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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直到现在还经常梦见乡下那幢曾经破陋的二层小楼。小楼之所以破陋,很简单,因为小楼刚封完顶,屋子的主人便病倒了,本来打算装修用的钱被医院折腾完还远远不够,自然无余钱去好好的粉饰它。我记得黑影来到这幢楼前的时候,正是过年前夕,往年这家人房檐下吊腊肉、香肠、风干鱼的绳子如今都结了厚厚的尘垢,空空的垂着。
多多在年前一月的某个夜晚,站在墙壁粉刷有些潦草的二楼阳台上,眯着惺忪的睡眼踮脚就往楼下尿。夜色正浓,又静的发慌,一时便左右招呼滋出些动静来壮胆。他不知道这个时候,黑影正躲在一楼那厚厚尘垢的绳子底下,屏住了呼吸,他更不知道这个黑影将会给他带来一个创伤性的有关童年的故事。
在黑影开始行动前,我们还有时间来看看这个叫做多多的男孩的处境:爸爸常年在自家四亩三分地里刨食吃,这些年好容易攒点钱,为了一劳永逸解决房子漏水问题铁了心要盖小二层,没想到建楼时帮工竟把自己帮进了医院,而身体本来就不太好的母亲便里里外外操持起这个家来。此时的多多正好到了长身体的年纪,他已经不记得上次吃肉是一个月前还是两个月前的事了。半年里每逢过节,多多总爱把眼光伸向家里的鸡群,拉着妈妈的裙角摆出个舔嘴唇的表情。这半年家境的急剧恶化让他一时不太能明白,十四只鸡代表每天十几个鸡蛋,意味着父亲的药钱。
黑影应该就是在这个时候不久动手的。多多事后回忆起来,在他躺回到床上,睡意还没完全俘获他的时候,确实听到过几声轻微的扑腾声。但对于七岁的小孩子来说,黑夜只会让他将虚无缥缈形而上的鬼魂影影绰绰的投射到脑子里,吓唬自己,而无法认识到会与实质性的罪恶有着本能的关联。
天蒙蒙亮,小楼一侧偏房的门外已经有一只瘦弱的母鸡静静的蹲在那里。妈妈下楼看到偏门大开,跑去鸡窝才发现就剩了这一只,其余的都已被偷走。妈妈嚷起来:“哪个丧天良的,下得去手?!”她窜出去,浑身骨节嚼豆子一样地响,一连串刺耳的骂声划破晨雾,从楼前升腾开去。多多从睡梦中惊醒,听清妈妈的叫骂才意识到昨晚的动静代表着什么。
妈妈对着空气骂累了,意识到贼去楼空早已无法挽回,便冲着唯一的幸存者撒气的说着:“你说你跟头猪一样,那么多鸡被抓走,你咋不晓得叫几声报个信”。其实她无法知道的事实却是,正因为它的瘦小和安静才会让贼在黑黢黢的鸡窝里扫荡时漏掉了它,它的不叫和不争食昨晚救了它。但是如果从生物学意义的层面上来说,责怪它确实也有责怪它的理由。我们可以怪它没有跟自己的丈夫或是姐妹们同生共死,怪它不能明白什么叫情同姐妹,一日夫妻百日恩。
从此在妈妈的脑子里刻下了它的软弱和无能,多多见到它便臆想到了那个夜晚藏身暗处虚虚实实的魑魅魍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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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家里面临一个选择,那就是这只瘦弱的母鸡到底还需不需要留着。这个时候的妈妈,似乎对以往没有杀上几只鸡给多多尝腥而有些后悔和自责,她便询问起多多的意见。“你看就剩它一只,几天也生不出个蛋来,要不给你杀了吃肉。”妈妈嘴里说着,一边就拎住回笼的母鸡走向厨房拿刀。多多刚想说:好啊好啊,终于有肉吃了。
但他突然发现垂挂在妈妈手边的鸡,此刻显得出奇的安静。他从它残缺的羽翼和安详的神态看过去,看到了远远超过一块鸡肉所代表的意义。他想贼吓不到它,刀也吓不到它。此刻它的毫无惧色在他小小的心里戳了一下,像是蔑视又像是挑战。虽然他馋肉吃,但他还是说:“这只鸡多多不吃。”
晚饭时候,桌前没了以往那成群结队争食的场景,十几只鸡的零食如今都填到了这只母鸡的肚子里。多多每天会不自然的留意它,不管是白天还是黑夜。妈妈看到它,时不时竟生出想要立刻拿刀宰了吃肉的硬心肠来。那是一口气堵在胸前始终没出来,憋的难受了它便成了一时泄愤的对象。
妈妈…妈妈…,多多跑过去把妈妈拉到鸡窝跟前,指着角落里那个大到离谱的鸡蛋兴奋的嚷着。这个蛋足有橙子那么大个,是个双黄蛋。两个月里丰衣足食,母鸡的羽翼也丰满起来,整个骨架明显长开,原来灰土土的毛色如今显得雪白透亮,体重竟已高达三公斤。
