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梦瑶

时间从来不会加速，也不会为了谁而停留

@1.

“哥，你刚走我就想你了。”许云落对着电话那头的哥哥云泽伤心的说着。

“傻丫头，哥又不是不回来了，等你有男朋友了就不会那么舍不得哥了。”

“才不呢，我还小。倒是你，什么时候能找个嫂子回来？”

“哥现在还没心思谈恋爱，等你考上大学再说吧。”

“都怪我……”

“傻不傻啊你，别酸了，哥哥在外面好着呐。工作包吃包住，还发衣服，在外面冻不着饿不着的，干活也不累，除了离你有点远，其实这份工作哥哥还是挺满意的——”

在驰往西北戈壁的火车上云泽挂断电话，忍不住用力追忆起陈年往事来，许许多多如梦魇一般的场景又再次显现。

自从父母因车祸双双离世后，云泽的世界一下子失去了太多太多，人生的路也突然没了回旋的余地，只能自己负重让妹妹前行，曾经属于自己明媚的生活道路没了。如今的他常常只能蜷缩一隅，暗自疗伤。这几年不管是在火车上呆坐的时候，还是工作闲暇夜晚独处的时候，云泽常常都无法克制自己去想念离去的父母。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记忆里不经意间已经只剩下了和妹妹相依为命的画面。

虽然兄妹两相差也就两三岁，但过早的踏入社会已经让云泽稚嫩的肩膀变得无比的厚重和坚韧。而不远万里来到西北打工，云泽唯一不放心的就是害怕妹妹一个人的时候会瞎想，毕竟失去双亲的打击是旁人无法体会的。而让人感到无比欣慰的是，妹妹还是那个乐观开朗的妹妹，一想到妹妹如花的笑靥，云泽就会生出无限的希望来。这几年出门在外，不仅收获了一份成长，而且因为能够亲自为亲人、为妹妹付出，精神上反而得到了很大的满足。

一天一夜，西北戈壁已在眼前。

窗外，白云摸到红柳尖尖。风起了，柳枝摇起来。一窝赶一窝连成了浪。春来了。

春这个季节，让人躁动。冰冻的河水开始窃窃私语，草在结它的籽，猫也开始找寻它的伴侣，而红柳丛里的人也开始不安起来。对于刚满二十岁的云泽来说，近段时间越来越多杂乱无章的思想第一次开始在他头脑里奔腾起伏，他也搞不清楚。这思想就像山谷里升起的茫茫大雾，在他心里涌起了迷迷糊糊的念头。

他在朦朦胧胧渴望爱情的迷雾中找不到方向，就漫无目标，向四面八方寻找出路。但他转来转去，万转不离其宗，总也离不开一个邪恶的念头，一个神秘的欲望，又可怕、又可爱的欲望，就像飞蛾离不开灯火一样。

青春烦恼是年轻人身上和心中的情欲的觉醒，导致他的肉体和灵魂都在酝酿着巨变。

妹妹的话再次响起在耳边“嫂子——”，是该谈个朋友了，云泽的心思幻想着蔓延开来。可是现实无法给他回应，茫茫戈壁，开枪都打不到人，这里除了离家万里出来谋生干苦力的农民工之外，实在找不到自己心仪的姑娘。即使有，那都是所谓的天子骄子——油田的正式工，先不说能不能高攀的起，就连平等而体面接触的机会也没有。每每想到这些，云泽就会感到无比的失落，悲叹自己没有机会上大学，也恨自己那越来越肆无忌惮的欲望。

