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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四家的油茶麻花开在西门,三十年了。
他家的麻花,香。麻花趴在锅里,黄澄澄的,挑起来,冒着热气。搁上芝麻、焦叶和花生碎,吸溜着吃完一碗,汗从额头上冒出来,这一天才算开始。
老李吃他家麻花也三十年了,每天一碗,从没拉下。有一天早上起来,赶过去,发现一个后生站在锅前在舀麻花。老四在旁边看着。老李说:
“你娃?”
“额徒弟。”老四说:
“叫李叔,麻花给窝软一点,汤宽一点。”
“李叔。”后生笑着说了一句,就盯着锅里了。后生看起来演练过,可还是紧张,舀油茶洒在了碗外边。老四就说:
“莫慌,都是熟人么。”
锅前等着的人都跟着帮腔:
“是么是么。”
后生在锅前站了一个小时。人少了,拉过凳子,坐下来。老李还没走。老李说:
“好好地,咋换人了,你不做了么?”
“年纪大了,瓜女子不让么。”老四说的瓜女子就是自家女娃,已经嫁人了,添了一个碎娃,让老四去看。让去看是假,碎娃婆婆能看,用不着老四。就是不想让老父亲再受苦了,借口把油茶麻花给撂了。
老四年轻丧偶,一个人拉扯女儿长大,该歇歇了。可老四撂不下这个摊子。都是几十年老主顾了,没地方吃早饭,老四觉得对不起人。恰好女婿老家有个娃,初中毕业没啥好活儿,给老四一说。老四把人瞅了一瞅。后生浓眉大眼,不爱说话。老四就点了头。后生跟着学和面,醒面,炸麻花,煮油茶,前前后后仨月,瞅着能应付了,老四就慢慢把摊子撂给后生。
后生在前面舀油茶,人因着老四的缘故,叫他小四。一来二去,就这么传开了。后生也不争辩,任着人叫。人一叫:
“小四。”
他就抬头看。
仨月后,晚上收了摊,老四锁了门,叫小四过来:
“你一直叫额叔,今天叫额一声师父吧。叫了师父,额的铺子就传给你了。”
小四跪下,叫了一声师父。
老四说:
“你得干下去。啥时候不想干了,想想每天来喝油茶的人。想想你李叔。”
小四点了点头。
老四是个喜欢玩笑的人,没事儿好唱个秦腔。老李先和他在公园唱秦腔认识,后来才吃他的麻花。老四离开了油茶铺子,搬去了曲江,也不来公园唱秦腔了。老李还是每天去铺子里坐着,看小四忙活。小四不爱说话,闷头在那里干。老李有点闷。一天老李过去,看到桌子上一个作文本,写满了字。老李就看。写的是一个刀客参加大刀队在喜峰口抗日的故事,刚开了个头。
小四和完面出来。老李问:
“这你写的?”
“嗯。”
“哎呀,看不出你还会这个。”
“瞎写着玩儿。”小四不好意思。
“写得好。我看不比贾平凹差。咱陕西真是风水宝地,净出人才么。”老李敲着本子说。
小四每天晚上都写一段。写完就睡觉,天不亮还得起来炸麻花,熬油茶。小四不急,一天一页纸,留个头,好明天写,就跟和面留个面头一样。
老四仨两月就来一回,也不坐,站着看一会儿就走。小四在后面喊:
“师父,再坐坐。”
老四头也不回。
他怕坐久了,舍不得走。女儿家啥都好,不用做饭,不用带娃,每天都坐着。他炸麻花的时候,老是想着哪天可以享清福,可真享起来,他又想去炸麻花。
腊月二十三小年,小四来了一趟,给老四拿了一对鸡、两条鱼、一条好猫、一瓶西凤。老四高兴,说:
“这个徒弟,比女儿都孝顺。”
女婿递过来一支烟:
“听说你订婚了?”
“嗯。过年五月结婚。”
“有照片嘛,快拿过来看看。”女儿嚷着。
照片上的女子,眼晶晶亮。
过了年,小四初五迎了财神,初六开了店门。老李一大早过来,慌慌张张的:
“你师父的事儿你知道了么?”
