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和安安认识那年，我们都6岁，盛夏夕阳西下时。我顶着凉快的板寸头，蹲在村里的小河边，翻石子，揪小螃蟹。
“喂，小家伙，这是我的地盘。”这是他霸道无理的开场白。我扭头仰面，蹙眉斜睨了他几秒，直接淡然回归原位。
他当时脸上有多少黑线我不知道，是他后来自己修饰的，那时脸上的黑线都可以给我织件高领毛衣。
我只知道他走到了我身旁，一抹黑影笼罩而来。“小家伙，你去那边，这里是我的。”他不死心。我的暴脾气就上来了。
我一把扔掉手里的小木棒，猛然起身，和他对视。结果——我比他高。我趾高气扬，吼道:“你才小家伙呢！这条河是写了你的名字还是你家买了这块地？！叽叽呱呱跟村里的妇女一样！”我很讨厌村里的那些妇女，一天到晚闲着没事干凑在一起对之除她们之外的人议论纷纷。当然，也包括了我。
他似乎受惊了，狭长的丹凤眼上下打量着我。不像是在找缺点该如何反驳我，而像是在怀疑这细嫩柔声，怎么会从我这板寸头的小男孩身上嘣出来。
第二次见面，是在放学路上。
因为天天在外头野，阳光把我这个黄种人润得有点黑。再因顶了个板寸头，大家都不愿和我玩。有的甚至还嘲笑捉弄我。
“林森森，你长得真丑。”
“林森森，你是男是女啊？”
“哈哈哈……”
“林森森是没妈养的假小子……”
我终究没忍住，冲上去就是一阵张牙舞爪。一对四，我瞬间被秒杀，落入拳脚里使劲挣扎。直到一个声音的猝然出现。“喂！你们几个！谁让你们在我地盘打人了！”拳脚停了，脚步声带着害怕与慌乱，霎时远离。
没有头发可以给我凌乱，也不想让眼泪出卖我的倔强。很熟悉的声腔与脚步，我抹了抹脸，在他扶我前起了身。“谢谢。”我谢得很果断。
“喂，小家伙。”
2
……
“喂，小家伙，你几岁啊？”
“喂，小家伙，干嘛把头发剪这么短？”
“喂，小家伙，快叫哥哥，以后哥哥罩着你，谁都不敢欺负你。”
……
我们其实同一个村，只是之前都孤陋寡闻。我很野，他似乎比我更野。除了一起抓螃蟹，他还带着我翻山越岭，驰骋田野。果子熟了，我们钻进果园偷果子，塞满口袋；小鸟在树上做窝，他教我爬树（我竟然一气呵成，把一周才学会的他打击得无地自容），捅鸟窝，抓小鸟；我们拔干草燃火，挖地瓜自烤；我们在小溪边揪螃蟹，再到小湖里游泳；我不会骑自行车，他教我，我始终学不会，他耐心耗尽，说，“算了，以后我载你上下学。”
他慢我等他，我慢他等我，我们天天一起上学，回家。
他对淘气的男生说，我是他妹妹，谁要是再敢欺负我，他绝不轻饶。
他又对我说:“喂，小家伙，以后别留板寸了，把头发留长吧。”
我说:“凭什么听你的？”
他说：“因为我是你哥哥啊！”
太阳东升西落，时光辗转荏苒，我和安安已经闹腾了四年。这四年的时光，是我从未有过的幸福。他爸妈常年在外经商，就他奶奶照顾他，一来二去没管住，便成了过分的放浪形骸。他常带我去他家吃饭，他奶奶很和蔼，煮的饭菜是我长这么大吃过最美味的。我也跟着叫奶奶，她很喜欢我，总是给我夹菜，还给我织毛衣。她说她可喜欢女孩了，见到我就忍不住给我扎辫子，而且每次的款式都不同。
而我，却喜欢至极。
升五年级时，我和安安竟被分到了同一班，而且，还成了同桌。那时我才发现，虽然他总是携带坏孩子的形象，以致于不管是高年级还是低年级，见到他都暴露出多多少少的唯唯诺诺。但是，他的学习成绩，竟然能霸占全班第一！害我忍不住怀疑他是不是大半夜点着蜡烛悬梁刺股。
