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在回罗店的这条路上,有不少和我一样的难民,或者说,几乎全是难民。他们三五成群的走在一起,一堆堆、一簇簇,像规模浩大的亡灵一般飘荡。灾难使不曾相识的人聚在一起,那一刻,绝对的平等降临在每个人的身上。从他们的脸上,看不出愤怒,似乎只有饥饿的麻木和由某种痛苦造成的身心扭曲。他们的视线从我身上扫过的时候,我似乎从他们的瞳孔中看不到自己,如同隐形者。但也有例外,有几次我仿佛是阻击手瞄准的目标一般被死死盯着,视线尾随着我和手中小小的包裹,像甩不掉的尾巴。我加快了脚步,本应不该惧怕什么,但那时我从那些视线中看到了与常人迥然不同的东西。我夹着包裹迈开脚步在破败的街道上奔跑,一个男人从人群中冒出来追赶在我的身后,我发了疯似的狂奔,也许是我未曾长时期挨饿,不像他们那样的孱弱,也许是碰到危险时的本能反应,奔跑的速度让人惊叹。不知道跑了多久,粗重急促的喘息声像擂鼓一般在胸腔内敲响,我停下脚步,身后看不到任何人的身影。我不知道那些追我的人想要的究竟是什么,包裹还是别的什么,但在我眼里,他们似乎是活着的死尸。我不知道自己在他们眼里又是什么,也许只是美味的糖果,也许是和他们不同的某种生物。这种事情,不会有人想知道。整个城市到处都是尸体,我的视线不愿在任何一处充满血腥的地方多做停留,死死的盯着脚下,但经常会在匆忙中踩到半条胳膊或者身体的其他什么器官。我将惊叫声从喉头压制到肚腹,让它们在肚子里哀鸣。若是碰到日本兵我会趁乱躲起来,或者躺在地上装死,当儿时玩的打仗游戏变成实实在在的生活经历时,那种恍惚感带给我时间上的错置。有那么几次,差点迷路,原来可以参照的地标要么凭空消失,要么面目全非,如同置身于一个崭新的被毁损的城市。很多建筑看起来空荡荡的,好像只有鬼魅盘踞其中,被炸毁的部分仿佛被饕餮啃掉一角的蛋糕,低矮的平房只剩下一面面矮小的墙垛伫立在那,好像在提醒人们曾经完整存在过的痕迹。经过的一些小乡村,那里几乎被夷为平地,只剩一地的瓦砾,一些日用品掺杂其中,留下人类生活过的痕迹。那种空旷的、无垠的狼藉,是一种对记忆中某种固有的东西置换为废墟的颠覆,是将完整的景象真真切切的切割为无数细小的碎片,那是无法还原的悲壮。
我终于回到了罗店,看见垒起来像小山般一堆堆的尸体,那些尸体的残块与瓦砾混在一起,难分彼此,我尽量避开尸体的脸部,那些脸最终的表情会将我拽入他们生前的前一秒,那一秒会有什么,是来自人类对人类持有的最深的恐惧么?我不敢往下想,那些表情出现的瞬间,意义已超出我的大脑所能理解的范畴。一只家犬行走其中,时不时的停下脚步,来回嗅着,紧接着仰头发出一声声狼嚎般的哀鸣。我在哀鸣中颤栗,身体像毛巾一样被拧住,从里挤出滴滴血液。
我穿梭于尸骸和瓦砾中,那种一步步走向地狱深渊的场景已将我的身躯撕裂,我在自身的碎片中寻找着属于意识的那一块,企图将它们拼凑完整。我羡慕我的亲人,羡慕那些死去的人,那可能不仅仅是一种解脱,甚至于觉得那是一种上苍的青睐,是一种前世修得的福分而给予的今生的恩泽。我的视野开始模糊,眼前的一切使得空气好像更改了质量,浓重且黏稠,空气中飘散着一股焦糊味,那闻起来像是母亲烧烤猪毛时的味道,而此时,这种味道带来的不是食欲,而是强烈的呕吐感,我的嘴里噙满了口水,顺着嘴角流淌,如同正在犯病中的癫痫病人。世界暗了下来,那么透彻的阳光也无法照进这片黑暗,我深陷于此,想与黑暗融为一体。我感到灵魂一脚踹开这个平庸的皮囊时那种被抽离的感觉,仿佛站在山谷的崖边,被一股力量猛推一把,朝谷底坠落,任由那张轻薄的物质在暗黑中飘零。“你终将在黑暗中前行。”我似乎听到灵魂站在高地对我说道。
不用在走了,家已经不会在那里等着我,属于家的方向一片空白,等着我的只有在那片土地上升腾起的绝望。有人拿着木棍在废墟中来回鼓弄,好像在寻找什么值钱的东西,面无表情的踏过一具具尸体,似乎那只是名不见经传的野花野草,只有当蹲下身子捡起什么时,眼中才会倏的掠过一丝狡黠的光芒。不应该继续待在这里,我想,去祖坟,去完成母亲最后的心愿,这也是我从她的身上承载过来的东西,已成为我的一部分。祖坟在离罗店大约几里地开外的一处河边,河流的半圆形走向正好将那块地包围出一片独立的空间,不知从何时开始,那里成为埋葬亲人的坟场。
我在空旷的废墟中努力辨识着祖坟的方位。一只小猫喵喵叫着靠近我,我认得它,它是姑妈家的母猫几个月前产的幼崽中的一只。身体呈黑白色,黑色居多,而白色的嘴角处恰恰有一抹黑色,看上去像极了日本式的胡子,于是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姑妈患有白内障,身形肥胖,一生未嫁,在罗店,有好多关于她年轻时的传说,有人说她爱上了一个德国大兵,被搞大肚子后抛弃,孩子也死于腹中。有人说,她根本就不喜欢男人,和某所大学的女学生成天搞在一起,最后女学生结婚生子甩了她。还有人说,她一辈子没接触过男人,是个十足的老处女。这些流言都是我在同伴的口中听来的,想必她们也是听父母说的。是真是假无从核实,但是姑妈会德语是真,会念书写文是真,帮助我上女子师范大学是真。她对我们很亲切,但那种亲切永远保持着某种距离,她好像生活在大家庭的个人世界之中。她唯一爱的只有猫,养了一辈子猫。父亲说,姑姑爱猫胜过爱人。
我抱起骨瘦如柴的小猫,坐在一处低矮的墙边,那是一处房屋被炸毁的残余。解开包袱拿出一些奶酪渣和薄饼喂它,胡子吃的很忘我,喉咙里发出一种似乎想要感谢却又被食物拽进去的含糊的咕噜声,那种声音不知怎的竟让我有些感动,如同早晨在林间斋藤的那声呼唤。我将包裹系好,里面装的通行货币整整齐齐的码放在水红色的旗袍上,如同散落在地上的瓦砾一般分文不值。
小猫吃的很优雅,即使是在受到炮火惊吓后的此刻,即使它已经饿了很多天,它也要像贵族一般,致死维护自己的体面。它的身上披着一层薄薄的灰尘,身上黑色的部分被灰尘染成了灰色,我不知道姑妈有没有给它取过名字,而它只是普普通通的一只生命短暂的猫,我却无法参透它的一生。
吃饱,用爪子洗洗脸,在我的裤脚处蹭了蹭,像是感激。我站起身离开,它便马上喵喵叫着尾随过来。我跑,它也跑,停下,便又朝我的裤边蹭过来。我俯视着它,它抬起头勇敢的仰视着我,在和它视线相撞的那一刻,它眼眸中某种类似坚定信念的东西像一张大网将我困在其中,心脏陡然一颤。我蹲下身,抚摸着它的脑袋,它很享受的闭起眼,骄傲的昂起头,把脑袋塞进我的手里配合着抚摸这个动作,停下,它便睁开眼看着我,在它的瞳孔中我看到夕阳下的自己,那是一具失去灵魂后空无一物的躯壳,这不堪一击的空壳,此刻却被这只倔强的小猫深深的渴求着。我抱起它,呼唤着瞬间浮上心头的属于它的名字,矫翼。
我终于辨认出坟地的方向,夕阳下的坟地有着无限的落寞,在凄哀、黯淡中确立着一种无可比拟的庄严,那种威慑力使活人感到敬畏,从而产生近乎卑微的怜悯。地上有一些拖曳着留下的血迹,渗进土里,像黑色的沥青。我想可能是路过的动物或者人留下的。杨家的祖坟在最里面靠近河渠的地方,一个人形似的什么东西一动不动的以扑的姿势趴在隆起的坟上,心下不由一惊,天空已经有些模糊,我隐约觉得那个身影似曾相识,是姑妈!
