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里的事

      “船载的金银，填不满烟花债。”这话是《儒林外史》中，一个老太太对房客兼嫖客的劝告。大意是说，青楼之人，只认识银子，别谈感情，也别沉迷，这是个填不满的无底洞。那些自以为痴情的男子，钱财耗尽，到头来终须是一场空。被劝的是陈四老爷，这位和当地国公府里的公子有表亲关系，自以为是贵人，对老太太的劝告不以为然。一开始，娇娘子对他百依百顺，并且海誓山盟；等国公府的亲戚搬家，自己再去青楼和“心上人”相会，没成想吃了个“冷屁股。”

      你觉得自己风流倜傥的万人迷，错了。

      有位今年倒霉的大人物，在他还没有发达的时候，当年因为工作关系，个人之间还有点交往，也曾经深夜“抵足而谈”，——（回忆这个，就有攀附的嫌疑，唉！）。但随着他社会地位火箭般不断蹿升，我们之间的关系早就连路人也算不上了。我还认识他是理所当然，他早已不认识我更当然理所也。社会学常识告诉我们：人是分层的。不光分层，还分品质。猪八戒虽然也有朋友，但这些朋友一定也是猪八戒的水平，不光好吃懒做还一脸憨厚状。猪八戒和嫦娥，要是谈论爱情，谈论广寒宫婵娟如何浪漫，显然不会有共同语言。你月薪五千块，愣说和一年偷漏税几个亿的人是相好，某某时刻还有一腿，那距离大嘴巴子抽一顿的下场恐怕就不远。

      人家的，就是人家的。

      但作为一种“只要你过得比我好，我就受不了”的动物，虚荣心的毛病难以改之。和朋友聊天，谈到相关话题之时，我不时还有想说说“当年和老虎如何如何”的冲动。不过，我也知道挨大嘴巴子的滋味不好受，所以还能多少克制自己。但人如果长期处在社会底层，一有能够吹牛的机会，恐怕还是忍不住要吹上一吹的。还是《儒林外史》，里面有个牛浦郎，冒充一个名士牛布衣，引得县官慕名来家里看望。牛浦郎端出名士的架子，和县官亲亲热热，让两个舅舅端茶倒水做服务，还嫌弃舅舅们不懂规矩给自己丢脸。等县官辞去之后，舅舅忍不住发飙：竖起根草来还有高低，咋说你也是外甥。即便你相与了一个老爷，你毕竟也不是一个老爷！没得扯淡——装什么逼啊？

      有一次，和某大款吃饭，大款神侃自己有多少产业。坐上一位朋友不耐烦，冷笑曰：你有再多钱能咋，反正一分钱也不会给我！

      深以为然。但我总怀疑：如果这个大款发了神经，愣是要把自己的财产分一半给我这位朋友，不知道他的脸色又将如何。

      “装逼”之所以“装”，是因为成不了“真逼”才需要装。人生就是一场没有彩排的表演，装的极为认真，入戏之后，似乎自己也随之真“逼”了起来。把自己吹成一个球，别人看你的眼光就会温柔妩媚。连“装逼”都能取得这种效果，那真逼的待遇就更可观了。契诃夫在《胖子和瘦子》这篇小说中，就把这事儿说得很明白。本来以为自己是八品文官（似乎相当于咱们的科级副科级之类）就可以拿出来显摆的瘦子，遇到多年不见的发小，一副得意洋洋的模样。可听说对方是三品文官（大约不低于咱们的厅级干部罢），就低三下四谄媚起来。胖子对此恶心得要死。胖子可能属于“苟富贵勿相忘”的人物，但这样的人物能爬到如此高位，似乎有违常识，到底是用了什么手段，就不得而知了。

      那某些年代，因为文化、制度等原因，大伙儿都指着上级的眼色活着。所以拍马屁之风，从古到今，飘飘漾漾，浪荡个不休。“郭霸尝粪”的故事不知各位是否听过。我曾经写过一篇小文章，未曾发表（正人君子认为不足教化人心，不肯予以发表）过，现一字不改，照抄如下：

      世上污臭之物甚多，然最堪令人作呕者，莫过于大粪矣。物之粪便，尤以人粪为味之最浓烈。常听小子戏曰，“你吃屎去罢”！以喻人脑残。概若不脑残，为正常人类者，孰能欣欣然甘心吃屎乎？

      人情世故，大抵如此。然泱泱中华，无奇不有。《二十四孝》第二十一则——《尝粪忧心》云，南北朝齐梁时孝子庾黔娄，因老父病重，忧心如焚。为知悉老父病情是否可愈，听从医生指点，为父尝其粪味。其事曰：“庾黔娄，为孱陵令。到任未旬日，忽心惊流汗，即弃官归。时父病始二日，医云：欲知瘥剧，但尝粪苦则佳。黔娄尝之甜，心忧甚。至夕，稽颡北辰，求身代父死。”

      以粪味知人生死，医理玄奥，门外之人，无从知矣。然《二十四孝》故事，确有之乎？庾黔娄之举，虚实之间，只欲教人向善耳。正所谓：故事里的事，说是就是不是也是；故事里的事，说不是就不是是也不是。

      由此而言，虚虚实实，皆由人心。可让人瞠目的是：史书之上，竟有赫然将其事当真，并付诸于行动者。《资治通鉴》之唐纪二十一有载：“宁陵丞庐江郭霸以诌谀干太后，拜监察御史。中丞魏元忠病，霸往问之，因尝其粪，喜曰：‘大夫粪甘则可忧；今苦，无伤也。’元忠大恶之，遇人辄告之”。

      元忠之于郭霸，非生身慈父也，亦非生死相交也。然郭霸为元忠尝粪，不避恶臭，甘行人间之至可呕者，何哉？无他，元忠，当朝冢宰，位高权重，郭霸之顶头上司也。向权力献媚，方式多多，唯尝粪之机，可遇不可求也。粪甜，其必恼：领导病情严重，寻即翘小辫子矣，真真他妈脑残，白白吃屎矣；粪苦，其必喜：领导病情好转在望，知其尝粪之忠，加官进爵，亦大大有望矣。

      噫！君知世事亦有不可料者乎？郭霸吃屎，为其味苦而喜，孰知其后来之苦，未能换得喜乎！元忠乃唐初耿介之臣，大恶郭霸之丑行。既恶之，遇人又辄告之。郭霸以谄谀为其法宝，欲以吃屎献媚，不料反遭羞辱，非为时之朝野内外不齿，亦为史官秉笔，成千古笑谈者也！

      元忠之屎，后必无人肯吃矣。然元忠者，凤毛麟角也。郭霸之流，犹自不绝如缕。顾看今之人杰，岂不复有甘心吃屎者乎？

      郭霸其人已经湮没在历史中，所以我们可以随便调侃“郭霸”之流而不怕报复——现在“郭霸”固然可能也有，但相信不会有人跳出来承认。尽管如此，躬身自省，谁敢说自己和郭霸没有一点基因上的相似？在一个点头哈腰成为文化的社会里，能独善其身的，那是高手。

      众所周知，我们还有一个优良的传统：说和做是两码事。所以历代以来，大家都嘲讽郭霸，赞扬陶渊明——以表明自己的立场：金钱地位面前，老子也是有尊严的，也是不会为五斗米折腰的！

      算了，多说无益。大家都是成年人，还是马大师金句有道理：耗子尾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