“怎么样？有我这么才貌双全的哥哥是不是很自豪？”
他嘚瑟得神采飞扬，我却默默给了他一个嫌弃的白眼。听到才貌双全，心里漾过微酸的味道。
和安安同了班才知道，他的受欢迎程度堪比一线男星。女生们总是有事没事的凑到安安桌旁，闲聊，说笑，问问题，还硬塞零食给安安。而他，都欣然接受。不过，有一样只有我可以嘚瑟。就是他把得到的零食，当着她们的面直接放到我的手里。“来，好妹妹，吃吧！”我就顶着投来的异样眼神，神气地“吧咋”起零食。
确实啊，学习好，善幽默，在一帮小兄弟里有权有势，还天生长了双撩人的丹凤眼的家伙，怎么可能不受欢迎呢？尤其是他那褪去的婴儿肥，时光正在镌刻的精致与棱角。
最好的形容，两个字:妖孽。
我的学习平平，语文还过得去，保持优秀没问题。但要是换作数学……呵呵，倘若十道应用题摆在我面前，就足以让我口吐白沫。
我不用主动，他便了如指掌。动不动就把我锁在座位上，给我一步步讲解。有时是放学，他带我去他家，边骂我蠢边在草稿纸上一笔一划。他说，“小家伙，咱们才和貌一定要具备其中一样，这样才能……”没等他说完，我就疯狂地朝他发起进攻，把他挠到地上，直至求饶。他却笑得比我还欢乐。
为了能配得上他口中“这是我妹妹”的称号，挑灯夜读、悬梁刺股的决心落在了我身上。白天他给我预习复习加辅导，晚上我自己躲在被窝里，亮个小电筒加以巩固。日复一日，付出终有回报。那一个学期，我的数学成绩进步得比刘翔跨栏还迅猛。总体成绩一下被拉上，名次迈入了班级前5。难以置信的数学老头还以为我考试偷看安安的，一双疑虑重重的眼睛在老花镜后头左右贼溜。
安安为了奖励我成绩的突飞猛进，和他的教导有方。用他存下来的零花钱，给我和他自己各买了双鞋。除了大小，其他都一样的鞋。
“以后一定要跟着哥哥走，这样哥哥才能保护你。”
那天，他牵着我回家。
那双鞋，我一直舍不得穿。结果，脚大了，就再也穿不进了。
3
小学顺利升初中，我和他还是同班，只是由同桌变为了前后桌。因为总是跟在安安身后紧追不舍，成绩上也好，玩闹上也罢，有他在的地方，便少不了晃着马尾大大咧咧沾他光的我。
我的头发，乌黑柔亮，六年的时光，它已及腰。我喜欢扎个马尾，简洁省事。自从安安成为我的后桌，一到上课，他的主要情致就是玩弄我的头发。
马尾降在他的课桌上，有他轻轻地拨弄声，还有他欠扁的私语声。
他: 用的什么洗发露，怎么这么臭。
我: ……
他: 哎，你有没有听说过一句话，叫作头发长，见识短。
我: ……
他: 发尾都开叉了，会不会保养？是不是女生？待我这个新晋理发师帮你修修。
我: ……
安安的交际圈广到就像一滴水随便落入某片湖，就能泛起的那一层层涟漪，漾到最角落的湖沿。不管他走在学校的哪个区域，教室，走廊，楼梯，操场，食堂，林荫小道……都有迎面或是擦肩的男女生跟他打招呼。有的直接叫他安安，有的还礼貌到叫他安哥，真是吓煞我的听觉。
当他们打完招呼将疑惑的目光落到我身上时，安安便会大方地介绍，“我妹妹。”这时候有些女生的神色就会从酸意的羡慕瞬时转为一场虚惊。唯独我，不知从何时开始，在他向别人介绍我是他妹妹时，心头换了股滋味。
因为他，我的受欢迎程度也在直线上升。尤其在女生堆里。（此时非彼时）
“森森，吃饼干吗？”
“森森，请你喝旺仔。”
“森森，我们一起去吃中饭吧！”