我跌跌撞撞的奔过去,心里祈祷姑妈一定要活着,我怕极了生命的无常带给我的历练,它正在抽丝剥茧般缓慢地吞噬着我。我大叫着扑在姑妈的身边,她紧闭着双眼,脸上的伤口渗出红色的血迹,和泥土纠缠在一起,变成一道道丑陋的痕迹点缀着灰青色的面庞。她死了。肥硕的身躯此刻看起来毫无生机,像僵硬的肉块。她趴在坟土上,左腿是已经干枯的鲜血,可能是被弹片击中了动脉,那些留在地上拖曳过的血迹是姑妈留下的,我骇然。我无法推测事情的缘由,只知道她用尽最后的力气死在了这里。我瘫坐在坟堆上,矫翼小心翼翼的上前嗅着姑妈,随后又喵喵叫着又回到我的身边。它肯定认出了她,我不知道在猫的世界中如何看待亲人的离去,是不是和人类一样在痛苦中无可奈何。最后一个亲人也彻底从这个世界消失了。我以为自己会绝望到怒吼,以为自己会诅咒这个世道,但我却什么都没有做,情绪、感情之类的东西从我的灵魂深处剥离。
天就要黑下来,我出奇的冷静,这里没有可以容身的地方,必须想办法尽快将亲人的遗物掩埋在这里,这是对即将到来的明天做出的一个终结。
姑妈的尸体如何处置,我自己一个人有能力把她埋在这里么?我不知道,或许可以试试,实在不行就放弃。我孤立无援,没有任何人可以依靠,没有任何可以求助的人,所有人都和我一样需要别人的帮助。在这个地狱般的世界,坟地宛若人间天堂般安逸宁静。
我找到几块木板,大的小的,粗的细的,我用它们刨地,按照辈份,姑妈应该埋在最外侧那一边。选好了位置,先用木板铲出一个大概的形状,便开始挖起来。进入初冬的土地有点硬,板上的木刺深深地扎入掌中,我却浑然不知。脱掉棉罩衣放在包裹上,矫翼乖巧的坐在上面看着我,双眼亮晶晶的,像通往幽冥世界的指引,又像对未来释放出的希翼的光芒。我的大脑中一片空白,什么战争、爱情、伤亡,统统不是我能想明白的事情,能做的,只有眼前的这些,把姑妈埋进去,把死掉的亲人都埋在一起。我着了魔似的挥舞着木板,尘土被掘起在身后高高抛起,四溅开来,洒向地面,像死亡的庆典。手掌蹭出了血,我用布裹着接着挖,不知是汗水还是泪水滑入眼眶,蜇的生疼,用手背擦干,接着挖,双腿开始有些颤抖,腰部也在隐隐做痛,挖,继续挖,似乎只有这样我才能与这死人的墓场区别开来。没有任何事情可以阻拦我,我的亲人在战争中死去,他们不是为了战争,而是为了生存而死,可我却还不知道什么是生存,所以这是我独自活下来的理由么?不知道什么是生存的人不是更应该死去么?如果死去的是我,父母和哥哥会不会难过?斋藤会不会难过?与斋藤短暂的相处能让这份感情保持多久呢?真的还会再见面么?那时的我和他,会和现在一样彼此爱恋着对方么?我们这份纯粹的感情还能继续纯粹下去么?太混乱了,大脑好像这块被我撅起的土地,缺少了一些重要的,可以将它们连贯起来的东西。如果这一切只是一场噩梦的话,它太过于真实,在这种不能分辨的虚假的现实里,我如何找到那个曾经的自己?
不知过了多久,天早已完全黑了下来,河水泛着粼粼光波像一面镜子般反射着过分皎洁的月光。我将胳膊伸进姑妈的腋下试图抬起她,刚一用力整个身子便栽倒在姑妈的身上,好像是被她拉进怀里似的,不甘心,再试,依然抬不起来,人在死后身躯会变的像水泥一样沉重,我已经忘记这是谁说过的,但这无疑是真的。河水突然一声巨响,好像有人扔进一块巨大的石头,我朝四周张望着,没发现什么,也许只是鱼从水中跃起。坟地、死尸、诡异的声响,我在这种大自然营造出的恐怖氛围中,心无旁骛的思考着生命的意义,思考着早早枯萎的爱情。生命与爱情也许是两个友好并且敌对的关系,它们融为一体浑然天成,却也可以天上人间形成云泥之别。生命在爱情中诞生,爱情又会在生命中消亡。这种无可排解的宿命论像咒语似的禁锢着我。
爱情对于姑妈,她是在等着它还是看透了它,不得而知。姑妈体型肥胖,从头到脚都是肉滚滚的,平时也不见她吃的比谁多,她对母亲说自己是心宽体胖,没男人没孩子,没有可操心的东西,母亲反唇相讥,操心也是一种幸福。我拍了拍额头,将有关幸福这个词的含义驱逐大脑。我告诫着自己什么都不要想,想与不想,生活都不会带来惊喜。弯下腰,两手揪住姑妈的脚腕,双脚蹭住地,使劲往坑边拖,尸体很轻微的变换着角度,朝我的方向移动。坑很浅,但不妨碍埋进一个人,我用尽全部力气将姑妈拖至坑内,用木板将土掩埋好。做完这一切,我瘫倒在一旁,将包裹放在脑袋下,力气已被彻底抽空,我觉得自己和这些埋在土里的人没有什么区别。
矫翼走过来趴在我的胸口,它的身体暖暖的,心脏跳动的频率很快,这就是生命吧,我想。有生命的、无生命的、高级的、低级的,都处在这样的一个共同的世界中,谁都不知道前面有什么,但不得不往前走。母亲会不会羡慕这一刻的姑妈呢,她死在了祖坟,有血有肉的被埋在了这里,虽然她没有获得爱情。
太累了,从未感受过的疲惫,已经丧失了站起来的力气,即使连思考的力气也逐渐从体内抽离。矫翼的心跳贴着我的心跳,它的温暖连接着我的温暖,我昏昏欲睡,终被那股强大的睡意扯向无尽的空虚。
有人在拍我的脸,是父亲还是哥哥?我似乎坠入冰窖里,只有拍在脸上的那只手带着些许的温度。喂,醒醒。有人说话,男人的声音,我猛地睁眼,天已经大亮,四五个男人手持棍子之类的东西站在我的四周,我原地坐起,浑身的酸痛使我不由得皱起眉头。
“哪的人?”其中一个男人问道。
听到说话我放松了些,不是日本人。我向家的方向指了指。男人的视线跟着我指的方向瞄了一眼,还未等我收回手指,再次开口说。
“问你是哪儿的人,不是问你住哪儿。”
“噢,上,上海的。”
男人不说话,从我的身后拿起包裹。昨晚一直枕着它,我连忙起身去抢,被另一个男人一把拦住。包裹被粗暴的打开,里面的东西散了一地,钱币掉在地上发出的叮当声让男人几乎想要雀跃,脸上释放出异样的光彩,他二话不说,捡起袁大头和法币揣进自己的口袋里,将仅有的一些吃食也毫不含糊的占为己有,并招乎其他人离开。
“钱你不能拿走!”我急切的说。
男人回过头用眼睛的三分之一在我脸上扫过,语调轻佻的边走边说。“我不拿也会被别人抢走的。”
