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回归
一九七三年初夏。生产队准备开镰割麦,二哥绝早叫醒姬谦一起上街。姬家池村往西北走二里地,便是上泾小街。小街有座名叫赛芬的石拱桥,连接运河两岸,西侧叫单家集,属于另一个县。东侧小街当中青砖小道碎迹斑斑,老房子高低错落,鳞次栉比。街上的店铺原先大半是姬家祖产,老屋没啥变化,只是窗框和门板比以前更黑更斑驳。过去小街逢五有次集,集市除交易粮油农具、家禽家蓄、捕鱼捉虾工具外,也来些测字看相、拔牙补牙、卖老鼠药的摊子。门店有杂货店、面店、银匠铺和茶馆说书场。姬谦记忆最深的是小时候满街飘香的油条大饼味道,还有耍猴、卖拳头人。如今几乎绝迹,街上仅剩三爿供销社门店。
兄弟俩用肉券买了一斤肋条肉,又去北梢头买盐和酱油。到店门外,姬家晖从里面出来,向兄弟俩微微点了点头,急匆匆的走。营业员喊:家晖,酱油!二哥回出去帮她叫人,姬家晖早已跑得没了影踪。进门,营业员一拍脑门说:晓得了!原来家晖来打八分钱酱油,付了一毛钱,营业员错把五分角子当二分的找了他,家晖兴奋的调转屁股就走,忘了拿酱油瓶。兄弟俩笑着替他还了三分钱,把酱油带家去。
回到桥堍的肉铺,一群人围着看两人吵架。姬谦听见是堂兄声音,便拨开人群探个究竟。原来堂兄和白癞痢共同合买了一个咸猪头,每人付一半钱。白癞痢原先杀过猪,想显摆显摆自己本事,对堂兄说,猪头由他劈,保证均匀,由堂兄先挑。不想一刀斩下去,猪头一半小,一半大,堂兄拎了大的半爿猪头就走,被白癞痢一把揪住,反悔要重秤算钱。堂兄说,男子汉一言九鼎。白癞痢说,开个玩笑还当真?
围观的人议论,两个都是螺蛳脚里想挑出精肉的人,今天有好戏看了。姬谦把堂兄拉到一边劝说,堂兄说:我又不想沾他便宜,是他硬要和我横东道。二哥对堂兄说:你和他合买啥猪头,他不沾便宜肯歇?白癞痢听了笑道:家田,你别只帮自家老兄说话,我是沾便宜沾惯的人,你家家德也是带秤买小菜的人,我俩至多半斤八两!姬谦与白癞痢商量,把钱退给他,猪头他们全拿走。白癞痢说:我现在再到哪里去找合买猪头的人?姬谦说:这就是你自已的事了。白癞痢钭瞟他一眼说:姬谦,你本事大?堂堂大学生还不是回家种田!
二哥一听窝火了,提着嗓门说:白癞痢,你嘴巴不干不净发痒啊?白癞痢说:家田,我说了你还想动手打我?二哥说:我要动手,一只手拎你塘河里去洗冷浴,信不信?家晖回来寻他的酱油瓶,钻进人群说:白癞痢,别狗B倒灶,姬谦坐在家里每月有三十六块补贴,你吃辛吃苦做一年,能见到三十六块现金?又对三人说:和他啰嗦啥,十个癞痢九个刁,还他钱,我们走!姬谦挖出八毛五分钱往白癞痢手中一塞,堂兄拎了两爿猪头就走。
堂嫂和二嫂坐门口楝树底下拣菜,一位妇人站边上咭哇呱呱说话。那妇人是她们远一房的妯娌,家住村西南头,与隔壁的亲妯娌关系恶劣,今早二家为鸡的事又差点动手打起来。她家养了三只母鸡,隔壁捉回来一只骚公鸡,天天在场上菜地追着母鸡调情,十天,把她家三只鸡婆全遭邋成了癞痢婆。母鸡从颈到尾,背上连一根鸡毛都没剩,朝天翻着粉红色鸡皮,上面结满了丑陋的褐黑色疤痂。母鸡原先一天生三个蛋,现在三天只生一个。妇人看堂嫂和二嫂都不怎么接她话头,见兄弟仨拎着猪头猪肉回来,拉住三人帮她评评理。堂兄听了几句,不耐烦打断道:于桂芳,你们二家倒稀奇,三天吵二头,十天打一架,家里的鸡扎姘头,也要我们出面帮你解决啊?于桂芳说:喔唷唷,你们听这大伯说的……堂兄父亲柱着拐杖从家门口出来,二人立即闭上了嘴。
大伯找姬谦有话说,把家德家田于桂芳三人支走。大伯是家族中的权威,最看重姬谦,今天当着堂嫂和二嫂的面,突然与他聊起婚事。姬谦心里明白,大伯是个通透之人,肯定是受二位嫂子所托,勉为其难才当着二人面故意说的。姬谦没思想准备,只得先答应考虑考虑。