“森森，你的头发好长呀！真漂亮！”
……
“那个……森森，能帮我把这个交给安安吗？”呵呵，这封情书才是重点吧。
我成了帮他收情书的人工邮箱。至少一天一封，多则一天十封以上。我每天都把收到的属于他的情书塞进包里，到村口时递到他面前。“这是她们给你的。”
他挑眉看着垂眸的我。“不想看一下？”
“有什么好看的？”
“她们的文采可比你好多了，多看看说不定能”……
“才不稀罕！”我甩着马尾就想离开，结果被他一把拉住。几封情书，在我眼前，在他手里，用力对半一撕，成了破碎的纸张。垃圾桶成了它们最终的归宿。
“以后收到这种东西，自己想怎么解决就怎么解决。”
初二那年，我收到了人生第一封情书，来自隔壁班的语文课代表，张晨潇。我是我们班的语文课代表，在办公室有过几面之缘罢了。我当初收到时吓了一跳，还以为安安魅力大到连男生的性取向都开始逆向发展了。只有这一封特殊的情书，我忍不住拆开看了。
“林森森，人如其名，你就像一片森林，让我莫名地迷失方向。在办公室和你第一次相遇，我就忍不住想跟着你灵动的马尾，踏着你走过的步伐……”
“喂，小家伙，看什么这么认真呢？”安安一屁股落座在我身旁，吓得我做亏心事般地一颤。我咽了咽口水，把情书毫无保留地呈到了他面前。
一开始他还以为我一直在观赏他的情书，只这次被他当场捉奸。然而，当他撇了几秒后，脸上的笑容便渐次凝结……
三日后，我在办公室遇见张晨潇，原本总能对我莞尔一笑的他，对上我的视线时竟然只是牵强地扯了个笑，随即拿着作业径直离开。
我楞在原地，一群乌鸦带着六个黑点从我头顶飞过。
初二快结束时，安安突然问我，“中考后打算报哪个学校？”
“你打算报哪个？”我直接反问。
他没有考虑，眯着柔邪的丹凤眼，回道:“我可是你的护花使者，你报哪我就报哪。”
初二结束的那个暑假，我怎么也没想到，竟会成为最后一段我和安安在村庄里撒野的青涩时光。
抓螃蟹，捅鸟窝，爬树，游泳，偷果子……该干的我们一件未漏。
暑期结束倒计时第五天，下起了雷雨，我在安安家对着暑假作业快马加鞭。而他，还没有想宠幸作业的欲望。喂，你书桌上那几十张试卷，确定还没有胃口开动？”
他躺在沙发上沉默良久。我不是没有发现，前几日废话连篇的他时不时沉默，甚至还思绪乱飞。给了我一种欲言又止的错觉。
他起身坐到我身边，不安分的左手抚着我的马尾，食指习惯性地扭转我的发丝。一圈接着一圈。
“小家伙……”
“干嘛？”
他确实有言难开，但现实终须面对。“如果……我不在你身边，你会怎么样？”
“那我会过得更好啊！”我边写作业边调皮。但是很奇怪，他竟然反常地没有反驳。
“小家伙……我家要搬去市中心了，所以初三……”
手中的笔被我猝然刹住，有一阵空白与晕眩，帘卷窗外的雷鸣与雨声，向我隔空袭来。我不知道那天是如何从他家走回自己家的。好像撑了伞，又好像风雨太肆意，我的整张面孔都是湿的。
“……嘿嘿，那很好啊，你以后就是城市人了，我不是又可以沾光了……还有啊，我们说好报市一中的，到时候可别看不上啊……”
市一中，全市最好的高中，也是我俩的约定。
分别那天，我笑得尤其灿烂，只愿能够弥补那阴沉的天空。
他说，“小家伙，要不要送哥哥一个拥抱。”
我扬着笑，拒绝了。我说，“一年后，我要在市一中，再见到你的时候，给你一个大大的拥抱。”
他说好，不许耍赖。
我说嗯，一言为定。
他坐上轿车走了。
