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前此讲了崔颢的《黄鹤楼》与李白的《登金陵凤凰台》,讲了李白与崔颢之间登楼赋诗的千古公案。想当年,年轻的李白登上黄鹤楼,见大江东去,胸次浩然。作为“诗仙”的李白,锦绣文章、华彩妙句几乎要脱口而出,却不料抬头处见崔颢的《黄鹤楼》诗,最终竟然“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乃至千古诗仙 废然搁笔而去。后又做《鹦鹉洲》欲与崔颢《黄鹤楼》相较,却徒然东施效颦,难望黄鹤之颈。即便诗才如李白,也要经一生沉浮之沉淀,终于于晚年在石头城下、在金陵城中登金陵凤凰台,咏出“总为浮云能蔽日,长安不见使人愁”的千古佳句,才能与崔颢的《黄鹤楼》不分上下、各擅胜场,终于了却青莲居士千古登临一分高下的心愿。
所以就登楼赋诗而言,这是古人最喜欢的事,也是最难的一件事。因为若前此有名人名句、名篇名著,想要后来居上,则何其难也!连诗仙李白登黄鹤楼都要搁笔,那么“诗圣”杜甫呢?当他登上岳阳楼的时候,前此已有孟浩然的“八月湖水平,涵虚混太清。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面临这样的雄词伟句,老杜会不会像李白那样搁笔废然而叹呢?当然不会。因为这时登岳阳楼的是老杜,而当年登黄鹤楼的是小白,当小白变成太白的时候,已然超越。而五十七岁的杜甫登上岳阳楼的时候,他的平实内敛、他的沧桑博大早已能让他超越一切。我们今天要赏读的就是他的千古名作《登岳阳楼》,诗云:
昔闻洞庭水,今上岳阳楼。
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
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
戎马关山北,凭轩涕泗流。
今天去岳阳楼,还会看到有一幅千古名联,上联云:“后乐先忧,范希文庶几知道。”下联云:“昔闻今上,杜少陵始可言诗。”所谓文以载道,“后乐先忧”是说范仲淹的《岳阳楼记》:“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能写出这样的文章才可说达到文以载道的最高境界,所以范仲淹的《岳阳楼记》可为文之极致;而与之相对应的就是杜甫的这首《登岳阳楼》,可谓诗之极致,也就是说彻悟了杜甫的这首《登岳阳楼》,才能明白诗的味道。确实,就律诗而言,杜甫晚年五十七岁所作的这首《登岳阳楼》,真是“晚节渐于诗律细”的典型,而且不只是从格律,从诗歌即景抒情的意境,以及“诗言志”的胸怀与抱负,以及诗可以兴观群怨的最高的眼界与格局,这首《登岳阳楼》都可谓是典范中的典范,诗中的诗。那么这首五律的奥妙到底在哪里呢?我们就文本逐句来看一下。
首先第一联,毫无稀奇之处,仿佛平平道来,“昔闻洞庭水,今上岳阳楼。”这大概是一种最平实的写法了。很早以前就听过闻名遐迩的天下之湖,今日有幸方登上湖边的天下之楼。仇兆鳌先生注杜诗曰:“首联昔闻、今上,初登喜也。”是说终于了却心愿、终于登上心神向往久之的岳阳楼,所以是一种喜悦的心情。后人则对此多有批驳,说纵观全诗,老杜“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戎马关山北,凭轩涕泗流”正是大悲之境,何来登楼之喜?其实我个人倒认为,老杜此时登楼心境不可曰不喜,也不可曰不悲,甚至亦不可曰喜、不可曰悲,所以,他首联写来,你看笔法,是极平实,极平的,明明是在写诗,却是一种散文的笔法,“昔闻洞庭水,今上岳阳楼。”纯是叙述,仿佛纯是客观地记录,但仔细揣摩,又绵里藏针。你看,按照律诗的技法,颔联与颈联要求对仗,而首联与尾联并没有严格的对仗要求,但这一句看上去纯是客观叙述的一联。“昔闻”对“今上”,“洞庭水”对“岳阳楼”,平平淡淡之中却对得是极其的工整严密,在一片平实之中已暗藏天地,所谓大巧不工,大音希声,所谓大道至简、重剑无锋,大概就是老杜此时的境界吧。