我楞在原地,所有的困意一扫而光,看着母亲的那件水红色旗袍瘫在地上,是那么的鲜艳扎眼,像卸下装扮的花旦。奇怪的是,我并没有表现出特别的惶恐,似乎这是一件早晚在预料之内,随时都会发生的事情,只是觉得这一切来的和想象中的不太一样。我不知道这些人是怎么出现的,为什么来到坟地,只知道不管我说什么做什么,这些人也不会将钱币还给我。于是蹲下身去收拾包裹里其他的东西,还好,父亲的鼻烟壶还在,或许他们没注意到它,或者不懂它的价值,总之,它好端端的幸存了下来。斋藤送的那本书里夹着一张什么东西掉出一半,我又将它夹了回去。
我无力地在爷爷的坟堆旁边挖出一个小坑,将母亲的头发和父亲的鼻烟壶一起埋了进去,想一想,又把鼻烟壶拿了出来,吹干净上面的土,装进贴身的口袋,取而代之的将哥哥写的那封信埋了进去。我把水红旗袍和书包好,带在身边,在这里已经没有什么遗憾。我浑身发烫,感觉眼前也晕晕的,没有任何可以吃的东西。我记起家里有一个地窖,那是哥哥从日本留学回来后让挖的,他说可以储存东西,如果没被发现的话,那里或许还可以找到一些能吃的食物。
我跪在杨家的祖坟边,磕了三个头,希望他们的在天之灵能得到真正的安息。身子沉沉的,好像被什么东西一个劲儿的往地下拽。胳膊生疼,拿起如羽翼的包裹,却感觉有千斤之重。身体的不适让我真切的感到生命还在继续,肢体上的劳困与精神上的无望形成实实在在的一种感受刺激着大脑。矫翼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冲我喵喵叫着跟在身边。姑妈曾说过,猫在孤独中寻找自我,借此安慰迷失在孤独中的人类。它在安慰我么?我孤独么?没有力气去想这些。我生活的全部一夜之间几乎都被夺走了,好像之前的一切只是南柯一梦,现在只是从梦中醒来而已,留给我的只有那种巨大的无法填补的空洞。我将如何在这种空洞中生存下去,支撑我的勇气和信念到底是什么,它们是否真的存在,我不得而知。抱起矫翼,将它放进包裹,它从包裹中钻出一个小脑袋,好像乳儿对这个世界初次的窥探。也许此刻只是两个孤独灵魂的互相索求。
废墟中有一些人在做着掩埋尸体的工作,挖坑、掩埋、填平,有步骤的进行着。那满目苍夷中移动的人影,像原野中的孤狼,让人心生恐惧般的敬畏。凭着记忆朝家的方向走,那里已经被夷为平地,但即便是熟悉的家什器具也不曾看到一件,哪怕是一张熟悉的张贴画的一角也无影无踪。我有些慌张,将附近统统搜索一遍,还是没找到能称为家的某种东西。现实中存在过的家在现实中不翼而飞,这种荒诞不可解的感觉让我陷入一种时空上的错乱。我确信没有走错位置,确信双脚此刻就踩在属于家里的某一地方,但毫无所获,无能为力,是我找不到家还是家不让我找到,想不出所以然。
放弃寻找,我知道必须离开这,虽然已进入初冬,但这里随时都有可能爆发瘟疫。死亡那不怀好意的气息似乎形成一张魔网,久久的笼罩在罗店的上空。远处有个喇叭在喊着什么,我竖起耳朵仔细分辨,是运送难民的救援车辆,我似乎有了去的方向,告诉自己无论如何都要坚持走到那,脚步依然沉重的不可理喻,仿佛整个身体被吸附在巨大磁石中的磁铁。路过那些掩埋死尸的人身边时,他们打量我的眼神似乎足以将我活埋,也许在他们的眼里,一切都应埋进大地重新开始新一轮的转动。我匆匆的瞄了一眼那些死尸,完全看不到属于“人”这一特殊标记的东西,像一堆堆鼓起的破布或者别的什么动物的尸体。也许在那堆破布里有平时熟悉甚至要好的朋友,但我无从分辨,所有的一切看起来都是一样的,这个与那个没有什么本质上的不同。
救援卡车左右的两排座椅坐满了人,座椅下也都挤着形形色色的难民。我在靠近卡车尾部的最外一层找到一处空隙,把自己的身体嵌进去。浑身冷的厉害,嘴唇干裂。车上的人都很安静,偶尔听到说话声似乎也是在询问哪里死了多少人之类的。没人知道具体死了多少,到处都是尸体,数也数不清,我不知道死亡数字究竟如何统计,想象着那些负责掩埋尸体的人,一边做着掩埋的工作,一边木然的清点着数字浑身就不寒而栗。卡车在崎岖不平的道路上颠簸着,我不关心它会带我去哪,总之,我不想继续一个人形单影只,我想和其他的难民在一起,不需要说话,不需要安慰,只要安安静静的在一起,体会彼此的心跳,感受共有的痛苦便足矣。矫翼从包裹里挣扎着钻出来,好奇的看着四周。
“你怎么还带着猫呀。”
我托着沉重的头颅找到声音的来源,是坐在我旁边椅子上的一位中老年妇女。她俯视着我,看看我又看看猫,满脸的不解和嫌弃。我没力气理她。但她的话无疑将大家的视线成功的集中在我身上,有人砸着嘴,有人摇着头,有人小声说着什么,还有一个小女孩伸出手甚至想要抱抱小猫。更多的人则是一种茫然,我能感到那是一种一无所有,一切都不复存在,在某种强烈的冲击下,外在的事物已变得无足轻重的茫然。
我们被带到上海的南市北部,据说这里是安全区域。那里已经有不少难民,还有一些外国人。我们首先领到了一些米粥和清水,我躲在角落里和矫翼分享这难得的食物和片刻的安宁。当一颗心暂时安顿下来后,我终于一病不起,连续两天高烧。我被暂时隔离在一个狭小的空间里,没有床,只有地铺。大脑持续昏沉沉的,什么也想不起来,什么也不愿去想。像一只漂流在海洋中孤舟,随波逐流,不需要方向,不需要目的地,就那样一直一直顺着洋流飘荡,轻微的颠簸,摇晃,像小时候的摇床,亲切的让人流泪。我沉溺于这种感觉中无法自拔,这对我来讲如同一种解脱,一种暂时逃离精神的惬意。
身体略有好转的时候,我依然不愿起来。矫翼比我更快的适应了这个地方,它每天从窗户出去,玩够了再从窗户回来。在安全区,它仿佛成为某种希望的象征,那种乖巧的模样,总会为它自己换来一些可口的东西。它享受人们的爱抚,人们通过爱抚它获得心灵上那种早已疏离的柔软。每次当与矫翼对视的时候,我深切的感受到两种不同生物之间灵魂上的交流,在彼此的眼眸中寻找自我存在的肯定,结伴而来的便是那种化不开的温暖。