我一直站在原地，没有追，就算轿车消失在转角；也没有退，直至灰沉的天色化为幽黑的夜色。天空没有下雨，我的鞋面却湿了一片。
心里那种空荡，感觉又像是回到了六岁前，一个人的孤单时光。没有人一起玩闹、一起聊天、一起撒野，没有人给我耐心辅导，邀我吃饭，载我上下学，没有人在我耳畔叽叽呱呱骂我蠢……
似一抹狂风，卷走了八年的斗嘴欢愉。
但是幸好，我们还有一个再相见的约定。
4
初三开始，我像是被打了鸡血，“一定要考入市一中”的决心渗透了我的四肢百骸。除了睡觉、吃饭和拉撒，其他的所有时间，都被我拷上了各大试题的躯体，在我面前千篇一律，或是百态莫测。
有时候，一个目标，对于我们，是缺之不可。理想梦想都好，事物人物都罢，只有在远处牢牢伫立，从我们心头出发的射线，才能在某个彼岸稳稳停靠。与之汇合，茁壮成一条充实且不后悔的线段。创下一段完美，再来规划下一段。
努力和回报，99.9％都是正比关系。
中考成绩出来，我以总分685的分数被市一中录取。是全班成绩最高的，班主任差点没兴奋大哭。我何尝不是高兴地连蹦带跳，多想第一时间把这傲人的分数说给安安听。
安安，我给我们的约定画了半个句号，另外半个，不知道你有没有补上。
因为离家远，所以选择了住校。开学那天，市一中挤满了学生家长和私家车，挨肩擦背，水泄不通。我单身一人，报道完毕，将大包小包安置好之后，便在人满为患的校园、食堂、教学楼里寻找安安的身影。可是，当一切流程归为圆满，当烈日当空辗转为繁星黑夜，我还是没有找到他的身影……
会不会他也在找我而像我一样没有找到？会不会他被什么事给耽搁了？又会不会他没有进市一中？还是，他已经忘却了我们的约定？会不会更惨烈点，他已经忘记我了？
乱想了很多，每次想到第三个就不敢再继续。我只能一遍遍对自己说，他智商那么高，一定能考进一中……一定不会忘记我的。
开学后一个礼拜，周末返校后的那个夜晚，上完晚自习的我垂脑走在回寝的路上。晚风袭过，不骄不躁，带了丝暖意。当后头传来一声“小家伙”时，我仍旧以为是幻觉，径自向前。（因为那几天太想他，耳边总是出现他的声音，给了我一次又一次的失望。）直到——
“喂，小家伙。”近在耳前的熟悉音调，点燃了我脑海里的所有等待。
我忍不住转身，也就是在转身还未落幕的那刹那，一个大大的拥抱彻底释放了我一年的思念。
“对不起，我迟到了。”
5
他三班，我五班，中间只隔了一个班级。很近。我们一起吃饭，一起逛校园，一起斗嘴谈笑。就像是昔日的时光，还在原地，只是长大了几寸。他也是住校生，所以每天晚自习下课，他都带我去食堂吃夜宵。他向来都知道，我虽瘦小，但饭量一直都不小。
很多人以为我们是情侣，再加上安安即使是新生也拥有的超高人气，冥冥中的我也渐次承受起了一线女星的注目礼。每次和他走在一起遇见熟人时，他还是会像以前那样，一手自然地搭在我肩上，大方介绍，“这是我妹妹。”另一层意思就是：这是我妹妹，你们几个可不要动歪主意。
他有一帮兄弟，似乎都知道我是他妹妹，不管年龄比我大的还是小的，都像小花一样把我护着。久而久之，关系就熟了。
元旦放假时，安安做东，请大家吃饭，自然把我这个小跟班也带了去。十几个人穿着棉衣羽绒进屋，小餐馆的热度瞬间提升几节。
我刚一落座，安安便把一杯滚烫的热水递到了我冻得发红的双手前。“捂捂手，别把蹄子烫到。”切，你才蹄子。还没等我反驳，眼快的几个就开始闹腾。
“安安，你把我们也当妹妹吧！”
