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无,也是一种存在。
我存在于这片绪方太太留下的“无”中。或许再也见不到她了,她也肯定这样认为,正因如此,她才说了那些话。也许她没想过会说这些,这会使她从“扭曲的生活中”惊醒,那无疑是一种被剥离皮肉的感觉。谁都不会知道在出生之前世界的样子,它就是一个那样模糊而又具体的概念存在着,人可以选择千百万种活的方法抑或是死的方法,但对世界,无从选择。这是禁锢中的自由,是一种绝望的自由。因此,每个人都在害怕,躲避着这种自由,我也是如此。而绪方太太,她似乎从这种自由中脱离出来,或者说消灭了原本的那个自己,她内心的小齿轮才会将转速调整到和外面世界的大齿轮同一个频率,她的生活是她在扭曲中获得了如释重负后的呈现。
生活的坎坷只是生活本身,而更绝望的是精神的坎坷。而我,直到此刻,才明白自己早已适应了生活本身,我的挣扎、希望只不过是让内心中的小齿轮按照自己意愿转动的欲望。绪方太太是中国人,我笑了笑,早就应该想到的,她的汉语那么好,以及她对我特别的照顾,但那时的我一心想着斋藤,厌恶着脏乱的小巷和那些看起来随时都会倒塌的木屋。如果我稍加留意,或多或少都会感到这种照顾不是无由来的,而我却始终却没想过她会是中国人,竟然和我来自同一个地方。她知道我们不会再碰面,所以说出了深埋在心底也许永远都没机会说出的话。她的身上到底发生了些什么,让她的人生成为一个巨大的谜团,以至于我连她的具体年岁也一无所知,她已将不真实作为真实,在这种“真实”中延续着本不存在的生命。她的中国名字,她的那些所谓的“正常”,是不是早已和那个原本的“她”一起消亡了呢?我突然理解了她,她不是也和我一样在怨恨着这样的自己么,但这样,就能化解我对她的仇恨么?我究竟恨的是什么呢?恨她将我拽进这个扭曲的世界,还是恨她将我送去另一个陌生的地方,抑或是恨她让我看到自己内心那已丧失的东西呢?我想不明白。她从我身上看不到我能成为她的那种希望,她希望我是绪奈美,希望是另一个绪方太太,但我毕竟不是她。唯有这点她错了,或许人可以被塑造成各种形状各种姿态,但一个人不可能同时是自己又是另一个人,即便是人格分裂的,也不可能在保有自我意识的前提下变成另一个人,她不是也没做到么?那些话,不就是最好的证明么?
一切都开始陌生起来,熟悉的人,熟悉的地方,熟悉的记忆,熟悉的自己,随之而来的便是陌生的孤独。曾经的我也是孤独的,但那是不与他人为伍的孤独,现在,则是真正的精神以及肉体的孤独,这也许是一个必然的产物,我回归到自己的内心渴望得到某种安抚,但孤独就像甩不掉的水蛭如影随形,我和孤独融为一体,生活在阳光中的夹缝中。
第二天一大早,我们被装进车里奔向码头,街头巷尾到处张贴着“战胜为止,不可言奢”、“奢侈乃大敌”的标语。战争期间,日本国内物资紧张,任何能制成武器的东西都被收缴了上去。我想起那个樱花图案的粉盒,只因盖子上的把手是铜质的也被拿走了,茶馆里所有的铁质品都改为木制品,只为了保证军用的物资供应。而此时此刻,我们也作为某种供需品被送去军营。布包依旧是娇翼的藏身之所,但这次,它却一直不老实,总想着要从里面窜出来,我抱着它、抚摸着,让它渐渐的安静下来,是不是凭着动物天生的本能,它已经意识到此次旅程的危险呢?我不得而知。到码头登上一艘军用载人舰,同行的还有另外10几位艺妓。她们和我一样,都是无法左右自己命运的人。船舱内狭小昏暗,充斥着一股恶臭,那是从各种男人身上散发出来的久久凝聚一起滞留下来从而变质的气息,它和一些艺妓身上的香粉味混在一起,变成一种新的刺鼻的味道,我克制着想吐的感觉,来到甲板,想呼吸呼吸新鲜的空气。