人在对抗自身本能的时候，常常会感到无力和绝望。如今，这种绝望感正越来越紧的缠绕住他，死死的围困，令他每一次呼吸都感到难受。

经过油田工区内所谓的红灯区，云泽再也不能像以往那样无动于衷，总是按捺不住乜上几眼橱窗内那影影绰绰的倩影，诱人的春色和神秘的肉体。

@.2

尽管这是个春暖花开的季节，但对戈壁滩来说，却也是一个风沙肆虐的季节。

黄沙散漫的夜晚，一个来自重庆山城名叫梦瑶的女子闯入眼帘。此刻的她，一身素锦长裙，无半点刻意和伪装。静静的端坐在红灯区一间陋室的房厅里，无意间跟那些打扮妖娆露肉争艳的女子竟显出云泥之别来。

稍抬高一点下颏，把嘴唇带到有限的光线里，这样就看清了她的整个脸蛋。她毫无半点妆容含羞失色的面颊，只会给人看成是玉兰花苞的雏。在这个昏暗破败的房间里，她的每一个缺陷在猎奇者眼里都是一个特色，像她这样美丽的雏妓是从来不缺机会展示的。

她第一次跟云泽在一起的时候就说出了自己来此的原因。骗父母说是跟随同学南下打工，不曾想自己离家后因为年龄小又没有依靠，根本无法在大城市攒到钱，于是就躲到北方这无人知晓的角落里化身成为一个妓女，用年轻的身体去变现她的价值，虽然脏了皮囊，但心灵却显得高尚——那都是因为父亲的癌症化疗费用实在高昂。

她踏上这遍地黄沙的大漠戈壁刚满十八，因此她懵懂、羞涩，是个毫无半点经验的小妞。她没有技艺，也没有妖惑的妩媚，丝毫不带那千篇一律的淫荡眼神。她的平实和真切让人在触碰的刹那就感到了。她能让每个男人感受到洞房的热烈以及消灭童贞的隆重。

而她对收留自己的“妈妈”唯一的要求，就是第一个客人必须要自己来选。三天里，她坐在同一个角落，穿同一件长裙，在无数男人垂涎失望的调戏声里，她安坐一隅。夜晚，整个红灯区都散发着一股荤腥味，而她依旧在自己编织的网里等待，吃素菜睡素觉。

那天，一个醉酒的男孩，跟随着一群蓬头垢面的修井工进到店里的时候，她不经意的朝他多看了几眼，他躲躲闪闪的眼神暴露了他完全是个不谙此道的愣小子。他以装醉的姿态来隐藏自己菜鸟的身份，但这一切都没有逃过她那双花了三天练就的法眼。

这确是云泽第一次见她，待起念嫖她时，他已经好几次装作这样的醉态被工友们拽到类似的店里了。这几周里对自己本能的对抗终究还是落败了，借着酒劲，扣开了这邪恶的大门。人若落入无法摆脱的痛苦之中，到了难以承受的地步，那就只能收拾起自己信仰的价值观，锁到柜子里。

@.3

与其说是梦瑶选择了云泽，莫不如说是两个人都相互做出了选择，妓女与嫖客间竟添出些郎情妾意来。

一旦体验爱欲，便一发不可收拾。云泽的罪恶感随着次数的增多而慢慢变得淡漠，更可怕的是，如今的云泽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已经离不开梦瑶。一开始是欲望的使然，等到彼此熟悉，两个离家万里渴望情感宣泄寻找寄托的人，很快就从肉体的接触逐步转向灵魂深处，两人都没想到短短几次鱼水之欢，竟完成了从相识到交心到爱恋之路的跨越。

枯燥乏味的生活里一旦闯进来爱情，做任何事情，云泽脸上都挂着幸福的笑意，这样的日子一晃就已两月有余。

近来，他开始越来越不能忍受除他之外的男人接触到梦瑶，来看她的次数也从一周一次慢慢变成了两次、三次。最近每次过来，甚至竟生出几分回家的感觉，这可能跟他失去父母有关。他仿佛觉得自己的亲人在这里，他不想看到任何其他的男人出现在自己那所谓的家里。

虽然这里随时欢迎他，但那用血汗换来的可怜的工资除了负担妹妹的学费和生活费外，剩下的实在无法满足梦瑶的需要。他知道这份爱的代价，他也愿意付出自己的所有，但这样还不够，远远不够。