安全区的生活很平静,有水喝,有粥吃,有人把这里当成了自己家,愿意生老病死于此。但谁都知道,这只是一时的避难所,在这里,找到了久违的那种真实活着的感受。安全区内有不少孩童,于是我担负起了教师的职责,像当年的父亲一样,我想这就是一种传承。有个别热心的大姐帮我介绍对象,但都被我拒绝了,理由是家里已经定了亲,在战争年代虽不知对方的生死,但也不好做任何贸然违抗家里的决定。我心里忘了不了斋藤,虽然短暂的一如昙花一现般的恋情,但在那短暂的时间内,却有着无可比拟的厚度,那是在炮火中两个灵魂的互相慰籍。我不敢给任何人提起这件事,日本人是战火的中心,是仇恨的标靶,是所有痛苦和罪孽的根源,是所有死去的亡灵所无法安息的梦魇。可我却爱着这份罪恶,并在罪恶中沉沦。
我将斋藤送的那本书藏在安全区一个绝对僻静无人的角落,不敢也不能向任何人提及,我知道那有可能是卖国的下场。想到斋藤现在已经在享受胜利的喜悦和家庭的温暖,心中便会涌起渴求的羡慕之情,那副弯弯的眉眼,还有那身体的厚度以及留在我唇上的感触,都在这寒冷的冬夜向我冰冷的内心输送着源源不断的温暖。我想起他在向我讲述祖国、富士山、樱花时的那种自豪,那同时也是他的骄傲。我自己不曾留意是从何时开始喜欢上的他,说来奇怪,我觉得女人应该和父亲或者哥哥那样拥有坚定的眼神、脸部线条刚毅的人结合,斋藤却巧妙的避开了这种类型,可就是这种与世无争的憨厚模样却悄悄的走入了内心,他那近乎纯粹的笑容将我从失去亲人的茫然中解救出来,并赋予我新的能量。相反,他又喜欢我什么呢?想到这儿,浑身禁不住打了个寒颤,我回忆着和他见面后的每一个场景,每一个细节,像审视一幅画似的站在隔开的一定距离去看这一切,看到的只是骄蛮任性的小丫头,奶奶死时的冷漠,对母亲和哥哥的顶撞,以及为达目的隐藏起来的小小的居心,而比起这些,那过于平淡无奇的外表和无法言说的莫名其妙的自尊心,造就了这样的一个“我”,这就是斋藤喜欢上我的理由么?我被这样的一个自己所震慑,我害怕极了,在斋藤的喜爱中否定了自己,在隔开那段距离的审视中憎恶着自己,我感到前所未有的惶恐,那种美好的感情如何建立在这粗俗不堪的形象之上,那土崩瓦解的景象伴着浓重的尘埃展现在我的面前,一如罗店的那片废墟,在此基础上,不会产生任何纯朴的东西,只有将痛苦掩埋起来的纯粹的假象。
我哭了,久违的泪水,在失去所有的亲人后都没有像此刻这样放肆的涕泪磅礴。那是自我的嫌弃、怜悯、愤怒、懊悔,是无法重头来过的发自内心的悲鸣。我像是被孤身一人放逐在大草原上的绵羊,陷入时刻对狼的警惕中,又像是那只孤身作战孤狼,觊觎着娇小的绵羊。我感到五脏六腑撕裂般的痛苦,心脏不堪重负的扭曲将我拽进对过去发生的所有事情的窒息中,那种对母亲的怨恨,对哥哥的不屑,对父亲为何要照顾这样一个家庭的不解,统统变成一面不可拆毁的心墙压在我的身上,它让我喘不上气,让我眩晕,又不将我压垮,我像一只苟延残喘的蝼蚁栖息于生活的缝隙之中。
安全区的生活越来越正规化,每个人都在为这里奉献着自己的力量,这里仿佛已经成为某种与世隔绝的存在,外界所带来的伤痛似乎逐渐从这里消失,但我知道那只是暂时的一种自我麻痹,一种心照不宣的桃花源般的假象。每到夜晚,一个小男孩如期而至的凄惨尖叫必会将这里的安宁扯回那人们行将遗忘的过去。男孩7、8岁,亲眼目睹了双亲被炮弹炸死的经过,从那一刻开始,他便陷入失语的症状,不说话,也听不到别人在说话,他的眼中一片空白,对任何事物都表现出决绝的麻木,唯有看到红色时会发生过激的反应,以及每天夜晚发出的非人类般的吼叫。我经常带着矫翼去看望他,他不会抚摸矫翼,只是呆呆地似看非看的盯着它,我去抚摸他的头,他会吓的痉挛起来。男孩终于死在寒冷冬天的一个夜晚,那夜,他的声音比任何时候都要响亮,都要凄凉,仿佛月光下的狼嚎,没有怜悯和同情,只是一种痛彻心扉的恨意。这种恨意像一颗定时炸弹安放在每个人的心里,它在平静的表面下蠢蠢欲动。
12月13日发生南京大屠杀,我们知道消息的时候比实际发生的日子滞后了好几天,经历过惨痛经历的我们依旧震惊于人间地狱般的报道。日本已成为恶魔的代言人,成为众矢之的。我和大家一样,那种无以复加的惊讶恐慌和焦躁的情绪整日整日的缠绕着我。我不知道斋藤是不是也参与了这次的侵华,不知道即使参与了是不是也做过像报纸上写的那样残忍的事情,我说服自己他肯定不会,但又没有完全可以支撑起这种想法的依据,初次的恋情已葬送在炮火中,我不敢想象剩余的对斋藤曾经的那份单纯的情感只是来自于对恶魔的爱恋,如同一直坚信的某种信仰的背后却是人类最不屑的、最肮脏的东西。那种精神上的震颤比失去的恋情本身更加让人致命,那是对所有美好的眷念披上血腥的面纱在深渊中绝望的嘶吼。
我每天处于惶惶不安中,报纸的报道更是将这种不安拉至地狱的最深层。我知道有关爱情什么都不会再发生了,虽然在和斋藤分离的那一刻已经明白,但内心还残存着一丝侥幸,我极其厌恶在动荡局势中对爱情的痴望,那是一种不合时宜的、却又无法泯灭的东西。思想是人性的累赘,是时代的累赘,我找不到从累赘中解脱的方法。
安全区里有很多年轻人抱着对祖国的爱,对日本的恨自愿上了战场,我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只会在不置可否中消耗自己,只会在一个个死亡数字的笼罩下,坐在墙边浑身战栗。我痛恨这样的自己。
是时候做出一个决断了,那是我将要迈出下一步之前必须要做的事情,至少要终止继续痛恨自己。斋藤送我的那本书,它仿佛是一个引子,它总在引导我那些似是而非的情绪,又像是一条隐形的丝带,缠绕并束缚着我。男人们去打仗后,安全区有时候显得更像个妇女儿童的难民营。下定决心后,一个白天我将隐藏在角落的那本书取了出来,揣进棉袄的夹层,又从厨房拿了一盒火柴,在天色将进傍晚时我带着书悄悄走出安全区,找到一小块隐蔽的空地。那天出奇的冷,可能是入冬后最冷的一天,月亮好像失去了对这片土地的喜爱释放着清冷的色调,将大地照的一片银白,宛如裹上了一层白霜。我拿出书抚摸着封皮,内心竟然分外的平静,斋藤打仗随身携带着这本书,可见他的喜爱,而我却不知道这里面写了些什么,不得不将这些没有结果的情愫烧掉,这对我来讲是近似于一种仪式般的行为,无此行为,我必将走不出这个樊笼。
