻端着机枪的军人,他们谨慎的靠近海滩,对面山坡中埋伏的日军开始定点射击,有些美军当时被打死,有些则陷在沙子或弹坑里难以行动。当亲眼目睹这一场景时,侥幸似乎变成了唯一的救命稻草,岛上的逃难者深信日军会打赢这场战争,深信日本是不会战败的,他们深信着政府。而我却总是摆脱不了战争,即使从一个国家辗转至另一个国度,总是摆脱不了成为难民的事实。我们在此躲避了整整两天。凌晨,轰炸声再次如约而至,炮弹的落点好像离我们所在的山洞越来越近,整个洞穴都在晃动,人们被震倒在地,婴儿和孩童的哭声,恐惧的尖叫声湮灭在炮弹的怒吼中。天空上布满了飞机,投掷弹纷纷离开机舱砸向地面,大山宛如抖了抖身子,呈现在眼前的世界摇摆不定,好似摇摇欲坠的花瓣。轰炸声如巨大的惊雷闪着火光从天空劈下,避难的人们只能跪在地上爬行,仿佛祈求上天的怜悯。有人在咳血,有人被震的呕吐不止,五脏六腑在胸腔内像跳绳似的猛的腾起又重重的落下。那种炮击声可以摧毁一切。

    我爬向洞口,拨开树叶,离我们500米远的另一处山洞已被炸为平地,不远处散落着一块红色的金属片在阳光中反射着光芒,伸出手去触摸,烫的出奇,似乎刚从熔炉里掉出,那是弹片。我在伤员身上夹出过无数大大小小这样的弹片。身后一位妇女撕心裂肺的哭嚷着,“就让美国人占领这个岛,停止轰炸吧。那可是我的家啊。”话音刚落,紧接着就是一声枪响,妇女软绵绵的倒下,像融化了的泥雕。一位和我们一起避难的军人举着枪,对着大家发出恶狠狠的警告,“谁要是也这么想,说出这种大逆不道的话,和这个女人下场一样。”人们噤若寒蝉,我感受到的那股互相依赖活下去的力量在枪响的瞬间就蒸发了,我爬过去翻开妇女的眼皮,瞳孔扩散,子弹贯穿太阳穴,她死了。

    我再也无法继续留在这里看着自相残杀,我要去找失踪的矫翼,去为斋藤送去我为他置办的护身符“千人针”。这是一种白色布带,是日本特有的风俗。为了保佑战场上士兵的安全,参加战役前由家人走向街头向路人“乞针”,一人一针,集满千针方算大功告成。我则是在医院集够的千针,就连那些手臂健全的伤员也不放过。“千人针”做好后还没来得及给他就失去了联系。我一边想着一边踉跄着向山下跑去。整个海岸线全部笼罩在烟雾中,市区方向燃起了熊熊大火,远远望去,黑色的浓烟卷裹着红色的火苗冲向晴蓝的天际,空气中夹杂着浓烈的混合气味,热的让人喘不过来气,一片地狱般的景象。流弹不时的从上空划过,尾部冒出的烟雾留下一道道美丽的痕迹,满载着摄人的死亡。一艘美军登陆舰冲向靠近加拉班的珊瑚礁,那里很快便响起了机枪声,随着一声沉闷的巨响,登陆舰燃烧起来,空中支援的美军飞机向珊瑚礁方向扫射,一个黑黑的,芝麻大点的人影从登陆舰里倒头栽出来,那一刻,我控制住护士的本能,盯着脚下的路,继续朝前走。爆炸声撕裂般怒吼,空气似乎都在眼前抖动起来。整个岛屿仿佛都在陷落,坠入那骇人的魔窟。世界末日,也许就是这种样子吧。在这个场景中,对生存,那只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梦想,就好像看着水里的鱼不管如何施予外力都无法让它们飞起来一样。活着,似乎是一个荒诞可笑的词语,是痴人说梦般无奈的深深绝望。

    我没办法去设想此时已经死了多少人,我只求斋藤能活着,能在这地狱中保全自己的性命。哪怕断手断脚,只要活着便足够,为此我愿意用自己性命去做交换。大地在震颤,气流拥有了色彩和形状,扭曲的盘踞在上空,随着每一声炮响,灵魂便碎裂出一小片掉落。我正走向接近地狱的中心,明知如此,却不得不去一步步迈进去。也许斋藤也在那里寻找我,我要看到他,知道他还活着,也要让他看到我,知道我也活着。天空的蓝色已被大伙燃起的浓雾遮挡的严严实实,我捂住鼻嘴,一眼望去,一切皆是灰色的,如同我的思想,我的灵魂,也是灰色的,山梁、树木、房屋、土地,所有的一切都融为肮脏的一体,包括我自己。