“梦瑶，你是不是哭过了？”云泽盯着她的眼睛问到。

“爸爸最近病情恶化了，打电话问过医生才知道需要做第二轮手术，我一时不知该怎么办。”

云泽深吸一口气，让梦瑶靠近自己怀里，他能感受到胸前轻微的颤抖和隐隐的啜泣。那种久违的无力感再次袭上来，此刻的他只有无声的告白。

想到梦瑶的绝望和她所付出的代价，父母被撞身亡的场景突然出现在云泽的眼前。他在想，如果有机会能挽留住父母的生命，自己又会做些什么呢？能做些什么呢？哪怕让自己去偷去抢也会毫不犹豫的，是的，毫不犹豫。这就是此刻萦绕在云泽脑子里的想法。

“我有办法，我一定会帮你挺过去的，你要相信我。”云泽笃定的对她说道。

梦瑶抬头望向他的脸，突然感到有些忧心害怕。

她一把推开云泽：“你走吧，以后就不要再来了。你有自己要走的路，也有自己的生活和妹妹要照顾，你不值得为了我这样一个女人而让自己越陷越深。我们俩的开始本来就是一个交易，你交钱我卖肉，两厢情愿互不相欠。至于我的事情，你不要管了，快走，你要是再来的话我会永远离开这里的。”说完，梦瑶转过身去，眼中早已噙满泪水。

云泽的眼眶禁不住湿了，他可以感受到梦瑶是经历了多么巨大的痛苦和挣扎才会对他说出如此决绝的话来。云泽终于还是忍住，没有让眼泪流下来，他知道无能的男人才会在心爱的女人面前哭泣。面对这番话语，他更知道梦瑶的心是爱着他的，爱到了骨子里。她的决绝让他感到动容，对自己刚才所下的决定也添了几分悲壮的勇气。

他闭上眼，上前一把将梦瑶狠狠的抱住，几秒钟，又好像是一个世纪。等我回来，云泽突然丢下这句话，转身就从粉红春色的香阁里消失了。

@.4

“哥，你什么时候回来啊，这次轮休的时间为什么还没到，都已经快半年了。”云落那熟悉的声音在电话里响起。

“你哥我因为这几年的表现好，最近被老板安排了一件重要的差事，这不，等办完这件事之后哥哥就回来了，其实我也早就想回来看你了。”云泽思忖着要如何去编织这个谎言。

“哥还告诉你，这次这个事情要是顺利完成的话，哥哥能得到非常好的报酬，足够你四年的大学费用了，所以你就安心学习，哥哥争取在你高考之前赶回来，好不好？”云泽继续在电话这头宽慰妹妹。

“真的假的，要真是那样的话，岂不是等这次挣上钱以后，你就不用再出去打工了啊，我们也就不用再分开了！”云落带着半是怀疑半是惊喜的语气问到。

“当然是真事，哥哥什么时候骗过你啊。所以这次你就更要安下心来好好备考，不要挂念哥，等下次回来，哥哥就一直陪在你身边，陪你上大学——”

挂断电话，云泽再次陷入思考之中。虽然这个想法下的异常坚决，但冷静下来的云泽多少还是有些后怕，事情既然决定要做，就需要他把所有可能的意外都仔细的思虑周全，必须做到万无一失。

其实说起这个决定来，好多还是云泽刚刚到西北打工时听来的。那个时候的油田处处都是钻井、修井、站库建设，一派蓬勃发展的新气象。也就是因为大干快上的原因，油田的管理跟不上发展的脚步，对于一些偏远的井站完全没有足够的人力去跟踪监控。所以当时就产生了一批专门以偷石油而富起来的人。不过后来，随着油田监管投入的加大和信息化建设的完善，最近几年偷油的情况基本上已经绝迹了。