左手拿起书,右手用火柴点燃书的一角,我没有撕碎它,想要它成为一整块完整的灰烬,在自然中分崩离析。封底首先被卷入火舌,我感到手心发烫,将书扔在地上,内页燃烧的很慢,好像不舍得往里推伸火苗的进度。一截白色纸样的东西从书里滑落,于是顾不得烫将那个东西捡起。那是被白纸包裹着的长方形的什么,白纸的一半已经被烧化,细细的黑色的边缘持续冒出若影若现红色的点点火烬,我赶忙将它们打灭,余火星星点点的散落在地面和土地融为一体,在火光下露出一角未燃的黑白图像,这是照片!我惊呼,手忙脚乱的将整张包裹着的白纸剥离,斋藤特有的弯弯眉眼出现在视野中,我的心被狠狠的揪了起来,一股热泪夺眶而出,像一条喷涌着的温泉温暖着僵冷的面颊。那是一张斋藤穿着军装的照片,站在一所三层的小楼前,房顶有一面未被风展开的太阳旗,斋藤两只胳膊背在身后,其中一只脚微微的倾向斜前方,身体直挺挺的,满脸的荣耀,释放着军人特有的光芒,那光芒在我眼中模糊起来变成一张实实在在的印象中的脸,他就是我认识的那个斋藤啊。已被烧毁的照片边缘脆弱不堪,四方的一角残缺了一块,我用手绢擦干净上面的余烬,突然发现照片后面有字,借着火舌微弱的亮光,迫不及待的开始阅读。
蔓茵:
想到也许就这样再也见不到你,心中的滋味有些奇怪,军队的制度我不能带你回家,对未来我也不能预测,也许是无休的战争或者永久的和平,但如果你愿意,我们可以生活在一起,也许那时会有很多意想不到的困难,但是我相信我们能一起克服。你失去的一切,内心的伤痛请让我来帮你抚平。你可以写信或者发电报给我。地址是广岛市安佐南区三丁目29号。不管你愿不愿意和我在一起,结果如何请一定通知我。不收到你的消息,我寝食难安。
斋藤和也
也许是空气太冷的缘故,我的手在颤抖中带动着整个身体一起轻微的晃动。这些歪歪扭扭的汉字就像一道符咒,再次将我的身心摄住。斋藤的爱恋留在了这里,留在了我身边,其实应该一开始就知道的。我却将它当成了一次永别,一次未果的经历顾影自怜,我将自己陷入深渊的黑洞中苟且偷生,悲叹自己的命运。我在这短暂的感情中否定了这样的自己,同时也否定了斋藤的感情。悲喜交加么?我不知道。但寥寥数语无疑就像一根绳索,我紧紧拽着它,从黑暗的深渊往上爬行。它是一束投进现实的光芒,我沐浴其中。
一阵微风卷裹着火星在黑色的空中飘舞,像烟火点燃前飞溅起的火花,既不耀眼,也不万丈光芒,但却是最朴素最有力的支撑。我急忙将火扑灭,黑色的灰烬打着旋儿的在地上翻滚,那本书几乎燃烧殆尽,只剩下装订的一侧因为密度关系残存在那里,像一条烤干的秋刀鱼。残存的部分热热的,甚至有些烫手,在这寒凉的冬夜像个火炉般温暖着我。我把它揣进上衣口袋靠近心脏的位置,那股暖流便源源不断的传递至心脏,再由心脏输送到四肢。照片小心翼翼的收好、藏好,我不会再把它藏在任何一个布满灰尘的角落,即使被发现,也无怨无悔。我像获得了重生的小鸟,拍打着翅膀跃跃欲试扑向那片属于它的天空,已经成为灰色的生活又像彩虹一样在眼前释放出绚丽的色彩,我被那旖旎的光环所深深吸引。
回到住处,躺在冰凉的地板上,脸和身体烫烫的,矫翼钻进被窝紧紧贴着我,或许它也感受到了那份热度,那份带有生命和希望的热度。我控制住想拿出照片再次确认的欲望,在地上辗转反侧。冬季的黑夜是漫长的,大脑里反复勾勒着和斋藤在一起的场景,那颗蠢蠢欲动的心早已迫不及待。我不想留在这里,我要去找他,纵然日本已是千夫所指,但我知道那和斋藤无关,别人的过错不能让每一个日本人来承担,我孤身一人无法背负这份沉重的思念在这片土地上继续生活下去,这里已经没有任何可以让我留恋的东西,失去亲人后的我就像漂浮在汪洋大海中的孤帆,直到与斋藤分别的那一刻,我知道自己也许永远无法找到陆地。但此时此刻,有了方向,斋藤像一座灯塔般在呼唤指引着我。那是一种用新生形容起来非常贴切的觉醒。
安全区其他人此起彼伏的呼吸声像奇异的催醒术一样一刻不停的涌进耳膜,我的双眼在黑暗中烁烁放光,仿佛星辰的折射,仿佛要穿透这黑沉的帷幕。长这么大,还没有去过上海之外的其它地方,但那种对未知事物的恐惧已经被跃跃欲试的欣喜所取代。去日本,去广岛,去找斋藤,我的心像陀螺一样高速的旋转起来,哪怕为此付出生命。生命在爱情面前如此渺小,好像不曾存在过。斋藤的笑颜浮出脑际,我的嘴角也不由自主的咧向两边,所有的情感都浮出水面荡漾在那笑容里,那是长期以来被抑制住的东西,必须在此刻释放殆尽。
天刚蒙蒙亮,我便起身去了城里。整个城市都在熟睡中,而我却像一只幸福飘荡的幽灵。找到印象中的一家老字号的当铺门口,当铺的牌匾已经无影无踪,挂牌匾的地方留下一个巨大的豁口,像一颗蛀牙。我轻轻的拍了拍门,警惕的向四周张望着,必须回避日本军人,他们占领上海后在上海的恶劣行径每天都有人向安全区传递着消息。几个脚步匆忙的中国人从我身后走过,他们疲于奔命,根本顾不上对我产生好奇。没人应门,我加大了敲门的力度,那咚咚声在清晨像枪火般响亮。隔着门终于听到典当行里有脚步声从远至近传来,发出一声刺耳的动静,门朝里打开,一位老者的面孔从门内探出来。他是当铺的掌柜,哥哥去日本留学前,父亲带我来过这里,当了一些东西给哥哥凑够了留学的费用。掌柜和父亲相识,但对我可能没什么印象。他狐疑的看看我,紧接着又看看四周,又将更加狐疑的视线投射在我的身上。
“佟掌柜,我是罗店杨家的闺女。”
老掌柜似乎在记忆的深处寻找能和我所说的话匹配的图像,少顷,恍然大悟般嘴里发出含混的声音,打开门让我进去。他将我带向里面的房间,那里是客厅,记忆中这间屋子摆满了东西,多宝阁上各种玲琅满目的玩意儿,很多是洋人造的,现在却空空如也,上面浮着一层厚厚的灰尘。只有屋子当中的两把太师椅和一个茶桌散发出红木常年摩擦所散发出的特有光泽。老掌柜和我分别在太师椅上坐下,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浑浊的味道,像潮湿的灰尘,又像那种老人或者老物件独有的味道。
“你父亲还好吧?”
“我爹......,已经死了。”
老掌柜似乎一点也不吃惊,脸上的表情和之前一样看不出任何差别,白色的胡子覆盖住下巴垂在脖颈的位置。脸部的肌肉和嘴角好像为了追赶胡子似的向下延伸,他收起视线不在看我。
“那你来是......”