“对啊，安安，我们的蹄子也好冷，快给我们倒桶热水。”
……
安安嬉笑着蹦出一个“滚”，让小餐馆霎时充满了笑声。
刚点完餐，一个红扑着脸蛋的女孩加入了大部队。长长的卷发，黑珍珠般的眼睛。她一进来时，那几个话多的就忍不住起哄。
“哇，嫂子来了啊。怎么来这么迟呢？”
“就是啊，把我们安哥都等急了。”
……
双手紧贴着那杯热水，我盯着那女孩多看了几眼。我认识她，她和安安同个班，还是前后桌。有时从他们班走过时，总是少不了瞟见她和安安在一起说笑，或是面对面近距离地讨论课题。她叫文雅，三班班长，年级校花，成绩还是年级第一。
那餐饭，安安给我夹了很多菜，可我磨磨唧唧地只吃了一半。因为一半，差不多都凉了。
高一那个寒假，我一直待在家里。安安好几次邀我出去市里玩，结果都被我以天冷、家里有事等原因给拒绝了。我并不是自以为是地生闷气，而是又一个目标，出现了。
我要成为全年级第一，哪怕只有一次。
6
为了把握时间，除了放长假回家一趟，其他的小周末我都选择了住在学校。回家要转三趟车，不堵车也要花去将近三个小时，来回就是六个。六个小时，我可以做完五分之一的数学试题。但是，平常和安安吃饭闲逛的时间，我还是不舍得花在埋头学习上。
高一结束时，我没能挤进年级前50，所以高二理科尖子班的位子没有我的份。安安和文雅，一个第一，一个第二，还是在同一班。
安安问我，文科都能直接上重点，怎么就选了理科？
我故意自卖自夸，“像我这么追求完美的好孩子，怎么只可以单向发展？”
他笑得合不拢嘴，摸摸我的马尾带我去吃夜宵。
我一直让我的马尾与我的腰线保持齐平。
高二开始后，数理化渐难，由此我便成了去往办公室最勤的一个学生。有时候还夸张到一晚上三节晚自习，有整整两节外加一个课间十分钟，都在办公室度过。我真不知道那时的毅力和耐心能不能让我在零下40摄氏度的冰天雪地里把一箩筐的绿豆和红豆完美分开。
高二上半学期结束，寒假在家收到成绩单的那一刻，我不晓得我的嘴角咧到了哪个高度。
年级名次：10
我抓着成绩单，裹着羽绒服去簌簌寒风下狂奔了十分钟。心里欣喜着，又近了一步。
那个寒假，安安带我去了趟游乐园。我第一次去只能在电视看到的游乐园。我问他为什么带我到游乐园？
他开着玩笑说：“我从来没来过，就等着把我的第一次送给谁呢？”
高二下半学期开学，班主任问我要不要去尖子班，那样提升空间会更大。可被我给官方拒绝了。这学期我加了加马力，比他们所说的高考冲刺还动力十足。
期中考，没到期末，从我胸口出发的那条直线，便触上了本在遥远海平线上而此刻近在眼前的那个小点。又一个线段，让我亲自画上了喜悦。
年级名次：1
老师们恨不得把我挂在嘴边逢人就夸。同学们恨不得以我之气涨自己威风，“瞧，年级第一在我们班，而不是尖子班。”
那天是周五，傍晚一放学我就迫不及待地跑去三班，想在安安面前嘚瑟嘚瑟。然后，我就在他们班门口撞见了他，和与之并肩的文雅。
他摸摸我的马尾，对我说，今天有点事，不能陪我吃晚饭，让我别忘了吃。我看看他身旁的文雅，纵使心里有多般的失落，也忍着不显与表面。我眯着眼说，“我也想跟着去。”
“不准。”安安没有考虑地拒绝。“听话，吃完晚饭回寝室。”他再次摸摸我的头，走了。我不是滋味地看着他俩步伐一致地渐行渐远。掐指算起来，这应该是他第一次拒绝我。
哥哥，我考了全年级第一，你听说了吗？
