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把房间里布置的像荒野中无人的小屋:墙角堆着几张旧报纸,那是我向图书馆要的;屋子里只有两个沙发,我买了原木色的沙发套,这当然可以报销;小桌子摆放的位置很随便,就像是很久以前被人随意一推,几十年都没动过一样。
窗外阴沉沉的,天空如泼了墨似的,并非是渐渐步入黑夜的时辰。
有人打开了门走进来。她神色紧张地坐下,不动声色地观察我精心布置的房间。
来人和我差不多大的年纪,见到我略显惊诧。
“您是实习医生?”她填完几张表之后说。
我尴尬地笑,“是谁告诉你的?”
“没人告诉我,你看着就像。”她说,“没事儿,我不介意。”
“但我这不是第一次实习。”我说。
“我也不是第一次来看病。”
她填过的表最后一项空着没写。
“你之前来过几次?”
“两次,”
“都是为了解决什么问题啊?”
“忘了,”她说,“反正不是什么重要的事儿。”
过一会儿她说,“好像是有段时间睡不着觉,还有一段时间每天做噩梦。”
“后来没事了吗?”
“后来我把它忘掉了就没事了。”她说,她的目光变成了审视的目光。
“忘掉了啊。”
“我见你最后一个问题没有写。”我指着表格说,“这次来是想解决什么问题?”
“那堆报纸是干什么用的?”她忽然望向墙角。
“你注意到啦,”我说,“什么用都没有。图书馆的废报纸。”
“怎么不把它们摆整齐?”
“也许你看不出来,这是为了营造一种自由谈话的氛围。”
她轻笑着说,“看不出来。”
“所以它们就那么乱放着。”我说,“你是为了解决什么问题来这儿的?”
“我什么问题都没有。”她说,“我也许是觉得无聊。”
“那么可以说你是为了自我实现或是更好地了解自己的情绪?”
她瞪大了眼睛望着我,不知是不是故意装出来的疯颠似的笑,“你相信我刚才说的?”
二
她什么问题也没有,只除了一件事。她说了长长的一段话,期间断断续续跑了几次题,最终表明她不比我擅长讲故事,就由我来像写新闻报道似的将这件事还原。
“真的非常抱歉,导师忽然要开组会我也没办法。”
“好吧。”
“非常不好意思。”
“没事儿。”
“嗯嗯,明天晚上请你看电影。”
“有什么好看的么?”她不乏生气地说。
“哎明天跟你说,我室友都推荐了。”
“开会去了,拜拜。”
她便自己吃完饭之后,望着学校的大门,门外有一片不算小的湖,她就想出去在湖边走走。那时她看着我说,“就像有人在外面等我似的。”
春夏之交的湖边还没有许多烦人的飞虫,湖面吹来的风带有鱼腥味,这鱼腥味反倒是城市中的一抹清新。
湖边的梧桐树上装有彩色的探照灯,只有绿色和红色两种,从远处望去就像是在扮鬼脸。她走在这些树底下,去年冬天未落尽的枯叶还会迎风飘落,红色的,绿色的。
往湖对岸望去,湖面平整如镜,映出对面的灯火辉煌的高楼。她不知为何觉得难过,回忆中有些东西涌现,但又模糊不清,她在湖边的长椅坐下。
身后有不时驶过的汽车,偶尔还能碰到同样在湖边散步的行人,他们多半不是一个人。她坐在长椅上双手捂着脸哭啊哭,慢慢才明白自己为什么感到难过,她想起了小时候站在长着杂草的土堆前,有许多人也这么哭。
“那里面是谁?”我打断她问。
“妈妈。”她回答这句话时声音变得好像小孩子。但继续说下去时仍是大人的腔调。
她沿着湖边走远了,走到栈道上,沿着窄窄的栈道往湖里走。尽头有一处平台,平日里常有人坐在那儿聊天。今天一个人也没有。
她独自坐在栈道尽头,两腿垂在湖面上,她望着湖面出神,想象湖水其实是可以承载人重量的地面。
她说,这时候她发现一件奇怪的事情,湖堤上有阶梯通往水下,不知道这种阶梯的意义何在,但它就在岸边。有时她也走下去过,把手放在湖水里,冬天的时候湖水是温的。
她看见一个女人走下阶梯,女人的身后有车照常飞驰而过,那女人走到水中仍然不停止,好像湖水已经干涸了似的。
那女人往下走,她坐在湖上看。湖水没过女人的腰部,没有浮力的阻碍,她就像是在下宿舍的楼梯。渐渐走进水中,头顶消失在水面一下,安安静静的。映着灯光她看到辐射出一圈圈的波纹。
“我一点都不害怕,我知道那是幻觉。”她说。“因为那感觉就像在做梦。”
“你能不能说说,那女人长什么样子。”
“每次我都看不清楚,”她说,“在梦里我也看不清楚东西。”
“每次?”
“第二天我和朋友一起去了。”她说。“此后我每天都去。”
三
那的确是我第一次实习,但不论是导师还是她都对那几次咨询有很好的评价,不但如此,她对心理学异常的兴趣使我们成了好朋友。
那次咨询的关键在于,我看到了她的一条朋友圈,发在她母亲的七周年忌日,上面写着:不知不觉您已经在地下长眠了七年,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够再见到您,希望这一天快快到来。您的女儿。
她在此表现出来追随母亲到地下去的意愿,同那天晚上对母亲的思念对照起来看,正是这个幻觉完成了她不能在现实中做到的事情。运用解梦的方法去解释这个幻觉,一切都变得十分明了。生命本能使她不能在现实中自杀,这被压抑的愿望就在梦一样的幻觉里完成。那女人的形象就是她自己。
当然,精神分析算不上科学,解释的关键在于病人的认同,假如她不觉得有道理,他人的解释就是无稽之谈。
然而她说她早就这么想了,只是没说出来。她听到这个解释便如释重负,露出笑容,说再没有比这更合理的解释了。
四
后来不知过了多久,有一天我们看完电影回来,时辰尚早,正值春夏之交,晚风温暖宜人。我说不如去湖边转转。她说她也想去。
梧桐树上还挂着彩灯,枯叶漂在湖上。
我们一边谈论毫无意义但有趣的话题,一边走到湖边的栈道旁,栈道尽头的平台空无一人。我们在平台上坐下继续聊天,我想到一件事。回头望去,湖边的汽车不断行过,堤岸上有三三两两散步的行人。其中有一个独自默默走着。
“你看那个女人。”我说。“和你之前见到的像不像。”
她看到了。“怎么还说这件事呢。”她说,“那只不过是我的幻觉。”
“而且,并不是什么开心的幻觉。”她低头望着湖水说。
“好嘞那就不说这个了。”我赶快说。
我们就继续聊刚看过的电影。
忽然她用胳膊碰了碰我。“你看。”
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湖堤的阶梯上站着一个女人,她一步步往下走,月光照在她披散的头发上,染上梦的色彩。
只不过在她将要走进水里时,抬头望见我们,她笑了笑,如同在跟偶遇的熟人打招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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