甲板上聚集了一些军人,我看着他们熟悉的服装,心里不由得想起斋藤。他的照片已经被我早已烧毁,我无法注视着那张同样注视着我的笑脸,那会使我痛苦万分,整整五年了,他的长相已逐渐的在心里淡忘,包括留在唇上的触感,留在胸腔内的只有自己对他当时的魂牵梦绕,这是青春的记忆,我将它珍藏在心底。一个军人对我呵斥着,命令我回到船舱。我解释那里面空气不流通,所以上来换换空气。他走到近前,上下打量着我,说只给我5分钟的时间。我感激的向他致谢。军舰本身的威严感让我的心似乎也变得沉重,当年,斋藤他们是不是也同样坐着相同的舰艇来到上海的呢?我不敢再想下去,绪方太太告诉过我,让我忘了中国人的身份,也不要对任何人提起,那只会促使我更快的走向死亡。我不怕死亡,但又在躲避着它,这种奇妙的感觉使我对自己一次次的感到陌生。看着翻滚的海水,头晕晕的,我的生命里也许总是离不开船,上一次的航行改写了我的命运,这一次呢,会改写,还是会终结呢?我胡思乱想着,胸部突然被一只大手从后面狠狠的捏住,喷着劣质烟草味臭烘烘的的脸凑了上来,咬着我的耳垂,我使尽全力用手肘狠狠的击向后方,哎哟一声,男人捂着胃蹲下去,我转过身惊恐的看着他,陌生扭曲的脸,一颗巨大的蒜头鼻冒着油乎乎的光泽立在脸的中间。“他娘的。”蒜头鼻低吼一声,我赶忙跑开,他怒吼,咒骂的话语从身后边传来,言语污秽不堪,我一头扎进船舱,面靠舱壁,抱着布包平息着急促的呼吸。
我蜷缩在船舱的一角,有些性格开朗的艺妓互相窃窃私语,偶尔还会传来短暂放浪的笑声。船开动了,轻微的颠簸着,忽上忽下,似乎想唤醒我这濒死的心脏。过了一会,有5、6名艺妓突然被带出船舱,正是这些比较活泼的女生,谁也不知道她们被叫去做什么,但舱室在她们走后终于安静了下来。每个人似乎都心事重重,每个人又似乎看起来一片空白,我不知道自己在她们眼中是怎样的,也许只是一具顶着人脑形状的什么。一阵阵不清晰的喧闹声从甲板传至舱内,男人和女人的笑,笑得那么开怀,那么肆无忌惮,好像在庆祝什么。大概过了40分钟,那几名艺妓容光焕发的回到舱室,这一下,俨然成为舱室中具有十足发言权人物。其中一位胖胖的艺妓叉着腰站在我们中间,手掌只占去腰部的三分之一,脑袋与肩膀衔接的地方似乎没有脖子,只有一圈坠出来的肉,肚子高挺着,那高度俨然已经超过了胸部。肉乎乎的脸蛋看起来像一颗肥硕的肉球。浑身都是脂肪,我暗想,这样的身材在绪方太太那儿是不被允许的。
“我叫菊子。”她开口说道。“以后大家就是好伙伴,好姐妹,同心协力把替我们国家打仗的这些军人伺候好,这是为国家做贡献,是光荣的事。他们为国打仗不容易,很容易得到满足,刚刚在甲板上我们几个。”她一边说着一边用手在几位艺妓的头上点了点,好让大家认清楚是哪几位。接着说道,“我们几个只要高高兴兴的让他们快活一下,沾些便宜,在他们的心目中当那就是神一样的存在,他们满足了,不但痛痛快快的去打仗,以后对我们也有好处,什么是意义,这就是意义,为了日本,为了天皇,我们就该做好自己的本分,你们说是不是?”艺伎们发出稀稀拉拉的赞同声。
“你们刚刚在甲板上......在白天,在室外......就那个......?”一个脸上有一道伤疤的艺妓问道。那道疤,看起来也像个问号。
胖乎乎的菊子得意的点了点头,然后眉飞色舞的说。“说实话,当着那么多人,大庭广众的干那个我也是第一次,但是你看到他们那疯狂兴奋的样子,就好像亲眼目睹了我们日出之国战胜后疯狂兴奋的样子,那些羞涩想顾都顾不上了。”