“啥事儿?”小四看着老李的脸,忍不住紧张了起来。
老李讲起来,小四越听越凉:女婿一家初二回户县老家过年,当天出了事儿。女儿给人那个了。人没劝住,喝了敌敌畏,进了医院没救过来。女婿一怒之下去找人理论,给打了一顿,现在还躺在老家县医院。
小四等早市过了,赶紧关了门,去曲江。门锁着,师父不在。他当天去了户县,问了好几家医院,才找到人。老四在床边呆坐着。小四进去,叫声:
“师父。”
老四回过头来,小四才发现,半个月不到,师父竟然老了。师父没应声。女婿在床上看见小四,叫声:
“你来了。”
一出声,眼泪就下来了。
女婿止不住嚎啕大哭。
小四把老四叫出来,塞了两千块钱到老四手里,嘱咐老四:
“师父,你可得看开啊。一家子都指望你呢。”
老四抓着钱,低着头,说不出话来。
女婿每天躺着流眼泪。女婿是个软心肠的人,想不开,出院回家,半夜里偷吃了一大把安眠药,也过去了。女婿留下的是个女娃,叫珍珍,女婿家嫌弃,不想养,给了老四。小四把老四接到店里来,给老四跪下:
“师父,以后额养你。珍珍就算是额娃。”
老四女儿死的时候,没出声。女婿死,也没出声。这时候,哭了出来。
开了春,河边柳树吐了新芽。小四回了趟家,去订亲的女孩家:
“你再找个人家吧。”
女孩说:“我愿意跟你过。”
小四摇了摇头。
女孩说:“额等着你。”
“别等了。”
小四头也不回走了。
回到西安,女娃来找过几次,任女娃怎么说,小四就是不肯说一句话。女娃后来就再没来了。小四和老四,就这样把麻花炸下去。老四话少了许多,过了四五年,才有点笑影在脸上。又过了八年,老四得了肺癌,拖了仨月,也过去了。老四临死的时候,握着小四的手:
“额有句话一直没说,你找一个吧。”
小四笑了:
“额现在挺好的。”
“是额害了你啊。”老四流了泪。
老四死了。小四披麻戴孝,摔了孝盆。
珍珍十六了,上高一,住校,一个月回来一趟。来了叫声“叔”,就把书包一扔,洗手帮着和面。珍珍学习不行,估计考不上大学。小四就想着把店留给珍珍。珍珍也喜欢干这个,从小就喜欢闻麻花的香味,小时候常跟在小四后面到处跑。现在长大了,珍珍很听话,对他也很客气。小四觉得少些什么。
珍珍在收拾东西的时候,看到四五个小本子,密密麻麻写了字。她翻了翻,问:
“叔,这是啥?”
“额年轻时候写的。”
珍珍就边收拾店铺边看。故事写一个小娃娃,在一个走镖的人家里学了刀法,跟着镖客走南闯北,后来跟着大刀队在喜峰口抗战。小娃娃还和走镖人的女儿相识相遇,可故事没写完。珍珍就问:
“叔,没写完啊。”
“嗐,瞎写的,啥完不完啊。”
“叔,我想看结尾。”
珍珍的眼睛晶晶亮,和她妈一样。
“好,那叔就接着写。”
小四手下不停,把活好的面揪成一块块的,盖上布醒面。
又过了两年。珍珍高中毕业了,没考上大学,就跟着小四炸麻花。珍珍耳濡目染,很快就上了手。珍珍年轻,灵动,店里热闹,人都喜欢。小四看了高兴。晚上锁了门,就跟珍珍说:
“当年你外爷传给我,让我跪下,叫师父。你也跪下,叫我一声师父吧。”
珍珍照做了。
“你叫了,这铺子就可以传给你了。你得干下去,啥时候不想干了,想想每天来喝油茶的人。”
珍珍觉得今天的叔不一样。
第二天小四买了张车票,到了户县草堂镇,打听五魁家咋走。人指给他,他到了一个大屋前。大屋修得气派,大门修得跟个牌楼一样,二楼屋顶写着修的年份,算来才新盖了两三年。他拍门叫五魁,一个婆娘开了门,说:
“额大去原上了。”
小四就折去原上,老远看见一个老头子坐着马扎,在原上水库钓鱼。小四过去,看着老头子。老头子胖胖的,敞着怀,光着头顶。小四算了算,他该五十八岁,可看起来像七十了。小四说:
“你是五魁?”
“是啊。”胖子说:“你找额?”
“你记得魏淑芬不?”
“谁?”
“魏淑芬。刘继善的老婆。”
胖子想了半天,摇摇头:
“不记得了。”
“十五年前,大年初二,草堂镇上。你不记得了?”小四觉得自己的声音在抖。
“不记得了。”老头抬起头看着小四。
“贼你妈。”小四一脚把老头踹在地上:
“你咋能忘了?”
一边骂一边踹:
“贼你妈,贼你妈。”
老头给打得哭起来。小四掏出刀子来,才发现手抖得厉害。怒火煮着他,就好像煮油茶一样。他反倒愣在了当地。等想起来的时候,他想上去给老头戳几个洞。耳边听到一声遥远的呼喊:
“叔。”
他好像听到珍珍撕心裂肺的呼叫。
“淑芬当初也是这样叫的吧。”他又抖了起来。他捅了一下老头,老头惨叫一声。再想捅时,却被人给拦住了。他像一头牛一样费尽力气挣扎,要再捅一刀,又听到珍珍在耳边叫喊。珍珍好像在哭。
他看着自己的手。一片鲜红。血掉在地上,不见了。
他感到一阵后悔。力气一下就泄掉了,整个身子瘫了下来。几个男的架着他,都差点架不住。
老头的儿子儿媳也跟着过来,把老头护住了,赶紧送了医院。老头给扎伤了肚子,万幸没伤到脏器。
法院判了。七年。老头家里人没再上诉。律师说表现好,五年半就能出来。
珍珍去看小四,说自己能照顾得来。她有个男同学,说要来帮她的忙。
“我等着你出来。”珍珍把几本本子交给他:
“我还等着看结尾呢,爸。”
小四听到珍珍的话,抬起头,看到珍珍晶亮的眼睛。小四马上把头低下去。
一颗泪滴在了本子上。他赶紧用大拇指轻轻擦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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