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已经是医生第三次过来说服阿兰了。两个白衣人还没靠近的时候,口罩老三已经闭上了眼睛,它的耳朵都听腻了,就希望他们赶紧说完赶紧走。
“你不能呆在这里,必须马上离开。”一个白衣人站在旁边说话,另一个人过来拉住阿兰,阿兰无动于衷,甚至是一点反应都没有。
别人也许不知道,但口罩老三清楚得很,阿兰几乎快哭干了眼泪,因为口罩老三的身体,湿了又干,干了又湿。
前几次白衣人过来劝说的时候,阿兰还拼命挣扎喊着不要碰我之类的话并用力摇头,如今她变得一言不发,就这么盯着马先生的脸,一动不动地,无声地流着泪。
阿兰表现出一副活死人的样子,倒是让医生和护士难做了,留也不是,赶也不是。
到底是阿兰的一再坚持有了效果,这种宁死也要陪在家人身边的坚定意志,怕是任何人都动摇不了的。两个白衣人相视了一下,互相摇摇头走开了。
口罩老三目送远去的白衣人,再看回马先生时,不由得又开始紧张起来。此刻,马先生躺在病床上,他大口地吸着氧气,完全没有任何力气和空隙跟阿兰说话,他的眼睛闭了又睁,睁了又闭,像是很想用眼神告诉阿兰什么,却又特别费劲,他的眼神既有悲伤又有无助,像是在死亡边缘拼命地擦过一次又一次。
口罩老二被白衣人拆下来时,被阿兰顺手塞进了马先生的枕头下面,在这个过程当中,无论口罩老三怎么喊它,它都毫无反应。
口罩老三知道,老二是真的走了,比起马先生那张由于不能自主呼吸而无比痛苦的脸,口罩老二的表情显得很平静,似乎在离开前没吃多少苦。
口罩老三没有哭,也不想再掉眼泪了。在医院里呆了这么些日子,它见过太多的死亡事件了,它眼里所能看见的那些躺在床上的人,几乎就像是死了一样,没有哪个插上呼吸管最后还能继续活命的人,大家之所以都在死亡线上拼命挣扎,无非就是希望能多活几天,继续亲眼目睹,这个残酷又难舍的世界。
马先生开始嘶吼了,确切说,他其实在哑叫,声音很不清晰,但如果仔细听,可以听得出他在叫什么。
阿兰本来跪在地上,这会直接起身扑在他的胸前,把耳朵尽量往他的嘴巴附近靠近,她的表情很紧张很焦虑,不知道是不是她太紧张导致她耳朵不灵了,反正她不知道他在叫什么,心急如焚的她只能哭着喊:“我听不见你在说什么,你再说一次,再说一次啊!”
阿兰的声音也变得很混浊,因为她总是一边抽泣一边在说,加上她自己本来也在病着,咳嗽反反复复,有时候叫得太大声,加上哭得厉害,她咳到干呕,咳到整张脸变红,咳到口罩老三的整个身体开始发烫。
阿兰听不见马先生的话,可是口罩老三听出来了。
这些天,只要它脑袋清醒了,它就会经常听见附近有人醒过来后在做垂死挣扎,那些人在临走前都习惯喃喃自语,像是在说一些只有自己才听得懂的遗言。可是他们不知道的是,口罩老三的耳朵灵得很,即便他们的声音再嘶哑,它集中精神,总能听见一些。
所以,当阿兰靠在马先生胸前那会,它听到了马先生拼命叫出来的话。
他在叫……苏……洋!
苏洋?那不是阿兰不久前见到的那个女人吗?口罩老三不懂了,马先生干嘛在这个艰难的时刻叫别人的名字,还是一个阿兰也认识的女人。
阿兰拼命地按着病床上的紧急按钮,一遍又一遍喊着附近的医生和护士。
有个白衣人走过来了,口罩老三看不清它是男是女,直到他说出话来时,终于知道他是个男人。
他拍拍阿兰的肩膀,说:“现在只能看病人的意志力了,这两天很关键,如果他能挺过去,一切都会慢慢好起来的。”
白衣人刚要走,阿兰死命抓住他的防护服:“你别走,求你了,帮帮我们!”
“我留下来也帮不了你,这个时候他只能靠自己了。我真的很忙很忙,外面还有其他病人需要我,抱歉了!”白衣人挣脱着走了,似乎不愿再多说什么,又或者说,他根本没时间多说了。
病房外头变得越来越吵,听声音,似乎又有人突然离开了。
阿兰几乎就要绝望了,她的脸色很是苍白,整个人无力地趴在马先生的床边,她把头埋在床单上,她很想嚎啕大哭,奈何只能无声抽泣,因为身体已经不允许她再大哭一场了。
口罩老三呢,它不仅身体难受,心里更加憋屈,因为它整个身体被阿兰的脸压在床单上,简直喘不过气。
就在口罩老三以为就快要被压到断气之时,隔壁床有个老人喊了一句话,顿时解救了它。
“嘿,姑娘,”他喊道,似乎故意提高了嗓音,但是声音听起来有点不顺畅,“这里,看过来。”
几乎是同时间,口罩老三和阿兰同时望了过去,隔壁床上躺着一个老男人,他眯着眼睛看着阿兰,不说话时他就在那里调整呼吸,他的脸上布满了一堆红褐色的老人斑,脸色看起来很憔悴,但比起马先生,他的精神状态算是不错的。
阿兰的眼神里满是忧愁,只听老人家深吸了一口气,继续说:“听我说,这个时候,哭是最没用的。一旦插上呼吸机,你就要放宽心,并且你要相信,他会好起来的,当然你可以选择难过,但那样只会适得其反,他撑过去的机会更加渺茫。”
阿兰的脸还是湿的,眼眶里还有眼泪在缓缓流出,泪水的湿气夹杂着阵阵热气,不断笼罩着口罩老三,一股咸咸的味道慢慢地铺满口罩老三的整个身躯。
阿兰的眼神里尽是煎熬和无助,与她相反的是,口罩老三在老人的眼睛里,看到了希望,看到了曙光。他就像绝望森林里的一抹暖阳,不仅明亮,还很温和。
“你说他会好起来吗?”阿兰怀疑地看着他。
“抱歉,我不确定。”老人摇摇头,再次深吸了一口气,看得出来他每吸一口气,胸口似乎都在隐隐作痛,但他依旧在坚持,“最后的结果会如何,谁都不知道,不过我很肯定,他现在更需要你的信任和支持,你如果难过,他会比你更煎熬,你若心平气和,他便有更多的精力,去撑过最难熬的时光。”
老人的一番话,似乎打动了阿兰,阿兰点点头,去附近拖来一张矮凳子,坐在马先生的身边,然后抓住他的手,拍拍他的手背,对眯着眼睛大口吸氧的马先生说:“放心吧,有我在,一切都会过去的。”
马先生眨眨眼睛,似乎听到了阿兰的话,阿兰的目光里,多了几分自信和勇气,她似乎感觉到了一点希望,她想努力创造更多的希望,为了马先生,也为了她自己。
阿兰的话,让口罩老三想到了口罩粉条,如果口罩粉条还在的话,它也想做它的精神支柱,它也想对它说同样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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