平实平淡而不平庸,因为接下来的颔联立刻就另开天地,“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这一联仔细推敲,真是别有天地。坼是裂开的意思,所以第三句向来的解读,都是说洞庭湖浩瀚无际、波涛连绵,像把吴地与楚地一则向东、一则向南给裂开了一样。这是写洞庭湖水的苍茫之力,仿佛把吴地挤向了远远的东边,把楚地挤向了南边,这样东南之间就像大地被裂开一样,这也是大多杜诗注本最通行的解读。而后来的文学史也基本上选用了这种解读方式,比如社科院文研所的《唐诗选》就说,吴楚是指春秋战国的吴楚两国之地,大致说来,吴在洞庭湖东,楚在湖西,所以说吴楚之地好像被洞庭湖分作了两半。而杜诗研究专家萧涤非先生的《杜甫诗选注》也说:“湖在楚之东、吴之南。”括弧还说了一个“这是大致的说法”。“若中分之,故曰坼”。所以概而言之,自古及今基本上都认为是洞庭湖水把吴楚之地,一则向东一则向南给分裂开成两大块,所以说叫“吴楚东南坼”。因为我研究训诂学、文字学,那么从文字上反复推敲、反复揣摩,我个人觉得这种说法虽然历来已成定论,但似乎没有理解老杜的原意,没有达到老杜的境界。
首先一个问题,如果说,吴在洞庭湖东,楚在湖西,好像被洞庭湖分作两半,那么为什么不是说“吴楚东西侧”,却说“吴楚东南坼”呢?而且回到春秋时期的史实,我们也觉得这种的地理感觉似是而非。春秋的时候,楚国的地域可以东至太湖,甚至现在的苏北很多地方,曾经也是楚国的地盘。包括像南京,古时称金陵。为什么称金陵?因为是楚威王最早在这设金陵驿,所以这一块地方又被称为吴头楚尾。所以即使王昌龄在《芙蓉楼送辛渐》时也说,从南京到镇江的这一带宁镇山脉叫“平明送客楚山孤”。所以东南那一带曾经很多地方都皆为楚地。但反过来,吴国也曾经是春秋五霸,曾经挥兵西上,有一代军事天才孙武子带兵,千里奔袭,曾短时间地攻灭楚都。但就春秋时期的地形而言,论吴国的地理边界,似乎从来都与洞庭湖无关。
事实上洞庭湖与吴国远离千里,又怎么能够分开吴楚之地呢?所以除非老杜所说的不是春秋五霸中之吴,不是吴王阖闾之吴、吴王夫差之吴,而是三国魏、蜀、吴之吴,而是东吴之吴,一切地理上的疑惑便可迎刃而解。因为岳阳,春秋战国时属楚国,到三国的时候,则属东吴了。《三国志·吴书》记载:“孙权使鲁肃以万人屯巴丘以御关羽。”裴松之注曰:“巴丘今曰巴陵。”巴陵也就是现在的岳阳,而岳阳楼的前身,当地相传是三国时东吴水师都督周瑜周公瑾在洞庭湖训练水军的阅兵台。不过《巴陵县志》记载说:“岳阳楼在县西,或曰鲁肃阅军楼也。”所以不论是鲁肃的还是周瑜的阅军楼,终归是东吴的水师阅军楼、阅兵台。而且岳阳楼在岳阳城西,是岳阳城的西楼,楼外是烟波浩渺的八百里洞庭,杜甫身临岳阳楼上,如果面向洞庭湖的话,他的身后,也就是东南方向那大片的神州沃土,就是春秋时的楚地与三国时的吴地呀。所以老杜说的吴楚,不应该是被洞庭湖分开的吴和楚两块地方,而应该指的是同一块地方,是洞庭湖身后的中国东南的这一大片广袤富饶的千里沃土,而这一片东南之地,春秋时属楚地,三国时属吴地。当然可能有人会问,那为什么不叫楚吴?应该是楚国排在前面,东吴排在后面啊。这很简单,因为从诗律的要求来看,这一句的第二个字应该是一个仄声字,而吴字是一个平声字,楚字是一个仄声字,所以必须是“吴楚东南坼”,不能是“楚吴东南坼”。所以这个“坼”字,它分开的不是吴与楚。