说完,也许人群受到蛊惑,有人点头表示赞同,有人依旧茫然的看着她。她后面又再说着什么我完全没有听进去。“对我们也有好处”这句话,我是怎么想也想不明白。更为重要的是,在来之前我似乎把随军慰问这件事想的过于简单,难道不是像茶屋一样表演才艺么,那种事的规矩难道不应该和茶屋一样么?我的心一片糟乱,性质不同了,至少对我来讲。没有绪方太太的照顾,我只是一个随军的娼妓罢了。真正仇恨我的是她,是绪方太太,如果不是恨为什么要送我来,如果不是恨,为什么要让我体会没有她就会陷入的这种境地。她的话,她说的有关恨意的话,难道都是假的么,她让我在不知不觉中慢慢的卸下对她的恨,然后纷至沓来的是更加残酷的现实让这种恨以无数倍的方式累加出现,即便我被恨意吞噬,变成恶魔,又能怎样呢?我能对一个也许今生都无法再见她做什么呢?她必须要用这种方式让我知道她的存在对我多么的重要,她在,我或许还是个拥有一丝选择的人,她不在,我只是个被动的娼妓。而且是个为侵略者卖身的娼妓。耳边一片轰鸣,眼前一片空白,内心一片死寂。
人生不过如此吧,我应该去恨谁呢,这种无的放矢的恨使我身心疲倦,我想不出办法为这种恨做出一个了断,它郁结在心头,成为一股无力摆脱的沉重的魅影将我吞没。如同在这个狭小的船舱呆久了,那股难以忍受的味道会麻痹所有感官使它成为一种不难接受的东西。
人真是一种奇怪的生物,所谓难以忍受的底线就是没有底线,它不是一个到此为止的过程,而是不断的向下跌落的过程,在这个过程里,人的底线如同向下延伸的阶梯一样,永无止境。我的唇角浮现出一个笑容,嘲笑鄙视着自己,在这种空气中,吃饭睡觉也是可以的吧。
次日,我们被允许来到甲板,终于在一望无际的大海中看到一个模糊的类似于紫色的大片陆地,它从海中拱起来,安静的停留在那里,使我想起日本浦岛太郎的故事,没错,那看起来就像是一只大海龟的龟背浮出水面。一位军人走过来对我们说,那里就是塞班岛。并向我们讲述这座岛的来历。它属于马里亚纳群岛中的一座,第一次世界大战后,被日本占领,因为日本当时是战胜国之一,国联便把这些岛屿交给日本托管。
我们下船后坐在一辆运输物资的卡车里,岛屿俨然像一个与世隔绝的小广岛,建筑错落有致,生活设施一应俱全,听说当地居民查莫罗族实际还不到4000人,剩下的都是从日本迁移过来的居民。车子在行驶中掀起一溜尘土。芳子像个观光客一样,冲着沿路的居民挥手致意,他们冲我们微笑着,也同样的挥挥手臂。有些男孩跟在汽车掀起的尘土后追着车奔跑,芳子便会将手绢,或者身上别的什么东西扔给他们,男孩们彼此推搡着争抢这些东西,磕磕绊绊的身影消失在烟尘中。菊子似乎开心极了,在车里冲着天空大喊着。“我爱这里,我要将全部的青春留在这。”我看着辨别不出实际年龄的她,觉得她更像一个演员,青春,早已不在了吧,我心里想。她的热情似乎感染了每一个人,包括开车的军人,她带头唱着欢呼胜利的歌,其他的艺妓跟着一起形成大合唱,她穿着肥大的背心裙,粗壮多肉的双腿叉开,手扶车栏站着,松弛的乳房在衣服里随着车身的颠簸不安分的上下跳动,身上的每一块肉都在一上一下或者一左一右的乱颤着,唱歌的声音也变得起起伏伏,很诡异,像一部跑调的留声机。那些肉,那些声音,使我头晕目眩,感觉自己似乎变成了某种起伏的波浪。
塞班岛盛产甘蔗,沿路是一望无际的甘蔗地,空气潮湿,温热,黏腻,硕大的蚊蝇在我们身边呱噪着,像架小型的直升飞机。我第一次见体型如此之大的蚊虫,那是一种人类的生命时时刻刻都会遭受袭击的威慑。空气中漂浮着一丝丝甜的发腻的气息,时而还会有根叶腐烂的味道不管不顾的冲进鼻腔。终年亚热带海洋气候的小岛使得每一个人的皮肤上渗出一层薄薄的水珠,擦掉,再继续渗出,每一个毛孔都似乎是一口小小的泉眼。在这种环境中我感觉自己会发霉,变质,腐烂,从而催生出某种有毒的蘑菇。