麦收结束,梅雨连绵。姬谦站在大门口凝望天空,看风起云卷。二嫂拿着把青花伞进来,请他上街去接丁文文,见他迟迟疑疑,开玩笑说:今天可不会再落鱼了。前年夏天,村上落过一场鱼雨,几千条鲢鱼鳊鱼鲫鱼从天而降。有人说,古代天上曾经下过小麦雨,国外下过银币雨。天上能掉馅饼的好事,让村民们浮想联翩。去年秋天,空中果然纷纷飘起花花绿绿的纸片,大家肯定那是天上落钞票了。拾起来一看,原来是台湾那边用气球散发的传单。有的人见了传单上的美女而想入非非,有的惊叹资本主义社会的繁华,有人说,蒋介石老了。丁文文是二嫂二小子姬承志班主任,因她母亲与二嫂同村同族,所以走得近。二嫂一心一意想把他俩捉成一对,现在又得到大公公加持,信心倍增。
姬谦在泥路上走,泥浆粘得象糯米团子,到处水田茫茫,虫鸣蛙叫,田里两三成群的人在捉发水鱼。街头铁匠铺的高师傅正站门口抽朝烟,见了姬谦,请他进去坐一会。高师傅虽没上过几天学,却崇拜文化人,最喜欢听姬谦吹铁匠从三千五百年前用陨铁开始打造工具到尊为百匠之首的历史。高师傅会打犁锸铲锄耙镰斧锛锤凿锯镊刀等,尊太上老君为守护神。
铺子因没煤已早早收工,静悄悄的,小师傅刚端了碗乌黑的大麦茶给姬谦,高师傅侄儿高立标背抄着手踱了进来。他是上泾大队书记,来给大队民兵打二十八把刺刀。高师傅对他说:我跟你说过多少遍了,阿叔从来只打用具不打凶器!高立标瞥了眼姬谦,又看看那把青花伞说:阿叔拎勿清现在形势,牛鬼蛇神多得很。高师傅提起右脚,把朝烟筒往鞋底用劲敲了三四下,高声说道:去去去,别闭着瞎眼放臭屁,当了个吊毛大队书记,眼乌珠就插骷髅里。一面说一面把他推出门去。高师傅回来对姬谦笑道:我这侄儿当了几年兵,仍然愣头愣脑,他迷上丁老师,是癞疙宝想吃天鹅屎,和你别苗头,白日做梦。你二嫂人好,眼力也好,丁老师可是天仙美女,全公社只有你才配得上她。
高立标迷上丁文文很久,路人皆知。他几乎天天上街,学苏联大文豪高尔基写诗,豪称要写一百首情诗,献给她。丁文文把他的情诗贴到大字报栏里,收到他情书后,根本不拆封,聚了二封就用大洋钉钉在情诗二边。高立标不恼不气,持之以恒,坚信生吃螃蟹活吃虾,火到猪头烂,功到自然成。
姬谦到了学校,把姬承志叫出教室,要他把青花伞转交给丁老师。姬承志一把拽住他手说:三叔,你可别坑我,上次你和丁老师分开到家,害得我被老娘骂了个臭死。姬谦没法子,只得等到他们放学。
天上黑云灰云间透出一缕日光。姬谦和丁文文一前一后在前面走,承志掮着三把雨伞跟在后头,见后面远远跟着高立标,不时回头朝他吐吐舌头。
姬谦的婚事成了二嫂最大心病。介绍了几个姑娘都是冬瓜撞木鱼,响也不响。不是姬谦看不上人家姑娘,而是他根本没讨老婆的念头了。那年,姬谦从射湖农场被接回老家后,身体时好时坏,七上媛在他心里已凝成了死结,心如死灰。后来收到兰兰来信,得知导师又沉江而去,又受重重一击,又口喷鲜血,一家子大呼小嚎。二嫂流着泪向他说:姬谦,一个人心死了,就真没救了,我和大嫂疼你一场不容易,你不能夠!姬谦五个月不说一句话,呆呆地凝视床顶屋梁,凝望高窗里走过的月亮,以及月亮走后窗框里留下的两颗星星,眼角不自滑出冰凉的泪水。姬谦梦幻般追忆上媛,追忆导师,积极入世的家国情怀彻底灰飞烟灭,自已宁愿和上媛导师一起被打回原形,跟他们同去。
孤寂中,姬谦头脑里时常浮现小时候一个送别场境。那是母亲去世后不久,大嫂接他去吴州上小学,在南望街上轮船码头分别时,二嫂突然抱紧他,泪水如珍珠般滴在他头顶……轮船晃晃荡荡,水白茫茫一片,二嫂二哥踮着脚板目送他。再后来,姬谦没了泪水,口干唾苦,却凝出一腔愤怒。他冷寂孤独地考问自己灵魂,是想死的时候死,还是该死的时候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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