要是整体上桌,可以是一只鲜美可口的烤鸡,足够一家八口人分食。如果分而处置,会有两只金色诱人的鸡爪,一盘辛辣可口的鸡胗,一碗咸淡适中的下酒鸡杂,还有红烧爆炒的一锅鸡块,简直可以做出满满一桌鸡全席来。
但是如今它的独特开始显现,双黄蛋至少两天一个成了常态化,不出半月这奇迹就传遍了全村。双黄蛋被视为可给人们带来吉利祥和的食品。这种“祥瑞食品”被妈妈包装起来统一出售,得到的回报竟远远超出了以往那十几只母鸡的功劳。
母鸡在两人心中的地位随之水涨船高,妈妈又开始将鸡窝收拾的干干净净,食槽里也常常都会留有足够的饭食。多多每天都在寻找他的奇迹,充满了惊喜和不可思议。
白天的时候,母鸡会躲到离家远远的草垛上,懒洋洋的打盹。要是一顿食吃的太多,就会在去年建楼时留下的沙堆里啄石子,以此来帮助消化。它的一切日常行为都显得平淡无奇,但却能够长出独一无二耀眼的白色羽毛以及源源不断的生出那些神奇的双黄蛋来,着实让多多感到惶惑不已。疑问归疑问,但这样的神奇自然让它获得了多多非常大的好感。
有好吃的,多多会想到它。有别家的鸡来抢食,他会护着它。它让他们这个贫穷的家庭和平淡的生活多出了一些色彩,它的价值让妈妈忽视了它曾经的软弱和无能,让多多没了曾经黑夜的臆想。
正当家里人都把它当宝贝一样对待的时候,悲伤的情节却以不同的方式再次上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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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是早上,却是一个天寒地冻的清晨。妈妈推开大门,发现好几处红彤彤的鲜血一摞摞的在地上慢慢摊散开来,还来不及凝固,在冬季的寒风里冒着热气。远处一隅,那只母鸡正独脚站立。另外一只脚,爪子没了踪影,血水正顺着小腿中部无声的滴落,它就那样直挺挺的立在那里,不时用右侧的眼睛乜一下妈妈还有刚下楼的多多。
多多后来慢慢长大才知道,对于人来说,鸡是没有什么特殊表情的。它不能像猫那样奓起毛来显示自己的愤怒,更不能像狗那样见到主人后以摇尾巴的方式将自己的心情外化。它的安静是它唯一的表达,而这表达却无法让人感知到快乐、愤怒和哀伤,它们所有的心理通通都无法向人类正确传送。所以,它们永远成为不了人类的宠物,又或许它们正是借用这样的姿态来对抗成为宠物的可能性。
这只母鸡的特别还在于,痛了会叫这是所有动物的本能,但是它没有。当熠熠生辉的阳光射来,远远看去,它就像一只遗世独立随时准备羽化登仙的神鸟。
它的无动于衷反倒让人心中的恨意迅速膨胀。妈妈没想到要去靠近它,也无法给它像一个孩子受到伤害后该有的呵护和安慰。多多死死的盯着那残缺的部分,他将视线转向自己的脚,甚至感到了一丝入骨的凉意和扎心的疼痛从它身上传导过来。
这次妈妈没有闹,她知道闹了也不会有个什么结果,只会让人看笑话。
母鸡依然健康的活着,虽然身体残缺的那么惹眼,但这丝毫不影响它如今胖乎乎,愈发显得雪白纯洁而又安详的美,也没有影响到它每天续写自己的传奇。
后来,家里添了一窝小鸡,它常常单脚站立用柔暖温热的身体呵护它们。它就像从三毛的诗里活生生走出的人物那样:“成了一棵树, 站成永恒, 没有悲欢的姿势。 非常沉默非常骄傲, 从不依靠,从不寻找。”
后来这只鸡跟隔壁的那位老人一样,无疾而终。在老人去世后的屋子里,一只鸡爪骨被狗从床下叼了出来。
故事其实并没有那么悲伤,反而显出些神奇来。多多幼小的心里没留下创伤,反倒添出一丝恨的种子,还有远去的回忆和不再显现的奇迹。
我不能用文字更精确的写出所有活物的内心世界,我常常哀叹自己只能写出平淡生活里偶尔出现的些许涟漪,有时甚至就是在讲述。
但我们大多数人的生活本来就是平淡无奇的,双黄蛋和白羽毛不会出现在你我的身上。我们慢慢长大,经历那么多的朋友亲人离去,遭遇各种从天而降的厄运。愤怒后不再奓起毛发,快乐时也不再摇尾巴,心痛了更不会叫出声。
我们学会独脚站立,安静面对。
有一天,老了,故事总算有了一个结果。而正是这个曾经在你以为无比重要的真相,却不再显得那么重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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