我们被带到机场的驻扎地,那里离市区很远,房屋是钢筋水泥结构的二层楼房。驻扎地难得的清净,和我预想中糟乱的场景大相径庭。一位50岁开外身体健壮的像男人一样的女人负责安排我们,她整个人看上去硬邦邦的,像一根不会折叠的钢管,肌肉硬硬的鼓着,五官硬硬的支棱着,我想起茶屋的那位大汉,即使是他似乎也比眼前这位感觉上要柔和的多。我听到旁边有艺妓说,她是妈妈。我分辨不出她是日本人还是当地人,黑的发亮的皮肤如虎添翼般让她显得更像个打手或者保镖之类。她带我们进入楼内,相邻的出口是一间大厅,我们在这里被集合起来,交代注意事项。那些事项写在大纸上,配上镜框挂在大厅,上面包括不得同她人抢客人、不得同官兵谈恋爱,不得谈论军事行动,不得离开驻地擅自活动等等一共二十条规定。“妈妈”似乎担心我们的文化程度,每一条都逐个讲解,意外的是,她说话的声音分外矫柔清脆,那一双浑圆的眸子镶嵌在线条直挺挺的眼眶里滚来滚去,粗壮的手臂配合着讲解做出柔软且丰富的姿势,少女般的声音无疑是对她外形的一种颠覆,我目不转睛的看着她,好像在看什么稀有物种,很难将灵魂与外表如此截然相反的事物统一在一起。她反复强调着一件事,就是禁止我们私自外出,驻地一个月一次由专人带我们去商业街采购自己想买的东西,平时不得离开驻地半步。
菊子突然插话说。“无聊的时候,我们也想去海边踏踏海浪啊,难道害怕我们跑了么,我们是来为祖国做贡献的,为什么要限制出入,成天呆在这里还不闷死。”
“妈妈”皱皱眉,浓密的眉毛像两根粗壮的火柴棍碰撞在一起。随即用清脆娇柔的声音说。“不让你们出去是因为怕你们得传染病,水中有鲨鱼、海蛇、梭子鱼、像小刀一样的珊瑚、有毒的鱼和大蚌外,岸上还有蛇和蜥蜴,麻风病、丝虫病、肠伤寒、斑疹伤寒、痢疾等,一个人生病传染一片,你们知道是来为祖国服务的,不是来送死的。”
菊子吐了吐舌头,吓得不敢说话。大家议论纷纷,都对那些第一次听到的病名感到恐慌。“妈妈”挥挥手,制止了交谈声,说道。“你们不用担心,只要不乱跑,不会有事。”
菊子飞快的跳出来,煞有介事的说。“大家听到没,要想活命,别乱跑,一切都听妈妈的。”
“我不是你们的妈妈,这也不是艺妓馆、不是茶屋,我叫高桥文美,你们可以叫我文美夫人。你们的生活我来负责管理,遇到什么问题都可以来找我。”她一边说着一边在空中写下文美两个字。
我听到艺妓中有人噗的笑出了声,文美,文静甜美,我想也许文美夫人小时候也是被父母期许着某种希望才起的这个名字吧,除了长相完全和这两个字不搭界以外,其他方面似乎有着神似的契合度。名字这种东西,看似只是个将他人区分开的一个符号,但对人生不能说没有任何一点影响。文美夫人讲完一系列规定后,带我们依次进入各自的小房间,房门上编着数字。房间小的只能容纳一张床和一个床头柜,床头柜上摆着一盏暧昧的粉灯。窗帘、床罩,甚至于铺在地上的一块小毯子都是粉色的,只不过粉色也有各种区别,深粉、淡粉、桃粉等等。进门处有一所同样迷你的卫生间,里面可以淋浴。洗手台上摆放着分发给每人的洗漱用品,还有一些药片和药膏。我将随身带来的背包放在床上,矫翼伸出小脑袋好奇的张望着这个“新居”。我解开背包,它窜了出来,站在床上左顾右盼,我拿出带来的一条煎秋刀鱼,放在矫翼的面前,它闻了闻,似乎很犹豫,我将鼻子凑上去,有些腐烂的味道,剥去鱼的表层,矫翼勉强吃了些。