我没有吃晚饭，也没有回寝室，而是背着书包，一个人在灯红酒绿下闲逛。斑斓的霓虹，似一座城市的眼睛，我们都以为自己能看透所有，却不知或远或近的它们，早已把我们的心情挖得透彻淋漓。
一步又一步，好像，我是从五点晃到了六点，又从六点晃到了七点，再从七点，继续晃向某个点……
很多时候，你最不想什么事情发生，那么那件事，就会在某个转角腾空出现。
还真的只是一个转角，一不小心就撞见了那一帮人。安安和文雅走在人群中间，文雅挽着安安插在裤袋里的手臂，那么自然。大家有说有笑，何尝不是一种快乐？
我不知道当时在原地愣了多久，也不知道大家见到我后是惊讶还是开心？因为我的视线落在他俩紧贴的手臂上就没在离开。直到安安生冷地抛下一句“我先走了”，弃下挽着他的那只手，而走近我拉起我的手大步离开，我才缓缓有了知觉。
他紧拉着我的手走了多久，我没在意。我唯独发觉到的，是我们俩谁都没有开口讲话。那时的安安，是我认识他以来，最沉默的一次。
他见到我出现在转角的那刹那，挂在脸上的笑，所化为的堂皇。
学校大门早已关闭，我被他拉着去了距离学校不到十分钟且属于他自己的小公寓。他把大床让给了我，自己睡沙发。那个晚上就这样过了，没有任何的解释。当然，也不需要解释。
7
他送了我一条项链，吊坠是小树状的，有枝桠伸展的轮廓。他说，“这是特等奖，奖励你超过了才貌双全的我。”愿我像一棵小树一样，长出更出色的枝桠，创出属于我自己的一片森林。
原来，他知道。
虽然每次考试第一的头衔有点微动荡，但是全段前十，我已经能牢牢稳住。最重要的是，我离他很近。
时光很匆忙，几场若大若小的考试下来，便是一个高中，荏苒三年。
高考分数线出来，他问我，“还没想好报哪里吗？”对，他之前早就问过我，却被我给敷衍了。
“哥哥，你难道不想出国看看吗？”我前言不搭后语地反问着。他狭长的丹凤眼怔了怔，“你想出国？”
我扬着笑，“当然想啊！出国多气派呀！要是我有那个资本，我肯定出国。”我的语气，充满了憧憬。“所以……要不你出国留学吧？到时候我就可以炫耀了……”
高考结束当天，安安的奶奶回村找我了。依旧那么亲切，依旧那么和蔼。直到——
“……森森啊，安安的父母亲都想他出国深造，然后娶个门当户对的，这样安家的事业也能稳稳当当。可是他一直都不肯。我知道，你们俩关系从小几好，他百分百就是因为你才不愿意……就像当年上初中，本来初一就让他去市里上，可他却偏偏不听。要不是初二那年他母亲逼他，如果他不去市里上学，就全家搬去外省，再也不回这个城市，安安也不会选择在初三离开。可是现在，我们都管不住他了。除了你……孩子啊，你是个好姑娘，我知道这对你不公平，但是……就当是奶奶恳求你，我们安家需要安安……”
“放心吧奶奶，我会劝他的……”
开同学会那天，我们好几个班级一起，热闹非凡。大家向安安敬酒比向老师们敬酒还频繁，所以一来二去，安安就喝多了。
我去洗手间时，撞见了文雅。如果没记错，那是她第一次跟我说话，而且，还是自言自语型。她说，她很羡慕我，能让安安这么死心塌地地喜欢我。
她还说，“林森森，你知道吗？高一开学前几天，安安为了我腹部被人刺了一刀，伤口虽然不大，却还是需要静养。可他呢，说为了履行自己和妹妹的约定，顶着伤口就提前出院。”
“高二的那个晚上，我们和之前刺伤过安安的那帮人冰释前嫌。我们从KTV出来，当我率先望见你出现在拐角时，我趁他不注意挽住他的手腕，结果……呵……他应该没有跟你解释，他向来就是一个不爱解释的人。他那天不让你跟着去，只是怕那帮人会盯上你。”