我从上衣的口袋里拿出父亲的鼻烟壶,展开包裹在外面的棉布,用手托着放在太师椅中间的茶桌上。老掌柜的眼睛里毋庸置疑闪过一道不易察觉到锐利寒光,整张脸都生动起来,在那种固有的老态之上添加了活的气息。
“我想当这个鼻烟壶。”
“这可是你父亲祖上传下来的东西。”老掌柜对我说,却并不看着我,一味的注视着鼻烟壶,仿佛那是一位曼妙的女子一般。
“我知道这个鼻烟壶对父亲有多重要,但是他已经不在了,家里的钱也全被人抢走了。”
老掌柜将鼻烟壶拿在手上仔细的抚摸着,我知道那种触感,那是温润的可以将心底融化的触感,是可以将内心的伤痛治愈的温润。
“唉......,你也看到了,我现在不做当铺的生意了,东西都被抢走了,这个东西,你还是留着吧。”老掌柜说着,又将鼻烟壶推到我面前。
“佟掌柜,您帮我想想办法,要不是急需用钱我也不会当这个鼻烟壶。”
原有的空气中混合进一些沉重的气氛,像上海的冬天一样的阴沉。老掌柜看着前方,眼睛里是那种黄色的浑浊,在那片浑浊里倒映着更加混浊的世界,似乎那双眼睛记录着事实的变迁。
“佟掌柜。”我急迫的说。“家里的亲人全死了,上海对我来讲已经失去了留在这里的意义,所以请您无论如何帮帮忙想想办法,我需要一些钱离开这里去别的地方重新开始生活。”
佟掌柜的眼皮稍稍往上抬了抬,也就一厘米的几分之几。“唉,好东西全都败在子女的手中了,不过这也不能全部怨你,国家不稳定,人心惶惶,这年头保命比保什么都重要啊。”
“要不是走投无路我也不会这么做,您先帮忙当了,我每个月给利息,回头手里攒够了钱我再赎回来。”
“社会不太平,日本人抢,中国人也抢,我保证不了东西在我手上一直是安全的,如果你真想当,只能死当不能赎当。你考虑看看。”
我心头一沉,明白老掌柜的话,即使我每月付利息,万一东西出了差错,对于当铺来说得不偿失。要是死当,他应该会在时机合适的时候将东西出手,降低成本风险。而我就是等于将这个东西卖给了当铺,从此以后和父亲和杨家再无关联。
我沉默着,焦躁的心安静下来,老掌柜似乎早有预料似的看着对面,那眼神仿佛能穿透墙壁,看到另外的空间。他像一潭深水,让人无法洞悉那里面有什么。这种眼神,这副表情是经历了无数岁月的累积而形成的,在此之上浮现着他的灵魂。我思考着,似乎别无选择,当初若是将它埋在祖坟,对我来讲和失去它没什么太大的区别。它是父亲曾经唯一的骄傲,是我现在唯一的救命稻草。我试图站在哥哥的身份去考虑,如果哥哥和我一样处于这样的境地,他为了他的信仰也会这么做的,他是愿意为了信仰付出生命的人,而这些东西只会成为他的束缚。如果我当了它去保求自己终生的幸福,而不是毁于乱世,父亲的在天之灵也会认可吧。
“那就按您说的,死当吧。”我打破沉默,下定了决心说道。
“可是想清楚了,当了后再来闹来赎也没用。东西出了你的手,进了我的门,我摔了,砸了,卖了,可就和你没有一丝的瓜葛了。”
“您放心吧,我想清楚了,活人总不能让死物牵累着。”
“你稍作片刻。”
老掌柜掀开大厅和里间中间隔着的门帘身影没入其内,大褂的衣角像蛇一般从帘缝迅速滑入内侧。我站起身再次环顾客厅,死一般的沉寂,像墓室,空荡荡的,记忆中挂在墙上的字画不见了踪影,甚至连老掌柜喜欢的花花草草也不曾看到过一盆,没有一丝属于活这个概念的东西。鼻烟壶立在茶桌上,仿佛在向我抗拒着自己的命运,黄黑相间的质地是这间屋子里唯一的流光溢彩,是唯一能赋予我人生在此转折的颜色。在暗沉沉的房间内,它显得那么明亮跳跃,我不禁感慨这大自然的力量,它在黑暗的地下酝酿了数万年甚至数百万年,带着奇幻的色彩来到这个世界,被人类争相追捧,它是大自然馈赠给人类的礼物,是杨家世代相传的东西。拥有它是一种荣光更是一种幸运,却被我拱手送出。有一天也许它终将会和这间屋子一样失去光彩走向没落,我想去摸摸它那温润的质感,又怕自己心生悔念。已经没有可以回头的余地,我不能被死囚于此。
“久等了。”
伴随着门帘轻轻的一挑,老掌柜闪出身来。手里拿着纸笔以及一个大纸包。他将东西放在桌上,递给我一张纸,让我看仔细后签名画押。那是一张类似于合同或者收据的东西,上面对典当的形式和双方的利益责任写的清清楚楚,从鼻烟壶交给当铺的即日起,不管发生什么都以此为凭证。笃定的心莫名的焦虑起来,我看看老掌柜,他示意没问题就可以签字,我感到手心阵阵发麻,如果能赎当似乎还能减轻一些内心的罪恶感,但这不可能,我知道的明明白白。内心的彷徨让我憎恶到极点,猛的拿起笔在纸上签下自己的名字,又用拇指在名字上画了押,一式两份交给掌柜,老掌柜拿起来看了看,满意的点点头,将纸包推在我面前。
“这是三百万法币,本可以给你再当的多些,但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我打开纸包,簇新的纸币一沓沓码放在一起。我不知道老掌柜说的这个数字是多还是少,父亲曾说这个鼻烟壶无价,无价就代表无法衡量价值或者没有价值,三百万对我来讲已是天文数字,而天文数字和无价似乎都是一样的。我将纸包重新包好。
“谢谢佟掌柜。”
“你一个小丫头,拿着这些钱在社会上行走可要多加提防啊,别再让人抢了或者骗了。看见日本人赶快闪开,真是一群畜生,无恶不作,那样的东西怎么能用人来形容。”
“也许不是所有的日本人都一个样。”
说完后我才突然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紧张的看着老掌柜。他依然无动于衷,脸上的褶皱还是那样深邃,他微微的扭过脸,我以为他同意这个观点,于是摆出近乎虔诚的表情看着他,他却小心的拿起鼻烟壶在手中把玩起来。
“假饰的文明,不一样的日本人做着对中国人同样的事。”掌柜的一边欣赏着鼻烟壶一边缓缓说道。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事实无可争辩的摆在那里,他们杀人放火抢劫奸淫无恶不作,谁都不能否认。但我知道总是有那么一些不同。这些不同我无法让别人和我一样感同身受,或者说那只是属于非常私人的一种感受。
片刻的沉默后,我说道。“那就不打扰您,先告辞了,您老一定要保重身体。”
我一边说着一边站起身,拿起纸包,老掌柜看看我,将鼻烟壶包好揣在怀里,走到近旁一个落满灰尘的抽屉里拿出一条布袋,并把刚刚的合同递给我一份让我将它和钱一起装在布袋里。看我收拾停当后领我走到大门口,我深鞠一躬谢过了他,他微微的点点头。门在我的面前被掩起来。合同上的那句话涌现在脑海中,从即日起......。