看着它,心中涌起一种平和,矫翼啊矫翼,在有限的猫的生涯里,我相信没有一只猫像你一样从中国到日本又到塞班岛,这也算得上是一种旅行了吧。我一边想着,一边抚摸着它。它似乎完全听不到我的心声,只顾舔舐着自己的毛发。也许你只是来见证我的堕落吧。想到这儿,我平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天花板里还有一个我!我动动手,她也动动手,甩甩腿,她也做着相同的动作。那是一面镜子!我看着它,看着里面那具因年月塑造成型的,在面孔上显现出的卑微下贱的灵魂,它流露出一股败北者的傲慢,我找不出一种愿意认可的方式去看待她,她为自己编造的私人神话我也参与其中。她那种邪恶丰硕的躯体,高高凸起的乳房躺下后像海水般朝四周溢去,仿佛一片深不见底的泥沼。她突然坐起身,从背包里拿出母亲的旗袍,将旗袍套在脱的精光的身体上,旗袍似乎重新加工过似的紧紧的裹住了她,以致于使她不敢大口呼吸,印象中小时候套在身上肥肥大大像件大戏袍的感觉星飞云散。她再次躺下看着镜中的自己,鲜艳的水红色像一条扭动着的湿漉漉的蛇,与周围的粉色连成一片在暧昧中荡漾着。那片沼泽被水红色紧紧的托起来,勾勒出完美的圆形高高耸立着,圆润的下体像匹战马的臀部,连接着上下这两处的腰身柔软纤细,乌黑浓密的长发像水草般蔓延,她看到了罪恶的深渊,来自于本性的原型。她听到那个看着她的“她”灵魂碎裂的声音。
我猛的从床上跃起,旗袍发出不堪重负的撕裂声,褪下它,穿上来时的衣服。走进洗漱间,除了脸盆和药片药膏外,我将毛巾,香皂等统统装进了包里。还有那件撕裂的水红色。在灵魂碎裂的那一霎那我看到曾经那个青涩稚嫩,梳着两条大辫子的影子,看到她对着刺眼的阳光露出雪白的牙齿,我仿佛回溯到那个时候,感受那时的心境。灵魂慢慢的愈合,心跳更加有力强劲,我惊愕那种巨大的安抚力量竟然来源于我本身。我颤栗不已,不是因为这种极其舒适的安抚,而是懊恼自己居然可以忍受这样的人生,而获得的仅仅是灵魂的荒凉和粗糙。我不会容忍第二次将自己的生活与这种方式联系起来,也不会执着于活下去这种胆怯的念头,我像一只活在潮湿夹缝中惨不忍睹的虫蚁,看到那个曾经的自己,像一头被激怒的野兽,用犄角撞向四周。我知道必须选择重生,为了我曾经熟知并且珍爱着的一切,我默默地制定了计划,那个曾经扎着两条小辫的我又回到了我的体内。
晚饭在8点进行,我们和军人的吃饭时间是错开的,他们6点半开始先吃,我们紧随其后,吃饭的时间只有半小时。我和其它艺妓走向食堂。菊子走在前面,像一只肥胖的领头羊。她大声的谈笑着,似乎心情极好,身上的肉随着步伐一抖一抖的,身上散发出一股劣质香水的气味。她的视线环顾了一圈我们,说道。“你们知道么,房门上的数字?那个数字就是我们的代号,下午不是都给大家拍了照片么,每张照片都会在下面标志着各自房门上的数字,做好后挂在墙上,我们的将士喜欢哪位姑娘就可以选择对应的数字,然后付钱买票就可以了。”
“诶?连这个你都打听到了啊。”一位艺妓问道。
“一张票里我们可以拿到百分之十的现金,以票的数量计算。如果你今天服侍了十个人,那每张票都会提取百分之三十,也就是说,除了我们每个月原本给我们的那些钱,想要多赚钱的话,就请大家多多努力吧。”菊子脸上一副洋洋自得的表情,好像为了证明她的无所不能,脸上的肉随着嘴形堆积在别处,头颅在那个肉圈上灵活的转动着,将香气扩散到四周。她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在人群中搜寻一圈,最后视线落在我的脸上,换上一副严肃的表情,说道。“你,你叫什么?”
