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奔跑着,那种感觉美妙极了。身上所有的组件包括意识都和谐的统一起来为了奔跑而运转,我在奔跑中趋于完整,就像磁石吸引着四分五裂的铁片。曾经的一切都被奔跑甩在后面,我在奔跑中蜕变。在还没有遗留下任何痛苦,任何悔恨的时候,我必须让全新的生活在脚下展开。
当被呼吸压迫着喘不上气的时候,我终于停下了脚步。靠在路边的一棵树上平负着气息,把矫翼从背包里解放出来,喂它些吃的,让它在四周去发泄发泄精力。我没想到如此轻而易举的就脱离了那里,远处的海面泛起璀璨的光芒,那是月光投射进水中的钻石。塞班岛的夜空是如此之美,深邃的使人着迷。星辰镶嵌其中,展现在眼前,近的似乎唾手可得,与天,仿佛只有一个手臂的距离。天空是深蓝色的,深的发紫的那种蓝,蓝色中又带有一点月光的青色,那种沉静的蓝蕴含着无限的神圣,她覆盖住白日所有的污秽,平息白日所有的躁动,唯有一个纯粹洁净的灵魂才能配得上这幅深蓝。我大口喘着气,好似要把这蓝吞进去,身上的每一块肌肉因为奔跑而兴奋的战栗着,速度给这副渐渐失去活力的身躯注入新的能量,它们像刚刚苏醒的婴儿,渴望着全新的一切,像接通电源的器械,期待着重新的运转。
菊子应该没问题吧,我想。把她一人丢在陌生而又偏僻的地方,难免感到有些抱歉。可那也是没办法的事,我必须离开那里。现在应该已经安全的抵达驻地了吧。看到菊子,让我不得不对她刮目相看,我曾坚信,做艺妓这行,每个人必然各有各的苦衷,但是菊子,艺妓这个职业在她身上似乎就是为她量身定做的。在茶屋的时候,一度觉得只要能活下去,就那样了此一生也不是不可,但铃木消失后,我不是连普通的艺妓都做不好么?所有的那些引以为傲的东西,在客人面前一文不值。那时我注意到了自己体内还未完全抛弃的什么,可那究竟是什么呢,是女人的矜持和自尊么?那种东西早就舍弃了。我得不出结论。驻地的那些艺妓会怎样面对接下来的人生呢?像菊子那样,或是像我这样,抑或是夹在中间在矛盾中那样活下去。当我们面对另一个人的时候,面对的只是一团欲望,想从对方身上得到什么的欲望,想让他人对自己产生各种情感的欲望,我的欲望又是什么呢,是寻找幸福还是满足呢?这是可以达到某种永恒而又长久的东西么?找到后能在那里得到圆满的感觉么?我是一个个体也是一个世界,但对此,我一无所知。我试图看清自己的情感和行为,但那就像看到残忍的画面时不得不闭上眼睛,害怕,逃避着去了解自己的这个过程。
我晃了晃脑袋,强迫自己的大脑停止运转,同时输入进仅有的一条指令,离开这儿,离开艺妓这个身份!我抱着矫翼继续赶向市区,并计划着下一步的打算,马上离开塞班岛似乎不现实,我完全不了解这里的情况,更不知道这里有没有船能去别的地方。不管怎样,先找一份简单的事情做,之后在慢慢考虑离开的事情,来到这儿,也许就更与世隔绝难以打听到外面的情况了。菊子会带着驻地的那些军人来追查我么,不管怎样,宁可死,我也不会选择那条路,我不能在鄙视憎恶着自己的过程中走完剩下的人生,那是一种想象不出的痛苦。即使在这个小岛上与世无争的苟延残喘也未尝不可,人生总在意想不到的时候出其不意的带来些什么,也许是欣喜也许是灾难,它就像是个喜欢恶作剧的顽皮孩子,唯一的办法就是将一切都承受下来,作为不可逃避的东西去经历,感受它。曾经的自己想要一个出类拔萃与众不同的人生,但现在,只要有属于自己的平凡的、甚至于枯燥的生活就是一种莫大的满足,能按自己的意愿活着,这是多么奢侈的一件事情。也许是因为夜晚的缘故,心里充满了一种奇特的忧伤,似乎给这绝美的夜景添加了一层朦胧的柔纱。战争,到处都是战争,这真是世界原本的模样么?我的心能在这样的世界中找到安宁么?今天正好是“兴亚奉公日”,食用一颗咸黄梅配白米饭的“日之丸便当”的日子。我不禁抬起头仰望着星空,深深的叹口气,为什么我要记得这些呢?而今天也正好是端午啊,吃粽子饮雄黄的日子。可为什么偏偏就没有先记起自己祖国的节日呢?天空中的那些星辰就那样毫无顾忌的看着我,似乎带有一些怜悯、一些不屑、或者只是无动于衷。它们只是一个旁观者,而我正是站在舞台中心的那个小丑。