    沿途的树上挂着一具尸体,内脏从裂开的肚腹中脱落出来,搭在枝枝叉叉上,像绑在树上的彩带。看装束不是军人,是这里的百姓,也许是被炸弹的气流冲到上空掉落时又被树枝截住的。此情此景浑身在颤抖,刚开始以为是大地被击中的震颤,慢慢的我发现它来自我的体内,使劲攥紧拳头,拳头也在颤抖。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是害怕了么,害怕那个死人么?对尸体我早就习以为常,是害怕死亡么?我想不明白,唯有止不住的颤抖再继续着,像个正在抽搐的病人。

    进入加拉班后,血腥的味道伴着硝烟味猛的钻入鼻腔,街道上散落着形状各异的尸体,每一个完整的尸体我都要走上前去探探鼻息,期待奇迹的发生,而大多数则被炸断了四肢,有的则被炸成了碎块。蚊虫盘旋在这些尸块上,大快朵颐。两个不到10岁的孩子徘徊在尸体周边,我警告他们离开,告诉他们会传染瘟疫,他们冲我摇摇头,说的什么我听不懂,是原住民的语言。他们捡起一截被炸断的手臂,从手指上取下一枚戒指,高高的举向空中,欢快的笑着,蹦跳着,他们置身于死亡的包围圈中,却不知道什么是死亡。那张得到某种满足的笑容下我无法去阻止他们,我开始狂奔,远远地看到了自己的那所充满新生力量的小屋,它已经被炸毁,只留下半截扎在地面上,周围所有的房屋几乎没有完整的,我冲向前,跳进废墟,翻找着“千人针”。我在一处处杂乱的废墟中仔细的寻找着,顺利找出腰带,又找出两件更换的衣服打成捆。之后用半罐黄酱,在残缺的墙壁上用汉字给斋藤写下「我很安全,保重自己,一定要活着」的信息。我想告诉他我会躲去哪里,可那样又会给美军暴露藏身的位置,也许没人能看得懂汉字,但又不得不提防。微弱的猫叫声传入耳畔,我赶忙停下手里的动作,大声呼唤着矫翼的名字,矫翼大大的脑袋从墙边的拐角处探出来,我一把抱起它,它浑身积满了灰尘,和我一样在瑟瑟颤抖。

    被烧烂的木头屋子在不远处倒塌,溅起火星发出木柴噼里啪啦像爆竹般的烧裂声。矫翼把脑袋扎进我的臂弯,只露出耳朵两个小尖角,尾巴紧紧的贴敷在腿下,它也在恐惧着,这才是我们最真实的外在表现,那一瞬间我明白我们惧怕的不是死亡,而是战争!

    一位日本老妪手里捧着一个小铁盒向我迎面走来,她冲我点点头,我马上还礼。我问她为什么不去避难,她摇摇头,每摇一下似乎都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她没回答我的问题。伸出胳膊指了指另外一个方向说。“那边可以领些饼干。”一边说一边举起手里的小铁盒,随后便弓着背独自走开。我冲着她的背影行鞠躬礼,不知怎的,那个单薄的身影让我此时想起了母亲。

    战斗机似乎躲开了这片居住区,在较远的什么地方狂轰滥炸着,烈火使空气中所有的水份被蒸发,干燥沤热的气浪一阵阵扑来,呼吸里仿佛都带着火星。听着远处的炮击声,犹如地狱又在别处裂开了一个大口子,吞噬着周围的一切。那种感觉很奇妙,好像身处战争中却又感受不到战争。我先来到医院,那里必须拿到一些应急救援的东西,纱布、绷带、止血药等轻便的医疗用品带一些在身上以备不时之需。医院的一角已经坍塌,也许是引燃了什么易燃物,整栋建筑冒着黑烟,那个象征医院洁白的十字在浓烟中从房顶坠落在地上发出一声哀鸣。一个身影怀中抱着一大堆资料从烟雾中冲出来,脸被熏的黑黑的,正在大口的喘着气。我赶忙凑上去,院长!院长看看我,也许是被烟呛到了气管,说不出话,只是一味的挥手,意思是让我走开。我冲他摇了摇头,我是一名护士,必须做点什么。院长的喉结上下蠕动着,费劲的挤出几个字。