“他为了能多陪你，带你吃夜宵，父母给他买的小公寓不住，非要挤在宿舍里……”
“我还一度的以为他喜欢我，呵……都是我自作多情了。”她看起来像个经历沧桑的老者。最后他还不充了一句，“林森森，你真幸福。”
那天，我滴酒未沾，甚至，连一口饭菜都没有入口。
最后，是我挂着眼泪，单肩扛着踉跄的他回了他的小公寓。然而，刚把他扶到床上躺好，正打算起身的我就被一双手拉进了他的怀里。他翻了个身，把我摁倒在了床上。
“你装醉啊？”我很气愤，没醉竟然让我抗那么久！
但是，他没有出声。狭长的凤眼有点迷离，泛着酡红的脸颊氤氲出一股酒气。没等我再开口，他的双唇就贴了上来……
不知道，他还有没有记得。
8
他送了我一只触屏手机，让我用微信，方便我们联系。
我天天收到他的消息，语音、动图，或视频。久而久之，我开始逼迫自己，狠心点。
大一下学期，我竟然遇到了那年初中给我写了第一封情书的张晨潇。我只能用世界太小来感叹。
他的第二句话就是，“哎，安安呢？没跟你一起吗？”
我扯了扯笑，问道：“为什么要跟我在一起？”
他：“呵呵，你们俩分手了？”
我：“……”
他：“当年给你情书的第二天，安安就来找我，让我打消追你的念头。我还倔强，问‘凭什么，你不就是她干哥哥’。结果他瞪着我，一字一句地告诉我，你是他女朋友。”
呵……
眼眶漾着红雾，我对着张晨潇恳求道，“可不可以帮我一个忙？”
我把留了12年的马尾，剪了。
我在朋友圈发了第一张照片：和张晨潇穿着情侣装的甜蜜合影。并附带一句话：感谢遇见你。
感谢遇见你，为我遮风挡雨12年的你。
第二天晚上，混着夜色上着毛概。上到一半，教室里猛然冲进来的人，让我的心狠狠一颤。当着百号人的面，安安面无表情地走向我，抓起我的手臂就往外走。
他，竟然从国外……
我被一路拉到了校园湖边。等他放开时，手臂生疼得厉害。
“我要听解释。”他看着我，没有温度的丹凤眼。他生气了，我第一次见他对我生气。
“解释什么？”
“你的朋友圈。”
我咬了咬牙，冷淡启口，“哦，忘了跟你说了，我交了个男朋友……”
“林森森！”他一阵嘶吼。“谁准你交男朋友了？！谁让你把头发剪了？你是蠢吗？你是眼瞎吗？还是没心没肺……”
“够了！”我知道，这一出，注定会有，只是早晚的问题。“你有完没完！我有我的生活，我有我的自由，我也有我自己的爱情。你管了我12年，管够了没有啊！”
一切似乎都安静了。他没有出声，只是有眼泪从他的眼眶里无声下滑，一滴滴落入尘埃。我模糊的视线，从他湿透的双眸里看到了一万个不相信。不相信，这12年，在我心里，他只是管了我……
对不起……我没有资格永远地霸占你，甚至让你花上一辈子守护我。小河边遇见你的那一刻，我虽然理直气壮了，可心跳却莫名地加速了。最初的遇见，未必是永恒的结局。12年，你的付出，对我这个没有母亲，父亲却忽冷忽热的人来说，真的足够了。
我本以为自己变得足够好，就能更好地和你在一起。结果，一个门当户对，就瞬间把我十几年来的努力瓦解得支离破碎。
哥哥，你会找到更好的。这是第一次喊你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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