塞班岛是一个狭长的小岛,听说是个物资补给和中继基地。我有些安心,害怕战争使我第二次看到那样鲜血横流的场面,在罗店的废墟上,在断肉残肢中,我感觉不到自己是个人一样的存在,不知道那样如同世界末日般的场景中存在着的自己到底是什么,那种震撼,足以使我忘了自己是个人。走到塞班岛的市区时,天色已经大亮,几只狗在晨光中追逐打闹着,那种无忧无虑的场景竟使我热泪盈眶,久违的泪水。生活以货真价实的方式重新开启,我有些紧张,像准备要去相亲的姑娘,而更多的则是对陌生的向往。这里给人的感觉很慵懒,也许是因为人口稀少的原因。天气晴朗的像人工雕制出来的东西,那些洁白出奇的云无法用生活中任何一种白色来形容概括它,干净透彻的像水晶,使人不敢去触碰,唯恐轻轻一碰就会化为碎片。街道上妇女的身影穿梭着,女人总是比男人起的更早,更为忙碌。我从她们身上打听,哪里有需要女工的地方,她们热情的告诉我岛上到有一座大型蔗糖加工厂,让我去问问。我满怀着希望,按照她们所说的路线找到那里,但是到达后被加工厂的工作人员断然拒绝,没有一丝可商量的余地。我并不丧气,深埋心底突然被挖掘出的希望必将要付出一些代价,这似乎是某种类似于朝圣的路上所经历的坎坷。我漫无目的的行走着,娇翼在布包里沉沉的睡去,一间不起眼的小饭馆跳入视野,我毫不犹豫的走进去坐下来,整晚的奔波使我饥肠辘辘,点了一个椰果和一些椰子粽,椰子粽很像中国的荷叶粽,只不过它是由细长的椰子叶包裹做成的,放在嘴里有一股淡淡的椰蓉的清香。掌柜是个女老板,凑上前来和我搭话,也许是觉得我面生,也许是因为寂寞,我正好乘此机会可以向她打听有关这里的详细情况。老板娘是大阪人,和丈夫在这里一起生活,她和丈夫的婚姻因为双方家庭交恶,遭到强烈反对,于是两人一起私奔来到这。听着老板娘的故事,不由得心生羡慕,是将自己缺失的爱情卷裹在其中的羡慕。爱情的力量就是这么伟大,如同曾经的我一样,单枪匹马去广岛找斋藤,现在回忆起这些,也会为当初的勇猛所感动,但那好像是在怀念另一个人身上发生的事情一般。听老板娘介绍,岛虽小,但是学校、医院、政府等机构等一应俱全,岛上还设有一座天主教堂,听到这些,信心似乎更足了。我突然想去医院碰碰运气,不知为什么,我对医生有种说不出的情怀,父亲和哥哥都懂些中医,父亲还会偶尔给找上门的病人把脉,开处方,那时候,我从病人的眼中看到他们对父亲有一种宗教般的虔诚,那种虔诚一直吸引着我,使我不能忘怀。一种希望的躁动在体内乱撞,我匆匆辞别老板娘,向着希望前进的方向靠拢。
医院紧邻市镇的边缘,淡黄色的外墙有些破旧,使得它看起来具有年代感,好似在见证着什么。面对着那个巨大的红底白色的十字,我开始有些犹豫。学来的那些茶道、乐器、歌舞,在这里没有丝毫用处,我感觉自己是个没用的废人,像个鬼影般在门前彷徨。但彷徨解决不了任何问题,我终于下定决心迈步走了进去。
医院内忙忙碌碌,身穿白色工作服的小护士穿梭在每一个房间,我拽住其中的一位,向她打听医院要不要人手,她指指楼梯,让我上去找院长询问。院长的办公室在二楼,我定定心神,果断的叩响了钢制的大门。开门的是一位身体强壮,皮肤略显黑色的中年男士,说着一口不太标准的日语,对人亲切和蔼,眼神里似乎透露着智慧的光芒。他就是负责这所医院的院长。面对我的询问和请求,他只问了一个问题,有没有医疗经验。我如实回答没有。他毫不在意的笑了笑,说医院现在缺护士,有打仗的伤员被转到了这里,所以决定留下我,让我跟着学几天,护理病人不需要复杂繁琐的医学常识。我高兴极了。这种喜悦的感觉近几年几乎已经从我的身体内消失,我再次感受到了它的出现,带着一股强大的幸福。
我被安排和其他护士住在医院提供的宿舍里,虽然是租下来的几间民宅,屋里略微拥挤,但它对我来讲,处处充满了平凡的感动。庆幸的是,矫翼不但没有带来不便,反而成为大家的宠儿,如同在安全区时一样,也许猫自身就蕴含着一股强大的治愈力,人们对它的一举一动总是产生出无法抗拒的情感。每个人的内心都有柔软的那一面,即使平常被隐藏起来,但看到娇小的生命,难免会流露出来,那是无法抗拒的本性。