如今偷油虽然风险很大，但是对于云泽来说，这却是他唯一的机会。而他的安危又关系到两个女人的命运，所以他不得不谨慎。在他的心里，梦瑶早已放到了和妹妹同等的地位上，不分亲疏。

这件事，他来来回回反复考虑，越想越觉得成功的把握很大。因为他有一个熟识的老乡在井区专门负责监控巡井路线，如果提前规划的好，到时只需要老乡把巡井线路和监控盲区提供一下，其他的事情交给他来操作就很简单了。

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算短，日期终于在半个月后定了下来。一想到可以离开这里，带着梦瑶跟妹妹生活在同一个城市，云泽激动的好几个晚上都没有合眼。

@.5

对于那些家境殷实的十八岁女孩子来说，时间可以在朗朗的晨读中流逝，可以在课间与同学的嬉闹声中流逝，可以慵懒的等着他走，也可以努力去充实他，她们的时间甚至显得太多，多到了可以忽略不计的地步。

而对于梦瑶来说，给她的时间却是有限的，父亲生的希望正随着时间在悄然流逝。而在云泽离去后，父亲的病情也进一步恶化了。其实刚开始梦瑶还是对云泽那句话有过天真的期盼，但随着时间一周两周的过去，希望早已变成了绝望。

最近两天，梦瑶的心越发慌乱，她必须让自己忙起来。

她除了整天陪唱和接客之外，甚至还陪起酒来。可即使这样，这么短的时间里挣到的钱对于手术费来说也只能是杯水车薪。如今的她，一天天可谓是在真正的醉生梦死中度过，她天真的以为自己只要尽力一秒，就多出一秒希望。假如让她真的什么都不做的话，哪怕一天，梦瑶都感到自己可能会疯掉。

半个月的时间。其实这半个月里梦瑶已经害怕接到家里打来的电话了，每一次除了告诉父母自己正在想办法外，她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别的。这个世界人人都想要给人以希望来麻痹自己，借此相信这个世界是美好的，而事实上，往往最失望的就是那个常常把希望挂在嘴边的人。

就在云泽决定动手的前一天，也就是他们分开两周后，梦瑶的父亲趁家人和护士不在的时候深夜从医院六楼的窗台上跳了下去，一个生命轰然落幕。这些是在云泽事成之后拿着钱来找梦瑶的时候得知的，这期间，其实梦瑶每天都在那所谓的醉生梦死的日子里麻木的活着，移动着，完全没有意识到家里已经好几天没有来电话了。

其实这些都是梦瑶爸爸专门交代过的，世上有哪个父亲会忍心带给心爱的女儿这么大的压力，也许这一跳是因为无法再承受手术化疗的痛苦，但我想更多的应该是为了让独自在外的女儿早一点解脱吧。

等到梦瑶把云泽带来的好消息告诉家里的时候，一切都晚了，希望和绝望就差了那么一天。对于我们来说，时间从来不会加速，也不会为了谁而停留。包括我们的生，还有我们的死。

噩耗传来，梦瑶整个人瞬间失去了颜色。自己这样的付出竟连短暂的陪伴都没有换回来，甚至连最后一面都无愿得见，她无法说服自己去相信父亲突然死去的事实。

这天，接下来的时间里，云泽都陪在梦瑶身边，一刻也不敢离开。

然而，厄运却接踵而至，让人无法喘息。

本来打算请假送梦瑶回家的云泽，结果没想到自己犯下的事情东窗事发了。事情经过大概就是老乡挣钱后出去请客买醉，酒过三巡之后没管住自己的嘴胡乱吹嘘，结果当个英雄事迹顺嘴给说了出去，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所有的事情都往最坏的一面无可挽回的滑落，最终云泽被判入狱七年。

而梦瑶，等到回家送别完父亲，便毅然决然的去到了云泽的老家，以嫂子的身份承担起云落的生活。

如今的梦瑶，早已不再是那个害怕时间跑的太快的人，她能等，也愿意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