布袋沉甸甸的背在肩上,我感到离自己的幸福又迈进了一步,那种将杨家传下来的东西拱手让出的强大的自责感被一丝幸福的余韵所取代。原计划要去港口打听有没有去日本的船只,考虑到身上背的这些东西便又作罢。和斋藤分开的那天,他告诉我,如果和日本军发生冲突就让我提他父亲的名字,或许会有点用处,有些军人会认为中国人“鬼畜不如”,所以要尽可能的避免与他们正面打交道。上海很多人都逃去了别的地方,曾经那样繁华,招摇的大都市短短三个月的时间便只停留在人们的记忆中,在眼前这片残破的废墟上,只有死神的身影穿梭其间,看不到任何希望。
如果父亲还活着,会不会也像老掌柜一样对日本人做出这样的评价呢?对我和斋藤是不是会阻挠呢?也许除了哥哥不会有人支持我,但我又怎么能保证哥哥一定会支持呢?当斋藤所代表的那个民族和哥哥的信仰发生冲突的时候,他会如何选择呢?我想不出个所以然。不知为什么,心突然有些慌慌的,之前的那丝幸福的余韵也烟消云散,我试着考虑如果留在这里继续生活会发生什么,学校被炸毁,什么时候能开学是个未知,即使顺利毕了业有了工作,稳定下来后我就会感到幸福么,我能将斋藤从我的记忆中抹去么?也许不能,抹去他等于抹去当时的自己,那一段必将形成某种无法填补的空白,那是人生的缺失。不管如何,我已经踏上了一条路,也许是不归路,也许是绝路,但我不能把那些未知的东西作为某一种可能的后果谨慎对待,任何人都不具备来自未来的经验。最好的办法就是把一切承受下来,作为生命中的一个整体去感受,好与不好皆是在平凡的生命中必须添加进去的东西。
我的脚步变得轻快起来,熟悉的街道,陌生的局面在我的余光中一一掠过。我用围巾裹着半边脸,哈出的气体在睫毛的尖端凝结成白色晶状体,透过那些不规则的晶体,世界在我的眼前变得模糊朦胧起来,看不到那些伤疤,那些过往,那些失去灵魂的躯壳。我在自己的世界中踽踽独行。
回到安全区,将布袋卷进被褥里。一位平素对我很是亲热的大姐凑过来说,上面来人要找25岁以下的女性去纺织厂做工,我的名字也被报了上去。我心下一惊,安全区有专人负责人员安排,原来只局限于在区内做人员调配,让大家干些力所能及的事,现在如果我们去纺织厂也就是脱离了安全区,属于纺织厂的管辖,安全区虽然是暂时性的,但这里相对比较随意,具有相同经历的人们生活在一起共同疗伤,从他人身上遭遇的不幸来平衡自己的不幸,不管它是高尚还是低贱,这是深藏在我们内心的最普通的感情。但在纺织厂似乎要把所有这些不幸统统转变成一种能量释放出来,这对我很难,我需要不是一个工种,一种被牢牢牵制住自由的感觉像一只无形的大手扼住我的喉咙。
我问大姐。“去纺织厂做什么?我什么都不会。”
“去了可以学,纺织厂女工人手不够,国家打仗又需要大量的军用物资,不管男女,大家都在为抗日做贡献啊。”
我不置可否的嗯了一声,抗日这个词像一把利刃在心头留下一条金属划过般的冰冷,离开大姐我来到平时给孩子们上课的教室,中午时间,里面空空如也,几条横七竖八的木板凳摆在屋子当中,孩子的数量也在慢慢减少,上海沦陷后有的家长把孩子带去了外地,有的失去双亲的孤儿被送去可以接收的孤儿院,有的则死在了这里。迄今为止,我知道自己是何其幸运,在难民们像狗一样趴在地上寻找食物的时候,在他们因一个微不足道的疏忽就被一枪毙命的时候,我和家人却顺利的躲进了租界,而我却苟活的到了最后。我对生命这个需要水、食物和空气的既抽象又具体的物质已经失去了维护它的兴趣,但为了思想的生根,却又不得不去维护它。我愿意为国家做点什么,甚至愿意为国家献出生命,但我的精神渴求着爱情,为了爱情我不能随意处置这个身体。我痛苦极了,这种痛苦仿佛从脚底生出的枝叉,围绕着身躯一层层将我密不透风的裹起来,我被包裹其中,任何情绪上的宣泄都不能缓解这份痛苦,我的自身就是痛苦的根源,它源源不断的从体内流出,我仿佛置身于痛苦化身的子宫里,那里的胎动、羊水,都是痛苦所需求的必要的养分,我无法从中解救自己。
那天,我将痛苦持续到深夜,想起老掌柜说的话,想起逃难时的景象,想起家人,想起父母,想起斋藤,想起所有原来不曾想起的事物。那一刻我突然有种濒临死亡的感觉,纷繁的记忆碎片像雪花似的在大脑中纷飞,这不就是书上所说的,死亡之前的最后回顾么?假如果真如此,也许会感到轻松吧,但为什么又有一丝不甘呢?喜悦的极致和痛苦的极致都使人无法入眠,它们牵动着身上的每个细胞在体内跳跃,我能准确的区分它们的不同,前者是轻快极具弹力的,后者是迟缓沉重的,像一架远古的大钟,慢条斯理不慌不忙的一次次叩响生命的悸动。我看着暗沉的天空中慢慢融进的亮色,亮色多一分,暗沉便少一分,仿佛白昼缓慢的交接仪式。可我的痛苦依然存在于此,没有任何可以与之代替的东西。我开始有点讨厌黎明的到来,那神圣的预示着新生的黎明,像一张血淋淋的大网罩在我的躯体上,它有着一种诡异的能力,让我不得不面对自身的痛苦,那是一种不可逃避的残酷,是现实对精神的囚禁。
我在黎明制造出的牢笼中迎来新的一天。早晨,纺织厂来了人,那是一名短发的中年妇女,带着像金丝饼一样一圈圈缠起来的眼镜,硕大的鼻孔有节奏的翕动,像某种靠嗅觉行动的动物。她拿起名单,开始念上面的名字,并让那些名字的所有者收拾好东西一个时辰后准备出发,我听到了属于自己的那个发音,杨蔓茵,我是这个名字的主人。大家都去各忙各的时候,我却傻傻的站在原地盯着那位妇女,试图从她的脸上找到能化解我痛苦根源的东西。她完全不曾注意到我,侧着头和安全区内的一名负责人员说着什么,随后,两人走进房间,我赶忙追上去,生怕跟丢了她似的。我站在房屋外面破旧的窗户前,看着她们,也许我的表情太过吓人,或者身上释放出的痛苦的气息游荡到了她们的身边,我们的目光终于不折不扣的撞在一起。
“有什么事么?”区内的负责人看着我问道。
我咬着嘴唇使劲的点点头,视线一刻不离开她们。
“那进来说吧。”中年妇女对我招呼道。
打开门,走进房间,坐在靠墙的一张木椅上,她们坐在我的对面,我们的中间横着一张破旧的桌子,我感觉自己像个被拷问的犯人。大脑中完全没想好自己要说的话,只知道不说不行,我的决心,我的矛盾,如同纠缠在身体上的一条响尾蛇,随时都会咬向喉咙夺走我的命。
“我,我不能去纺织厂,但是我也想为国家做贡献。”
“哦?不能去,为什么不能去?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杨蔓茵,请告诉我,如果不去纺织厂还有什么办法能为国家做贡献。”我像一只猎豹似的紧紧盯着她们,好像等待着某种时机的成熟。
中年妇女右手拿起名单搜寻着我的名字,少顷,左手在名单的某处指了指说。“杨蔓茵啊,你还没告诉我为什么不能去,能为国家做贡献的事很多,有钱出钱有力出力,不想去纺织厂,你想做什么呢?”