我的生活开始了新的篇章,每天辗转于医院和宿舍之间,剪去了头发,短短的,像个男孩子。医院里就像院长所说,很多伤兵,他们是在其它岛屿打仗负伤后转送到此接受救助。我则跟着其他的护士,每天看她们如何清理包扎伤口,学习护理知识。刚开始,那些被炸烂的裂口张着血腥的大嘴,使我不由自主的腿发软,呼吸也急促不安,为了克服视觉上的冲击造成的心理恐怖,我对自己不停地说,他们是亲人,是我的哥哥,我的父亲,不去救他们,必然会失去他们。慢慢的,这些话发生了效用,我不在感到抵触,不但可以正视那些变形的伤口,而且可以操作一些简单的缝合手术。我喜欢医院,喜欢护士,喜欢穿着白大褂的我穿梭于伤员之间。那件护士服似乎具有某种魔力,穿上它,内心瞬间有一种被净化的感觉,这种感觉非常直接,使我觉悟到自己的少年时期是多么的平淡无奇,而失去亲人后的时光又是多么不堪回首,那是极其绝望同时又是极其美好的感觉。只有穿梭在众多伤员之间,我才感受到生存的真正意义。
晚上,大家有时会去市镇加拉班的舞厅娱乐,我哪里也不敢去,担心碰到军人,从我逃离已经过去了20天的时间,暂时安然无恙,但这并不代表他们不会追查我,也许仅仅是还没有查到这里。我在潮湿的空间内翻看有关医学常识的书籍,人体的构成真是妙不可言,像一个组织有序的庞大国家,或者像一架精准运行着的机器,它们会自我调整,自我保护,清理体内的废物,修复损伤的组织,为了维护机体正常运转的机构可说是应有尽有,我完全沉浸在这个奇幻的世界里,似乎是对自身的一种审视。我渴望朋友,却和任何人保持着疏远的关系,我怕失去她们,更怕连累她们。我和军人之间产生出一种奇妙的关系,曾爱过作为军人的斋藤,又为受伤的军人提供医疗服务,但同时又忐忑的回避着军人,我常常在噩梦中惊醒,梦到堆砌成山的尸体,梦到我被穿着制服的军人扔在尸山的顶端,仿佛这是梦中永远循环不掉的一个场景。每当我大汗淋漓的从床榻上猛的坐起时,矫翼便会睁开眼,冷静的看着我,就那样一动不动,镇定的望着,好像透过我的梦境看穿了内心的深处,也只有在这个时候,我才觉悟到它不是饲养的宠物,而是与我对等的关系,是一种全面绝对,不容置疑的平等。
过了很久,美国轰炸东京的消息才被市民所知,听说当美国人驾驶着b-25轰炸机从东京上空飞过的时候,学校操场上的孩子和市街的市民错把美国红白蓝三色的圆形标志看成旭日的日本飞机,热情友善的冲它们招手示意,换来的是一颗颗无情的炮弹。这个世世代代以为日本本土绝不会遭受攻击的民族在信念上无疑发生了动摇,或者说这是一次对精神的打击。有传言说塞班岛会受到攻击,这个消息像病毒一般很快在岛上扩散。但受伤的军人们却说那是不可能的,因为,虽然别的岛正在和美国人打仗,但日军未丧失岛屿的控制权,一切都在本部的预想之中,塞班岛是最安全的岛屿之一。自从东京被轰炸后,人们陷入自我焦虑的恐慌和来自日本陆军安抚的矛盾之中,我也同样如此,战争与噩梦似乎是形影不离的搭档,使人胆寒。
医院里每天都有新的伤员被送来,我已经习惯处理奇奇怪怪的伤口了,其中有一位伤员被炸断了一条腿,那天,我做完日常的消毒处理后,正给他包扎伤口,为了转移他的注意力,尽可能和他拉着家常,他突然微微支起上半身,拽住我的胳膊神情十分严肃的看了看周围,睁大了眼睛对我说,“护士小姐,我告诉你一个秘密,但是不能对别人讲。”说完,狠狠的冲我眨了眨眼睛,好像这是我们之间共有的某种秘密似的,我重重的点点头,也许只有这样才能配合与他的“心领神会。”他摆摆手,示意靠近一些,我俯下身,将耳朵贴近他的嘴唇,他神秘的说道,“你知道么护士小姐,美国人打仗......”故意停顿,眼睛在眼眶里滴溜溜打转,我不得不配合出急切的想要知道的愿望盯着那双眼睛。他看看我,好像在宣布一条什么国家法令般神圣的说,“美国人打仗,派大猩猩,就是浑身黑黑的,那种长毛的大猩猩和我们玩命。”