我一直看着她,当发现她在和我说话时,不由得吓了一跳,回答道。“绪奈美。”
“会说话呀,我以为哑巴呢,我注意你很久了,我们说话的时候你也不参与,唱歌的时候你也闭着嘴,在船上的时候,你总抱着那个包,里面动来动去的,装的什么?最好老老实实的告诉我,也省得我去打你小报告。”
“没什么。”
“诶?没什么?你这个人还真奇怪,难道我眼瞎了,看不见么?”菊子脸上的肌肉一缕一缕的向脑顶冲去,仿佛往上攀岩着的大蚯蚓。
“就算有什么,和你也没什么关系吧。”我没好气的说,对她的威胁恐吓实在感到不耐烦。
“你们大家都听听。”她一边说一边看向大家。然后用她那粗粗短短的裹满脂肪的像一条蚕虫似的手指指着我说。“怎么和我没关系,你没听文美夫人说,这个岛上都是传染病么,你带的东西要是有病菌,是想害死我们大家伙么?”说完,她再次环视一圈。“你们说我说的对不对?”
有几位艺妓点了点头附和着,看我的眼神也变得严厉了,好似上天给她们赋予了某种谴责我的责任。
“是猫,一只小猫而已。”我说道。对她的咄咄逼人无可奈何,妥协可以摆脱和她的纠缠。
“猫啊,你早说啊,我也是喜欢小动物的人。不过呢,说你是有爱心呢,还是说你胆子大呢,还是该说你以为自己是洋人呢,竟然带只猫来。这事啊,还是要问问文美夫人,如果这里不允许你养呢,对不对,免的最后我们也跟着挨骂。”
其他的艺妓好像刚刚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似的,对菊子的话纷纷表示赞同,她似乎更得意了,仰着头,露出一小截和脑袋同样直径的脖颈,上面浮着一层汗珠,像猪皮上的肥油,眼角朝上飞起,嘴角向下扯去。仿佛她就是文美夫人,甚至于觉得自己是掌握国家命运的人。
“我自己会告诉她的,多谢你的提醒。”
她不屑的哼了一声,张罗着和其他艺妓去拿吃的,看着她的背影,我终于松口气。
晚饭是蟹肉寿司和味增汤,吃饱后每人还允许带两个拿回房间饿的时候吃,条件是必须要吃完,菊子毫不客气的吃了6个拿了6个,有的还把自己的那份也贡献给她。这时,文美夫人带着另外8,9位女孩走了进来,看她们穿的和服领子就知道也是艺妓,一般艺妓的后领开的特别大,以便露出脖颈纤细的线条。她们来自东京,脸上看起来还未脱稚气,看到我们时露出腼腆羞涩的模样。我心中替她们感到说不出的惋惜,又好像是在惋惜自己,或者只是在惋惜这个不太平的世界。看着她们,想起了和子,如果和子还活着留在茶屋,不知道与这些小艺妓相比哪边的处境会稍微好一些,将自己的全部埋葬在那些粉色的小房间,把肉体作为某种机器,我不敢想象以后的人生需要有多大的勇气才能走下去。
“文美夫人。”菊子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我回头看着她,那张脸像面具似的又发生了不同的变化,眼角弯弯的垂在下面,嘴角向上扬起,脸颊上的肉全力挤在一起犹如两块油光锃亮的豚肉。“文美夫人,真是抱歉,都怪我马虎大意,我们这些人可能要给您添麻烦了。”说着就低下了头。文美夫人一脸不解的看着她。停顿了2秒,菊子猛的扬起头,脸上的表情瞬间变得严肃,说道。“她。”菊子用手指向我,我心头一惊。“她自作主张将一只猫偷偷带上舰艇,藏进她的屋子。全怪我,要是早点发现,就不会拖到现在给您添麻烦了。”严肃的表情转变为满脸的歉意。
听菊子这么说,我赶忙站起来,低着头对文美夫人说。“对不起,我也是迫不得已。”
“不用对不起,不知道这里的规矩不怨你,但这里不准养动物,尤其是你们,动物会携带传染病、会妨碍你们的工作,猫现在关在你的房间?”