我突然感到一种模糊但又逐渐清晰的感觉,好像在黑暗的空间内投下的一道现实性的光芒,那道光芒似乎在和黑暗艰难的做着斗争,如同我的思绪在大脑中猛烈的权衡,碰撞,像两头角鹿,鹿角重重的撞击在一起,发出邦邦的声响,一次次的退后再一次次的向前冲撞。那种沉闷的声音仿佛一声声严厉的质问,我的民族性,我的爱情,我到底要什么?
“我,我不能去纺织厂是因为要去外地投奔朋友,但是,我也要为国家做些贡献,我要捐款。”
“哦?捐款?你一个小丫头自顾不暇哪来的余钱呢?外地也不太平,哪儿都一样。”
“钱是家里留下的,不是什么来路不明的东西。我要捐250万法币。”口气坚定决绝,像捍卫着某种立场似的不可动摇。
两人对我瞬间产生了充分的兴趣,四只眼睛像探照灯一样直射在我的脸上,好像要穿透我这实质性的身躯看到口中提到的那些钱。我毫不犹豫果断的站起来跑出了屋子,回到自己的床褥前,拿出布袋,从里数出50万法币塞进被子里,抱起剩下的钱飞快跑回来。气喘吁吁的将布袋大敞开直对着她们,好让她们看到那些一沓沓的钞票。她们的嘴不受控制的拱成O型,惊愕的看着我,又看看钞票,仿佛不敢相信这一切正在眼前发生。看到她们表情的那一刻,我知道我的行为起到了想象中的作用。
“喏,这些是250万,全部捐出去。”
中年妇女看着我,右手拍打着布袋结结巴巴的说。“2,250万,全部捐了?这,这些钱......”
“这也算我对国家出了一份力,您不是说有钱出钱有力出力么,但是纺织厂我不能去。”
“哦,哦,不去可以,完全理解是吧。”
中年妇女扶了扶镜框,视线在我和安全区负责人的脸上快速的游弋,似乎是对我的许诺又似乎在征求负责人的意见。
负责人好像刚刚才反应过来似的点头说道。“可以可以,这钱,我得给你写个凭证。”一边说着一边从残破的抽屉里拿出几张皱巴巴的纸,又从上衣的口袋里摸出一支笔,在纸上激动的竖着写下,今日收到杨蔓茵同志捐款250万法币,用于国家抗日救援物资。我觉得她激动是因为,字迹龙飞凤舞,好像有意在夸大强调着某个事实。写完后微笑着轻声细语的说道。“留下一个联系方式,回头做面锦旗给你送去。”
“算了算了,我无家可归,要锦旗也是累赘。”
中年妇女顿时睁大了眼睛,说。“怎么能是累赘呢,这可是国家对你的表现认可的一种光荣。”
我不明白她为什么吃惊,连家都失去的人要锦旗有什么用。但还是笑着说。“我知道,但是现在兵荒马乱的,哪有固定的什么联系地址。国家奖给我的锦旗,我挂在心里就好了。”
负责人在收据上签上自己的名字,把纸递给我,我大概的看了一眼将它叠好,握在手里说。“那没事我就先走了。”
“等等。”负责人伸出胳膊挥了挥。“收据写的是250万,但是这钱还是要点一点的,万一数字对不上,这个责任可没人承担。”
我坐在椅子上看着她们把钱从包里全部倒在桌子上,一张张清点着。心下却有些不耐烦,想起老掌柜递给我钱的时候,我连纸包都不曾打开。一个鼻烟壶,换来两张纸,心里不禁有些苦涩。但一直折磨内心的那种痛苦,在我把钱拿进这间屋子的时候,就已经烟消云散了。此刻,我不但感受不到,反而觉得无比的轻松。仿佛被拽入水底的兵乓球,失去束缚后顷刻间浮出水面。我的内心似乎得到了某种微妙的平衡,它使得这份感情在这个乱世中终于摆脱掉那种个人强行加于的负罪感。我不认为这是一种交易,是拿钱买回了自由,这是我为国家做出贡献后的奖励。当自己的祖国危难当头的时候,将杨家祖传的东西变成现钱捐出去,只为换取我那份在他人眼里微不足道的爱情,这是属于我的决定,而这并没有任何过错。
我看到窗外那些被点到名的女生已经收拾好东西慢慢汇集在一起,叽叽喳喳的不知道说着什么,她们的脸上是对未知事物的好奇和兴奋。如果没有这份感情,我想自己也肯定会和她们凑在一起的吧,在纺织厂做着千篇一律的工作,送走每个平凡的日子。但现在我有了与其不同的一条路,最为重要的是,这是基于我的自由意志,而不是没有选择的一种选择。
“杨蔓茵。”
负责人叫着名字,将我从思绪的纷扰中拉至这间屋子,我浑身轻微的一抖。说。“啊,数完了?那我走了。”说着便站起来朝门口走去。
“哎你这人,别着急。”负责人说这话的语气似乎比我的动作更迅速。我疑惑的看着她。“钱只有249万,幸亏数了数,你要是走了,这一万多误差谁能说得清,小小年纪,说话做事怎么毛毛糙糙的。”
负责人双眉紧锁,眉宇之间有一道深深的竖纹,像东非大裂谷一般将左右区分开来。眼睛仿佛钩子似的盯着我,好像我是个做错事的学生。我看着她那严厉的表情顿觉莫名其妙,那分明是对我的指责和不满,还夹带着一些不信任,或者说,她正是因为这样想,所以才有了那种表情。我对事态的发展完全无法理解,楞楞地看着她,不知如何是好。
负责人继续说。“如果你捐的是249万,那就实话实说,但如果是250万,就要拿出这些数。”
我突然想到也许是慌忙中将钱多点出一张留了下来,于是说了句等等,便跑回去重新拿。将那一万面值的钱放在她们的眼前时,她们似乎看起来还是显得不满意,我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刚刚不是还满脸笑意的说要颁锦旗给我么,已经把犯的小过错纠正回来了,可为什么感觉还是在仇视我的疏忽呢?
“行了,这下就对上了,你可以走了。”
不知道这句话是谁说的,语气威严冰冷。我走出了屋子,没和她们对视一眼,我对她们已经失去了兴趣。原本的轻松感在无形中被打了个折扣,路过那些聚集着的女生身边的时候,我听到有人在问,“纺织厂有男工么?”这句话引来一片笑骂。有人在身后喊我的名字,也许是某个熟识的女生,我假装什么都没听见,头也不回。我不想对任何人解释不能和她们一起行动的理由,谎言说一遍就已经足够多了。回到睡觉的地方收拾自己的东西,包裹里原本只有母亲的旗袍和鼻烟壶这两样东西,现在依旧是两样,母亲的旗袍和50万法币。我忽然觉得安全区已经成为另外的场所,一个与我无关的地方,这里有我存在过的点点痕迹,但却没有一丝真实感,这突如其来的陌生像一只大手似的卡着我的喉咙令人喘不过气来。拿起包裹,我离开了,这比计划中走的还要仓促。刚出屋门,矫翼喵喵叫着蹭了过来,我蹲下身抚摸它,它没有像原来一样闭起眼睛享受,而是直直的看着我,我狼狈的身影倒映在它纯粹的眸子里,我知道那是它全部的世界。我说不出一句话,片刻的犹豫,果断抱起它。我要去码头,去寻找能开往广岛的船只。安全区外面停了一辆来时坐过的那种大卡车,准备去纺织厂的女工陆陆续续的攀缘进车内,我悄悄的瞄了她们一眼,每张面孔都荡漾着兴奋和自豪。这些脸庞深深的烙印在了我的脑海中,成为对人生另外一种选择而带来不可知的犹豫彷徨,它总在一些特殊的时刻出现在脑海中折磨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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