“啊?真的?大猩猩,怎么会?”我惊讶的看着他,停下手里的动作。
他把手指放在嘴唇上,做了一个小声的手势,神秘的说。“当然是真的,我亲眼看见的,不但如此,我还打死了一个大猩猩呢。一枪射过去,它们只是挠挠头,不知射出多少子弹才干掉一个。它们穿着美国兵的衣服,还穿着皮鞋呢,嘴里呜呜拉拉的叫着,浑身是毛,扛着枪,只有白眼仁闪来闪去的。”说着,他的眼睛也开始闪来闪去的,就像嘴里说的猩猩一样。
“欸,你真厉害啊,肯定会得到奖章吧。不过美国人连那种动物都能驯服,简直不可思议啊。”
听到我的表扬,他得意的笑了笑。“美国人啊,什么都干,他们和那些动物没什么区别,要是我们被俘虏了,会被他们活活蹂躏死,女的就更甭说了,先奸后杀。所以啊,我宁可死,也不会选择做俘虏。”
正和他说着话,眼角的余光看到病床的旁边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了一双军用的黑色皮鞋。心跳骤然加快,我的第一反应是驻扎基地的官兵来抓我回去的,该来的还是来了,我低着头,加快了手里的包扎速度,三下两下处理完毕后,头也不抬就朝门口跑去。那双黑皮鞋反应极快,在我即将冲出病房的同时,胳膊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向后扯去,脚下有些不稳,身体失去平衡朝那发力点的方向倒去,撞在一名胸膛宽阔厚实的军人身上。我不敢抬头,胳膊使劲将那个胸膛往外推,转头还想继续跑,但胳膊被牢牢的攥住,动弹不得。
事已至此,一不做二不休,我果敢的仰起头,想一问究竟,那张脸的表情却让我即将冲出口的第一个音节消散在唇齿之间。那是一张微笑的脸,瘦削的脸庞布满芝麻点似的黑胡茬,两只凹陷的双眼弯弯的饱含着笑意。我仔细分辨着这张脸,陌生中带着一丝熟悉和久远的记忆,但那熟悉却使我感到惶恐,我曾经日日夜夜的想早些见到他,但现在又分分秒秒的想回避他,他依然是他,但我却已不是那个我。它必将伴随着欣喜而又不堪回首的记忆,大脑好像被一阵强光闪过,一片空白。我从那些陌生的信息中找到熟悉的信号,曾经那个圆圆的脸庞弯弯的眉眼和眼前这张充满男人味的面孔重叠在一起,他是我朝思暮想的斋藤啊!他的模样改变了,曾经圆圆的面庞变得棱角分明,显得鼻梁挺拔笔直,眼窝凹陷目光深邃,原来和我一般高的他现在整整高出我一个头,唯独不变的就是那副笑意,那是只属于他的特有的笑意。斋藤将呆滞的我带到病房外,我与他站在充满消毒水味道的走廊中,彼此对望着。时间就此静止了。
“你......活着。”我打破了沉默,用中文喃喃的说道,像是自言自语,心脏却雷鸣般在胸腔内发出跳动地巨响。
那个笑终于在他的脸上彻底绽放了。“好好的活着呢。我们出去找个地方说话。”他拉着恢复理智的我往外走,我跌跌撞撞的跟在身后,有一种被哥哥牵着的感觉,只要跟着这个身影,就什么都不需要去想,什么也不用害怕,他能为我遮挡一切。
我们穿过一条街,来到卖甘蔗和椰果制品的小店门外,那里临街摆放着两张木桌木椅,我和斋藤面对面坐了下来。我看着他,一如曾经分别时的凝视。他要了两个椰汁,就这样静静的对望着,有太多的话要说,但又不知从何说起。他的外貌改变了太多,那消瘦的脸庞和宽阔的额头给人一种不容抗拒的威严,他已不再是那个少年,而是一个真正的男人。他一直笑着,我内心中某些坚硬的东西瞬间被笑容击垮,形成细小的碎片纷纷掉落,眼泪溃不成军。六年过去了,这段岁月已然不具有任何实质,仿佛弹指一挥间,此刻的一秒都将填补过去六年内的每一天,每一分钟都将失去的这段时间浓缩为一秒。那张笑容跳过时间的限制与六年前的样子混为一体,在我的心中卷起强力的漩涡。我们坐在这里,时光似乎又退回六年前的某一天,一个热情的少年和一个纯真的少女。梳着大辫子的我走出这副躯壳与弯弯眉眼的斋藤紧紧的拥抱在一起,世界安静极了,我融化在这拥抱里。我们渴求过对方,一如此时。什么都变了,但我知道,只有对他的感情没变,可是对于爱情,我又能说些什么,知道些什么呢?
