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个月见二哥,他说手边三万多张黑胶唱片,想做个展,我忽然想起骨碟音乐,便兴致勃勃跟他叨叨。
二哥更多关注黑胶本身的音乐质感和收藏把玩所带来的乐趣,而在我看来,这两种承载介质,都有着刻在骨子里的浪漫。
这种印在X光片上的音乐被称为骨碟音乐,也叫伦琴唱片| Rock on bones/Roentgenizdat骨碟唱片出现的原因,其实是因为上世纪五十年代,苏联禁止所有人接触西方音乐,禁止爵士,禁止摇滚,甚至禁止人民自己制造唱片。
那是一个“苏联人的明星只能是斯大林,所有文艺作品统统要给政治服务”的时代。西方的摇滚乐和爵士乐全被认为是反苏联的,国内的一些音乐也被定义成低级文化的非法宣传品。
“总的来说,那些鼓励青年人聚在一起跳舞,沉迷不计后果的激情的音乐都是违禁的。
苏联的年轻人只能偷偷听盗版碟,God save the Soviet Union然而,把音乐当成生活必需品的人们,又怎么可能禁得住呢,自然会利用各种方式获得音乐。
反抗的第一声来自圣彼得堡,音乐爱好者Ruslan Bugaslovsky仿着德律风根录音机,自主研发了一台录盗版碟的粗糙机器,他把刻好的盘交给朋友上街偷卖,自封为地下音乐厂牌金狗帮。
德律风根录音机,整体结构和唱片机类似,但使用了能在唱片表面刻出凹槽的针头,配有话筒,通常为战地记者使用谁是第一个发明骨碟的人已经无法考据了,但可以肯定的是,它与当时的苏联东欧的早期嬉皮(官方称之为阿飞|Stilyagi)活动关系不浅。在嬉皮运动的影响下,新潮乐迷、地下电台与知识精英达成了一种隐约的默契。
由于任何塑料材质都可以作为刻盘的原材料,为了让自己的钱包更鼓,很多年轻人盯上了医院里的X光片。前苏联规定,医院必须将逾期一年的x光片焚烧处理,它们是潜在的火源。因而这些X光片非常廉价,用糖果和伏特加就能大量换得。
用于制作骨碟的X光片有头骨也有脊椎这些被印上各种骨头的光片自然不会引起政府的注意。人们将音乐像制作黑胶一样印在X光片上,还可以把它们卷起来藏在袖子里,交易的时候也很方便。
“就像现在的毒品交易,卖碟的通常在小巷和废楼里交易,从肋部和袖口掏出来一摞唱片,这是猫王,这是Bill Harley,要哪个?”
有的光片买回来还有可能是方形的,需要自己裁剪后才能播放。 唱片中心的圆孔,通常是用烟头烫出来的这种黑胶唱片只能以每分钟78转的速度播放,只有一面有音乐,并且音质极差。
区别每首歌的方式就是商人用马克笔在上面写上歌曲名字,经常会出现音乐与名字不对应的情况。但对于几乎听不到音乐的苏联人来说,这些都可以忽略不计了。
碟商会在唱片表面写上乐手的名字,多数情况下都是错的 金狗帮也曾出过33转的唱片,音质更差,但歌曲更多一些在苏联时代,骨碟是昙花一现的,它只是众多地下出版品中的一种。时髦点说,这就是一个快速被消费的苏俄地下自媒体,寄生于非官方的传播网络之中。
它是当之无愧的地下聆听之王。便宜且方便获取的碟片资源,无限的复制可能性,造就了骨碟的疯狂普及。所以理所当然的,在1958年,骨碟被官方列为非法出版物,很多传播骨碟的人也被以各种罪名送进了监狱和劳改营。
刻过盘也卖过盘,自制刻盘机的钱是卖血攒来的,因为没向警方提供正确的信息被送去劳改两年想象一个这样的场景吧:
半夜一群早有预谋的阿飞翻墙进入医院,偷走一打打X光片,上面影射着各种人体构造……
阿飞们悄悄来到有母盘的人那里,带上刻录机,然后焦急的等待着一件件成品加工好……
莫斯科地铁阴暗的角落里,列宁格勒大街的僻静拐弯处,一群人打着暗号,然后在胡同里交易……
叼着烟穿着风衣的人四处张望,躲避警察的跟踪……
他们稍稍抽出一张骨碟,给买家验货……
Beatles,John Coltrane,Rolling Stones,David Bowie的歌声在地下室里,在紧锁门窗的筒子楼里,缓缓响起……
烟头满地,烟雾缭绕,伏特加酒瓶在大家手里轮转,不时的还有望风报信的人冲进来……
这就是50年代末的苏联东欧,骨碟如日中天的年代。
这就是苏联的海盗电台。
1950年的照片,男孩正要和他的朋友一起听点“音乐” Nick Markovitch,唱片购买者,也是上图中抱着唱片的男孩骨碟的影响持续了大约二十年,即使面临着牢狱之灾,投身这项事业的年轻人一点也没少。甚至是从监狱里放出来的人,出来的第一件事就是重操旧业,哪怕二进宫。