    “去避难,战场不需要女人。”

    “我的旦那此时正在塞班岛第一线和敌人战斗着,战争也许不需要女人,但战争导致的伤员却离不开女人。”我坚定的盯着院长,他似乎在一瞬间做出了决定,看着我怀中的矫翼无可奈何的叹了口气,冲我摆摆手,这个手势和之前的略有不同,手心向里挥舞。我看懂了这个指示,跟在他的身后。

    院长带我来到达波乔山中段一处空旷的地方,位于避难山洞的另一侧。那里扎着两三顶简易的帐篷,几位穿着军服外面套着白大褂的人员穿梭在地上并排躺着的一排排的伤员之间。我将矫翼和衣物放在一角,告诉它不要乱跑。矫翼趴在衣物上蜷起了身子。院长和另一个人说着话,告诉他医院已经失火,什么也拿不出来,说罢摇摇头叹着气,然后带上钢盔,随即又递给我一顶。

    “不管看到什么听到什么,都不要感情用事。”院长转过脸对我说。

    我用力的点点头。地上的伤员散发着一股股器官腐烂的臭味,一些伤员还未救治,鲜血透过衣物在身体下面聚集。不断的有伤员被抬过来,院长递给我一把剪子,指着还未救治的伤员说。“把伤口都露出来,能做止血的先包扎止血。”我接过剪子,带上手套,来到一位士兵面前,他的裤腿完全浸在血水里。我剪开裤管,关节处的骨头已被打碎,从肌肉里支出来,那些断茬上布满肌肉纤维组织,血从伤口源源不断的流出。根据经验,这只腿已经没用了。问院长怎么处理。他指示把腿锯掉,但是麻药不够用,先包扎上,以后再处理。我用剪子剪掉挂在伤口上的肉,惊奇之前的颤抖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居然停止了。伤员已经发不出任何声音,死死的闭着眼睛。每剪一下,他的身体就随之抽搐一下,我不知道这是神经反射还是他感到了疼痛。没有痛苦的呻吟,无疑让我的胆子更大,动作也更迅速。包扎好,伤员的脸上和身上渗出一层油腻的汗珠。

    几乎所有的伤口都需要手术治疗,有的动脉破裂,我便从伤口中找到动脉,用钳子先夹住,再去处理另一名伤员。一位后背插满弹片的伤员,趴在地上,像只修长的刺猬。衣服和风干的血液黏在一起,我刚拽起衣角,他猛的大叫一声,吓得我手一抖剪子掉子地上,院长握住伤员后背一块最大的弹片,那块弹片横插在肩胛骨的位置,院长使劲晃了晃,伤员发出撕心裂肺的呼叫,逐渐的声音越来越弱,很快就疼昏了过去。我迅速的剪开几乎干透在伤口上的衣物,露出血迹斑驳的后背,一条条,一块块,一片片的。肉眼可见的大块的弹片处理起来非常简单,只需拔出即可,一些细小的碎片钻进肌肉里,院长便用刀把肉割开,用夹子捏出,之后我再进行包扎,一切完毕后,一盆冷水浇在伤员的头上,好让他苏醒。

    那天夜里,呻吟声此起彼伏,它们淤积在上空久久挥散不去,穿着白大褂的卫生员嘴里嘟囔着地狱地狱啊,便拿起两个棉球塞进自己的耳朵。我借着月光望过去,伤员黑压压的一片,至少成百上千。院长说,他们都是塞班岛驻地的军人。我的心猛的一揪,傍晚时分从那些伤员身边一排排的走过,仔细端详他们的脸。我怕见到熟悉的面孔,又想找到熟悉的面孔,如果斋藤出现在这些伤员内,至少证明他还活着。那些面孔里的确有一张熟悉的,但不是我心心念念的斋藤,他来参加过我们的婚礼,是斋藤的好友,拽着我说话的那位军人。他一直处于昏迷中,胸前包裹着绷带,也许等他醒了,我可以问问斋藤在哪里战斗。

    我问院长医院的那些同事都去了哪里,他说大家都去避难了,他是院长也是一名医生,就主动参加了军队的野战医疗组。那时我才明白,为什么有些医生穿着军服,他们都是来自军队的军医。我闭起眼,想睡一会,但那呻吟像魔咒一般紧紧的缠绕着我,我效仿那位卫生员,也用棉花堵住耳朵,但声音好像铆足了劲似的直往大脑里钻,我放弃抵抗,直挺挺的躺在地上,这也是一种战争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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