“蔓茵,我相信会有这样的一天,但没想到这一天隔了这么久。”
他的声音也变了,变得更粗更富有磁性,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铁锤重重的砸在我的心上。世界在我的眼中变得模糊,斑驳陆离。我似乎还需要一些时间,还没有考虑好应该如何与他交流,怎么去述说这些年发生的事情,我跌入狂喜的混乱和过去的混乱里找不出头绪。我的嘴唇微微的翕动,寻找一些能冲出齿间的词语,但无功而返。
斋藤抿住嘴摇摇头,示意我什么都不用说。他伸出手指抹去我脸上的泪痕,然后,握住我的手一动不动,只是紧紧的握着。我们的心意通过手心的温度向彼此传达。所有的思念化作一股暖流传递至对方的体内,它好像具有麻醉的成分,将我的那些苦痛抚平。我的心柔软下来,如同当初的我面对任何人时的不设防。
“我在岛上的步兵师团。去年就来了,父亲说这里安全。”他不好意思的说,那个腼腆的少年从心底冒出。
我含着泪笑了。使劲的点点头。想起在上海的时候,他也被父亲安排在后方,也许是家里的独子吧,父母不愿看到子女战死沙场,但是全国征兵他又逃不掉,只能在父亲的庇护下停留在一些安全的地方为国家做些什么。
“你剪短头发,一开始我都不敢认呢。不过,什么样子你都好看。”
“你的汉语好像进步了。”我克制着声音的颤抖终于挤出一句完整的话。
“回国后一直有在学啊,因为我坚信还能见到你。”
我说不出话,什么也说不出来。那样的信心,为什么会从我的体内消失呢?不管怎样,我都觉得那样的自己已经不配再见到斋藤,或者说这样的一个自己去找斋藤,我不知道斋藤会做何感想,会发生些什么。与其让不确定的结果浮出水面击碎那些仅有的幻想,不如在心中将这份感情纯纯粹粹的保留下来。这一切都源于我的自私,是我放弃了自己,同时也放弃了他的感情。而斋藤却找到了这样的我。不用说,他是被派出来追查我下落的人之一,或是在驻地看到我的照片主动请缨也未可知,他知道找的是那样的一个我,是一个出卖过灵魂的我,即便如此,他依然没有放弃。从那紧紧握着的手,便将这份执着的信念毫无保留的传达过来。我们的相见不是因为偶然,而是因为爱情。是偶然发生的爱情中必然的相见。
我们说了很久,说上海的事,说分开后的事。他离开的时候天色已经傍晚,说让我什么都不用担心,我知道这句话里包含着他所能做到的一切。他紧紧的将我搂在怀中,我紧紧的搂着这副又厚又结实的胸膛,是那样的安全,即使在这副胸膛内死去。斋藤身上散发出汗液和烟草的混合味道,是如此熟悉却又如此陌生,让我回忆起曾经,回忆起属于女人的一切。
晚上,我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雪白的天花板似乎变成一副荧幕,像播放电影般将下午所发生的事情一遍遍的轮番上映。斋藤是怎么找到我的呢?他回去要如何交差呢?命运这种东西还真是让人捉摸不透,我抱着此生与斋藤的所有感情就那样定格在分别的小树林中,但若干年后命运又偷偷的为我按下播放键。他说很后悔那时部队撤退的时候不管会受到什么样的惩罚都应该带我一起走,前几年也拖人去找过我,但什么都没打听到,那时,其实我早已到了广岛。我应该说什么呢,只能说自己以为他已经战死的这一事实,可这并不是事实,事实只是我的自卑、胆怯罢了,让我如何用一个不再纯洁的身体去接纳一份纯真的感情,即使是见到他的此刻,我似乎还在摇摆不定,我爱他,想和他在一起,这种想法和当初几乎没有任何分别,但又恐惧这份感情会在现实中枯萎,就像樱花一般,短的稍纵即逝。接受他宽阔的胸膛即是接受了自己的全部,为此,我是否做好准备了呢?我也在心里预想过与斋藤相逢时的场景,但那更接近于幻梦。相遇时的两人必须要改变一人这种幻梦才能成立,那似乎是一部伟大的爱情史诗级的画面,他会负伤,也许残疾,似乎只有这样,我才敢于和他相见,敢于去幻想。我一直处于恐惧之中,恐惧的并非实现这些幻想的未知性,而是恐惧于已知的事物,那些无法抹去的已知。