我点点头。菊子站在文美夫人的身后,一脸的得意。对这个女人,她为难我也好,告状也好,我完全对她恨不起来,也许是因为那一身的肥肉让人无法憎恨,只是纯粹的觉得厌烦罢了。
“丢在外面吧,我知道你会难受,但是没办法,规定就是规定。”文美夫人温柔的说。
“好,一会扔掉,我也不愿意给大家添麻烦。实在抱歉。”说着,我再次行礼。
“文美夫人,我去监督她,监督她扔的远远的。”菊子赶忙说道,脸上飞舞着胜利的喜悦,当我因这件事受到惩罚时,她的脸上便荡漾着说不出的欢愉。
“处理完早点回来,大门上锁后,晚上查房。”
我离开了食堂,菊子甩着一身的肉紧跟在我身后。不管矫翼能不能留下,其实我都不在乎,莫若说,反倒正合我意。回到房间,打开门,菊子抱着胳膊依在门框上歪着脑袋盯着我。我抱起矫翼,装在包里,又环顾一圈四周,看看有没有拉下的东西。
“背包干嘛,抱着它不就行了。”菊子说。
“抱着不老实,只有装在包里它才能安静。”我认真的回答着,从屋子走出来,带上房门。走到室外,我朝四周看了看,今天坐车来的那条道路,在脑海里还有些印象,于是朝着那个方向走去。耳边隐隐约约有海浪拍打在岸边的声音,带着腥味的海风向我们扑来,潮潮的,凉凉的,吹在身上感觉在皮肤上凝聚成一层薄膜。我们走过狭长的水泥路面后连接着的是杂草丛生的碎石路。四下安静的出奇,草丛里偶尔传来昆虫的振翅声和不知什么动物发出的鸣叫声。前方黑乎乎的一片,看不到路的尽头,甘蔗的枝叶随着微风左右的晃动,发出哗啦啦的响声,它们像哨兵一般成排成片的排列在一起,似乎是这深色夜晚的守护者。我走的很快,菊子喘着粗气的呼吸声从身后传来,我回头看看驻地,那里的灯光已变成一个小亮点若影若现。
“别再往前走了,这儿就可以了。”菊子终于忍不住开口说道。
“这儿不行,这只猫特别聪明,这么近的距离很快就能找回去的。你要是走不动就别跟着我了。在这儿等着吧。”
我偷笑着,脚步一刻不停,菊子在身后抱怨了两句就不说话了,是她主动请缨的,只能寸步不离的跟在后面,倒不是她有多负责一定要监督我把猫丢掉,而是她不敢自己一个人呆在这里。原来听母亲说过,胖人基本上胆子都特别小,那是针对姑妈说的。虽然我也想不明白两者之间有何联系,但看到菊子那紧张的神色,没准儿还真是如此。等到驻地的光影被彻底吞噬后,我停了下来,转过身。
“就到这里吧。”我说。菊子听到后如同接到特赦令一般一屁股瘫坐在地上,呼哧呼哧的喘着,她解开腰带,将和服大敞开,一堆白的刺眼的肉跳进视野,月光下似乎还闪烁着某种动人的光泽,在无人的夜晚大放异彩,她坐下时,身型圆滚滚的更像个球体,仿佛是一颗巨大的珍珠。
“休息一会吧。让你和你的小猫道个别再回去。”她喘着气说道,右手握着衣襟向体内送着风,也许她对自己的肉体感到特别的自信,才会这样毫不顾忌的向我展示吧。那明晃晃的肌肤一阵儿扩大亮的面积,一阵儿又缩回去。
“是得道个别,你送我这么远,不道个别太没礼貌了。”
“什么?”她停止了手上的动作,像一个提线木偶。
“我说,如果我现在开始跑,你肯定是追不上我的对不对?”
“跑?跑哪儿,你不是说已经可以了么,难道你又改主意了?扔个猫还想扔到天涯海角去啊。”
“天涯海角?”我噗的一下乐出了声。“扔你不需要到那么远,这儿就可以了。”
她一下坐起来,将身上的那道亮光拉长了尺寸。“你说什么?扔下我你要去哪?”她近乎咆哮的问道。
“去哪儿都可以,唯独返回是不可能了。回去后你可以尽情的打我的小报告,如果有时间,你带着人来追我也行啊,你们为天皇效忠,我就不奉陪了。”
说完,我脱掉木屐光着脚开始奔跑。与风擦肩而过的感觉让我似乎获得了重生。虽然前面一片漆黑,但那里的尽头肯定是光明。菊子在身后大喊着,声音像被吸进夜空逐渐的越来越微弱。想象着她身上的那一片白变成一个白点融进夜色,就好像我甩掉了一切污垢。脚底传来生痛的感觉,但那种痛毫无疑问是幸福的,幸福的想要永远痛下去。自由,我获得了自由的双翼。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