那么问题就来了,那么它既然分开的不是吴与楚,不是东与南,那它分开的到底是什么呢?“坼”这个字,《说文解字》说“坼者,裂也”,就是分开、裂开的意思,而且它的偏旁是土旁,所以是大地的裂开。所以《淮南子》有说“天旱地坼”,是指干旱的时候大地被旱得裂开;《诗经·大雅·生民》篇亦有“不坼不副”之说。但是,“坼”字的这个裂开之意,从训诂的角度上来讲,它还有一个非常独特的用法,就是《周礼》里所说的“卜人占坼”。这说的是什么呢?是古人占卜的时候,比如说用甲骨。所谓甲骨文,就来自于甲骨的占卜。占卜时所观察的那个裂纹,那个就是占卜的重要依据。所以又有“坼兆”之说,“坼兆”就是用龟甲、用兽骨占卜时,那个裂纹所显示的预兆。所以这样的“坼”字,这样的分裂、裂纹、裂隙、裂缝,它又有了神秘的命运信息,甚至是神秘的宇宙信息。所以“吴楚东南坼”,也就是被这烟波浩渺的、具有苍茫之意的洞庭湖水裂开的大地,其实裂开的是什么部分呢?是整个东南与华夏神州啊!
山海经有云:“天倾西北,地陷东南。”这就是古人,我们的先民对我们这片神州大地地形上的一个粗略的认识。而使得地陷东南,造成整个东南之地如裂开漂浮的板块一样的这种洪荒伟力,竟然是来自于洞庭湖水的苍茫之力,所以,第四句接下去说:“乾坤日夜浮。”这种苍茫之力何其伟岸,使得整个天地,都恰似在湖水中日夜浮动。郦道元的《水经注》曾说,洞庭湖“广圆五百里,日月若出没其中”;曹孟德《观沧海》亦有“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之句。所以,杜甫的“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十个字中无一字提到水,却写尽了洞庭湖水的苍茫浩瀚之力。本来前有孟浩然的“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几乎已把洞庭湖水的伟岸之力写到穷尽,但老杜更翻其上。沈德潜《唐诗别裁》评曰:“三、四句雄跨今古, 比之孟襄阳实写洞庭,本领更大。” ,高棅的《唐诗品汇》也说:“吴楚二句,气压百代,为五言雄浑之绝。”
那么这两句只是写尽了气势与格局的雄浑超绝吗?仔细推敲其实不然,老杜此时登楼已经是五十七岁高龄,离他苍凉离世,只有一年多的时间,此时他江湖漂泊,而且身染沉疴。此时的老杜已不是当年《望岳》时“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杜甫,也不是前些年《闻官军收河南河北》时“却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诗书喜欲狂”的杜甫,此时的老杜不仅不能“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甚至接下来还要南辕北辙,还要溯湘江而上,流离失所,悲苦莫名,甚至最后要困于、死于孤舟之上。那么此时依然穷困潦倒、穷愁莫名的老杜,又为什么能说出“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的这样雄跨今古、气压百代的名联来呢?他难道要说的只是一种气势与格局吗?这一联,后人评论可谓是整篇《登岳阳楼》的“筋骨”所在,那么它除了有东南地域之变,其中还蕴藏着怎样的情感?而后人所说“只有读懂老杜的《登岳阳楼》始可言诗”的奥妙又在哪里?我们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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