我们在桌子前做了一下午,要的椰汁原封不动的摆了一下午,我的视线从他的身上未曾移动过一秒,如同他一样。脱下军帽的斋藤,头发短短的贴在头皮上,皮肤被太阳晒成焦糖色,神态肃穆,俨然是个十足的军人。他看我的眼神也变了,多了一份强劲的穿透力。他的手掌大且滚烫,一只手覆盖在我的手背上时几乎完全包裹住了我重叠在一起的双手,像一只撑开的大伞。他说话时,不时的用手摸摸头顶,好像在摩擦着阿拉丁神灯期待着许下愿望。我眼里的泪水总是将这些清晰的画面弄糊,朦胧中的身影使我焦躁,担心那只是海市蜃楼般的景象,于是马上擦干泪水,直到再次模糊。军装在他的身上显得不再那么空荡荡了,恰到好处的包裹着肌肉,就像量身定做一般。在他眼里的我是什么样子的呢?短短的头发,有些发黄的皮肤,苍白的唇色,充满肉欲的身体上套着纯白色的护士服。这一切看起来似乎极其不协调,我厌恶自己丰满的胸部和宽大的臀部,它们看起来是那么贪得无厌,是一切罪恶的根源。对此,我却无能为力,无法改变不能改变的东西,也没去改变可以改变的东西。我将自己葬送在自己的骄傲中。斋藤当初留给我的那本芥川龙之介的《罗生门》,在我学会日语后读了原文,我告诉他,自己也可能是书中的人物。他笑了笑说,所有人都是,谁都逃不开生死抉择时潜伏在体内的本能,即使它是恶的。因此,没有对错,它只是一个事实而已。我知道,他原谅了这种诞生在绝境中的恶,他原谅了我,原谅了我的曾经。我告诉他居住的地方有一颗樱花树,到了花季,是最幸福的时光,它让我忘却所有烦恼,在花雨中感到灵魂随着花瓣一起在空中翻飞,那时才明白什么是自由。樱花只是为了这短暂的自由才走过了冗长的其他季节,难道不是这样么,它盛开后为的就是凋落时那飞舞着的灵魂,飞舞才有了生命活跃的证明,飞舞才能从空中划出存在过的痕迹,飞舞是樱花寻求的宿命。斋藤说,樱花也有着自己的道,不妨也可以称之为樱花道。
想起这些话,看到斋藤遵循着属于他的道,可我的道呢?我悔恨当时为什么那么轻信斋藤已死的消息,那只不过是绪方太太让我丧失希望的谎言罢了。我悔恨为什么察觉到这是个谎言时,而强迫自己去相信它。和斋藤的相逢使我越来越厌恶自己,他的每一句话,每一个温存都像一把把利刃割在我的身上。我要拿什么去填补这份悔恨呢?原以为对斋藤的爱已经慢慢淡化,但在见到他的瞬间,那份爱随着岁月的流逝越来越浓烈,仿佛白酒一样,时间只会让它沉淀的更加浓郁。正视自己这份爱的时候竟会手足无措,我惊讶于我并不了解自己,或者说一无所知更为妥当。对自己的未知也是对世界的未知,我恍然大悟,茅塞顿开,正因如此,我才无法对斋藤做出正确的判断,才无法准确的去了解和把握这个世界,才无法将自己从这种混沌里面解救出来。
我好像找到了某种方向,某种能爱着斋藤可以更坚定的向前走下去的方向。我不会陷入对过去的苦恼中,那使我变的过度悲观,过去的经历只是为了让我更好的活下去而必须的一段生活,仅此而已。想到这儿,我不由自主的笑了,那是发自肺腑的不可逆的力量。我从未感到像此刻一样轻松,好似卸掉身上的枷锁。那只是思想的桎梏罢了。摆脱了,从而获得真正的自由。
夜晚,整个世界都在安静的倾听着来自我思想的声音。它是最真实,不加任何掩饰的。斋藤此时做什么呢,也许已经进入梦中,也许和我一样辗转反侧,可以真真切切的思念他的心情,在难以描绘的柔情蜜意中持续着。透过窗外能看到一小块三角形的夜空,还是那样特有的蓝紫色,撩人情怀,这样的夜色,唤醒了内心中隐秘的情怀。从分手后的那一刻起,我怀着矛盾的心又想立刻再见到他,和他在一起。这么久的空白需要多少个日日夜夜才能弥补呢,这么长时间的疏离需要说多少话才能了解呢,失落的这段时光如果无法回避的话,那就把它填满,用每一个甜蜜的话语和充满爱意的举止将那些苦痛彻底抚平。