这些年轻人对改变社会制度没什么兴趣,也不想听官方认可的简单宏大的音乐,他们只想把选择音乐的权利还给自己。
“我曾经和我的表哥上街卖碟,迎面走来了一群人想看看货,我们到一栋废弃的建筑里准备交易,对方突然掏出来刀对我们说:要么把藏在肋部里的碟给我们,要么我们把刀插进你的肋骨。”
“我还留着一些当年淘到的优质骨碟,我保护得很好,放在唱机上能放。虽然没法和现在的唱片比,但微弱的旋律能让我想起青年时光,人们为了听音乐会付出很大的代价。”
Victor是唱片收藏家,唱片数超过30,000张。他最爱的是一张双面唱片,一面是小理查德,另一面是猫王对爵士、波普、摇滚的强大需求,是不会停歇的。虽然传播骨碟的惩罚是很有政治意味的,但传播骨碟本身甚至可以不是反抗权威的,只是出于纯粹的荷尔蒙需求。
普通的,普遍的,朴素的享乐意识,是没有任何政治元素搀和的:人们就是需要音乐,需要释放。人们海量的复制与传播,并不是为了集会,而是为了舞会。多数时候,一场Party远比一场演说来的刺激。
更进一步说:人们想听美国的摇滚乐,并不是因为他们热爱美国和支持资本主义,而是因为他们真的想赶上潮流,想成为最时髦的青年。Stay cool and stay away from politics.
狂热的Beatles爱好者,他也说过:约翰列侬是我爸爸时至今日,骨碟早已退出历史舞台,但人们仍旧把它作为社会和历史的标点,作为个人记忆的标点,来还原和品味当时的苦与乐。
人体构造的透射呈现与音乐的多媒体再造,完美统一在了柔软的碟片之上。低劣音质中跳动的节拍就像是那个时代阴影中的苏俄公民一样,拧巴而不屈。
一张唱片不再仅仅只是一张唱片骨碟在本质上只是一个音乐产品,但它所记录的,又并不只是被指摘为靡靡之音的爵士和摇滚,更是一个社会形态的缩影。
在政治生活已经成为了一种常态之后,一部分人在高压的状态下会自然而然的忽略政治语境的存在,把生活过得更像生活,颇有一种“超生活”,现实-超现实的感觉。
曾经风靡一时的地下音乐之王如果没有官方的高压,苏联东欧的前卫音乐、乐手和乐迷也许不会成为一个历史性的文化符号。但恰恰是额外的刺激,使音乐陡然变成了一等一的时兴“文化毒品“,而骨碟,就是土法注射剂。
直到1984,苏联对墙外音乐的审查还在继续,苏联文化部出版过一部禁止播放乐队名单:Depeche Mode涉嫌非政治、Madonna涉嫌情色、Michael Jackson涉嫌恐怖色彩、Motor head涉嫌道德败坏、Pink Floyd涉嫌反对苏联外交政策,名单上还有Metallica,Ozzy Osbourne,Prince……
几年前,一个去莫斯科演出的英国乐手在唱片店看到了角落里的骨碟,随行的俄罗斯年轻人都不清楚它的用处,只有一把年纪的老骨头才能明白它代表着哪个年代的故事。也许这只是一场「史前时代」的听觉体验,也许它只是冷战时期的一种压抑而被动的产物。但显然,在那个时期,你需要为你选择的音乐付出很多,超乎想象的多。
从某种程度上,这可以被当做是一个关于「付出」与「交换」的故事,有着一种我们不曾体会的热血与冲动,不羁与放纵。
而这,何尝不是一种另类的浪漫。
“骨碟,就是(苏东人)想象中他者完美的化身。这场奇妙的文化试验,映衬着苏联国家机器的里里外外。”—— Alexei Yurchak,《Everything was forever, until it was no more: the last Soviet generation》希望落展的时候,可以辟出一个小区域,有机会回到那个热血不羁的年代,体验一次苏联海盗电台。所以,如果你有骨碟音乐,或者相关的故事,告诉我。
部分内容参考:
苏俄转播 2014.07.02《骨碟:X光片上的政治与音乐》作者:吴鞑靼
公路商店 2018.08.03《当年苏联人是怎么“翻墙”听音乐的》作者:天天
X博士 2019.03.27《骨碟传奇:一段亚寒带叛逆聆听史》 作者:X博士
专题《玩物不丧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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