外面传来断断续续的猫叫声,矫翼猛的睁开眼一动不动的仔细聆听,而后猫叫声再次传来,它嗖的跳上窗口从敞开的缝隙中钻出去。我轻轻的呼唤着它,它却完全不理睬,仿佛与我素不相识。我失望的苦笑着,它也需要去寻找爱情。面对爱情,谁都无法冷静。如同在上海时,逝去亲人的痛苦被新鲜的爱情滋养着,好像那些痛那些苦变得无足轻重似的。人的感情也许生就如此,没办法同时痛苦又同时喜悦,两种感情必会有一个作为主导。与斋藤重逢后,对亲人,我似乎也不是那么的怨恨了,一切好像都恢复到了一个常态,除了炙热的爱情,仿佛是我体内爆炸的火焰,是灵魂飞扬在空中的碎片。
斋藤单另替我租了一个小房间,我从宿舍内搬了出来。他已经从原来的普通士兵晋升为士官,想必他的父亲也获得了更高的军衔。他经常过来与我一起吃饭,我在租赁的小房间内做一些印象中早已生疏的家乡菜,斋藤欢喜的赞不绝口,其实那些菜也只不过勉强下咽罢了。有时他会悄无声息的站在病房的门口看着我忙碌,当我发现他的时候他就会咧开嘴露出两排白牙。他带我去加拉班参加舞会,和我手牵手在海岸边留下成排的足迹。我们的身影似乎遍布岛上的每一处。有一个士官男朋友的消息很快在医院传开,包括我是个中国人这一事实。大家对我多多少少产生了一些好奇,似乎还有一些羡慕。那时,我才知道原来岛上除了原住民和日本人外,还有台湾人和菲律宾人,当我敞开自己内心去接受这个世界的时候,事物的真相自然会涌入我的视野。对于我过去的这段时间具体做了些什么,斋藤从未开口问过,他说。让我不需要担心,我已经不在受到追查,以后可以无忧无虑的生活。对此,我既惊喜又感到懊悔,那些不合时宜的乱七八糟的情绪似乎全被斋藤看在眼里。他用更深沉的爱包容着这一切。
一个阳光明媚惬意的午后,斋藤溜跑到我所在的医院,他几乎天天来我这儿,可这一点,是部队坚决不允许的,他凭借着父亲的威望,使自己的一些行动总能得到上级无条件的批示。见到他后的这段时间,我整个人都变了,变得开朗、爱笑,对生活充满了无限的向往。
斋藤背着手站在护士值班室的门口,满脸兴奋的看着我,突然从身后拿出一大束红艳艳的凤凰花举在我的面前,凤凰花热情似火的色泽将他的脸映照的通红。
“给你,特意为你摘的。”他将脸藏在花束之后,只露出两只弯弯的眉眼,对我说道。
身边的护士开始起哄,她们把因为害羞而变得胆怯的我推到斋藤的面前,我伸出手接过一大捧怒放的凤凰花,将花束紧紧地拥在胸前。“谢谢。”我羞涩的说。
斋藤轻柔的拉起我的手靠近他的身体,将一枚金灿灿的戒指套在我的无名指上,深情的看着我说。“嫁给我吧。”
整个护士值班室都沸腾了,我被突如其来的极大的幸福所击碎,我听到心脏发了狂似的跳动,面颊像凤凰花一样通红,护士们在我的身边催促着我,让我赶快答应。她们的声音就像从天空传来的圣乐,那么悦耳动听。斋藤一把将我拥入怀中。贴着他的胸膛,里面疯狂的跳动声原来和我一样,他的脸烫烫的,和我一样。无名指冰凉的环状物有了温度,那是和我体温相同的温度。
这个男人,我愿意为他而死。幸福的泪水模糊了双眼,这一刻,我似乎感到了永恒。护士们嬉笑着离开了我们,把这个完整的空间、完整的时刻留给了这一对天下最幸福的人。这一幕我从未敢奢望,即使作为梦境都不敢让它出现,但它就那样实实在在的出现在我的面前。我不知道此时的自己是什么表情,也许连本身是不是存在也未可知。那是一个周末的午后,阳光金灿灿的照在斋藤的脸上、照在火红的凤凰花上,同样,金灿灿的照进我的心里。房间内安静的出奇,两颗异常跳动的心脏仿佛擂响的战鼓。我爱他,胜于自己的生命。抬起头,阳光从他的脸部移至脖颈,粗壮的脖颈上血管微微的跳动着,那蓬勃的生命力使我无比的渴望,看着那样一个被喜悦笼罩着的他,我突然感到自己配不上他。
有时候我甚至怀疑时间这种东西也许压根就不完全存在。不然,为什么总是局限于过去的某一时刻呢,艺妓的装束、举止、对客人的卑微,这些像一条毒蛇般盘踞在我的脑海,当我从军队驻地逃出来的时候。那条蛇也许只是沉睡了一段时间,而结婚这两个字像教堂上的大钟被鸣响回旋的时候,那些沉睡的记忆复苏了,变本加厉的将我淹没。我陷入渴望与畏惧,理性与感性的矛盾中。我懦弱的视线在斋藤的脸上搜寻着,他的目光像雕塑一样坚定,犹如两根利箭直戳我的心底,它试图将我从内心阴暗的囚笼中释放出来,我要向这束坚定的目光伸出自己的双手么?若干年后,斋藤会不会后悔呢?会不会因我而陷入不幸呢?他会不会受到家里的强烈反对呢?所有的问号像一个个鱼钩般将我的灵魂从躯体内钩出。生活磨损了机敏,不幸使我变得优柔寡断,命运让我在选择面前驻足不前,这就是现在的我。
斋藤猛的握住我的手,就那样握着,什么也没说。我反手也握住了他,又厚又结实的掌心摸起来有一种说不出的踏实感。我仿佛徘徊在十字路口,抉择是如此的艰难。这是我想要而又怕要的选择,放弃便是无止境的悔恨,我不是一直在懊悔么,明知懊悔每每将我拖入地狱般的绝境,却无法使它停下来,就像开始旋转的陀螺,除非自身的消亡。可我真的要放弃么?斋藤的手中注入了一些力量,我感到自己的手被他握的有些变形,并且传来一些骨头被挤压的轻微痛感。奇怪的是这种痛似乎转变为某种我自身的力量引导着我,只有停止心中对过去的缠绕,才有可能获得未来。阳光偷偷的从我们的身体上向下延展。我们看着彼此,视线紧紧的纠缠在一起,我被斋藤眸子里的坚定、决绝、义无反顾所感染。
“我愿意做你的妻子。”这句话脱口而出的瞬间,我得到了自己心灵的救赎。
斋藤脸上的肌肉开始微微颤动,泪水倏的从他眼眶里冒出来,跌落至地板上,这一霎那,我的心碎了,人碎了,化为无数幸福的碎片折射出他的泪。我们再次紧紧地相拥,所有的感情混合在一起,像蜜蜡一样滋润着我们的伤口,生命再一次彰显出自己的奇迹,我能真切的感受到伤口的印记慢慢的像潮水般退去。
我们在岛上唯一的教堂里举行了婚礼,既不是日式的也不是中式的,而是西洋式的。斋藤开玩笑说,这样似乎显得谁也不吃亏。医生护士以及少数和斋藤要好的军人是全部的来宾,岛上唯一的神父为我们举行了结婚仪式。我全程沉浸在无可名状的巨大幸福中,从此刻起,我们属于彼此,他给了我第二次重新看待自己,看待这个世界的可能。他从我这儿得到的又是什么呢?手被斋藤牢牢的握着,将我从这些焦灼内心的问题中拯救。那天,大家欢闹着,庆祝着,在这个战火纷飞的时代,婚礼无疑为每一个人提供了逃避现实享受生活的机会。
“斋藤的事情我清楚得很呢。”一位稍有醉意的士兵举着酒杯将我拉至一旁,故作神秘的说道。
我笑了笑说,“他是一个很容易让别人了解的人。”
士兵举起酒杯将剩下的三分之一灌进喉咙,心满意足的打出一个响嗝,凑在我耳边,满口酒气的说。“知道么,你能和斋藤在一起要感谢斋藤的父亲哩。”我侧过头看着他,瞪大了眼睛,表示不太理解。他用一种早就知道会有这种反应的表情接着说。“告诉你吧,斋藤来广岛是因为他父亲的关系,这小子不同意家里为他撮合的婚事,一次两次三次的拒绝女方,家里觉得丢了脸面,还被父亲认为有龙阳之癖,作为上尉的父亲便一怒之下将他调到塞班岛,不然,像斋藤这样有背景的军人不会跑到这里来的,这里远离东京,条件又差。所以,若不是他父亲对他的惩罚,你怎么会碰到他呢,更谈不上今天了。”
“那他的父亲......”我也不知道自己想问什么或者想说什么,话一出口就被卡住了。
“他的父亲啊,他的父亲肯定不知道你们要结婚啊,那么多有身份有地位的亲事都被那小子拒绝了,他父亲要是知道你是中国人,还不气炸了。斋藤这么快结婚,我自然是懂得,想尽早生米煮成熟饭嘛。”说完,他紧紧的盯着我,好似要从我脸上要看出斋藤为我痴迷的缘由。
我默然了,这些话像一团雷雨在我的胸腔内翻滚,日本一向就有着一种根深蒂固的民族优越性,在他们眼里,美国人是野蛮的未开化的民族,是不会在战争中取得胜利的,更何况我呢,一个来自中国的孤儿。那夜,我一直紧紧的搂着斋藤,像母亲保护孩子一般,我没有提起这件事,也许永远不会提。愧疚像浪潮一样席卷了我,为斋藤,我做过些什么呢?我已经没有任何可以踌躇不前的理由,斋藤和也,至死,我也不会再放开这个男人一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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