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连续讲了三首登楼诗,崔颢的《黄鹤楼》、李白的《登金陵凤凰台》,但是压卷之作却是杜甫的《登岳阳楼》,我个人认为,崔颢的《黄鹤楼》和李白的《登金陵凤凰台》可能名气更大,又牵涉到诗史上著名的公案,所以是众人热衷的话题。但就学诗而言,就体味诗味以及学习诗歌创作的技巧而言,老杜的这首《登岳阳楼》才是登高赋诗的典范中的典范,杰作中的杰作,值得仔细地把玩与体味!诚如《红楼梦》中黛玉论诗所言,要学律诗,王维的一百首加上老杜的一百首足矣!所以我个人特别喜欢岳阳楼上至今还标举着的一副千古名联:“后乐先忧范希文庶几知道;昔闻今上杜少陵始可言诗。”揣摩不透老杜这首《登岳阳楼》,可以说不足以言诗味,不足以言律诗。
我们上次用了整整一讲的时间,重点是分析了它的颔联,而且是重点分析了其中那句“吴楚东南坼”。我个人以为传统以来的解读,把洞庭湖水将吴地与楚地坼分东南,这种解读方法其实是有问题的,按这种理解是很难彻底地理解老杜此诗的诗味的。其实,吴楚是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是指东南之地,而且从诗的对仗上也可以看得出来,“吴楚东南坼”对“乾坤日夜浮”,这里“吴楚”对“乾坤”,“东南”对“日夜”,“坼”对“浮”。我们看下联就明白了,乾坤其实是一个整体,不能分成乾和坤,“日夜”也是一个整体,在这里也不可分解的,那么对应的吴楚和东南,上联的吴楚和东南也必须当作一个整体来看。所以这里的“吴楚东南坼”,一定是像《淮南子》所说的“天柱折,地维绝”,所谓“天倾西北,地陷东南”,所以老杜所言必是吴楚大地,因洞庭湖水的苍茫之力,而坼于神州之东南一隅。所以这里的“坼”与后面“乾坤日夜浮”的“浮”就特别关键。说到这个“浮”字,我就特别容易想起亦是老杜自己的《登楼》诗:“花近高楼伤客心,万方多难此登临。锦江春色来天地,玉垒浮云变古今。”还有就是毛润之的:“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浮者,沉浮也。当然,毛润之先生所咏的是一种霸气,是一种不避锋芒的青春朝气!可是在老杜这里,“乾坤日夜浮”是指的整个神州大地仿佛都在浮沉之中。而老杜此时所居之吴楚东南之地,事实上,对杜甫而言是情非得已的浮沉与漂泊。
据杜诗的研究我们可知,杜甫的这首《登岳阳楼》,应作于大历三年的十二月,此时距老杜五十九岁凄清离世只有一年多的时间,这是杜甫晚景最为凄凉的一段时间。“安史之乱”之后,杜甫饱经战乱流离,自乾元二年之后,杜甫放弃了华州司功参军之职,西去秦州,也就是今天的甘肃的天水一带。后来贫病交加,不得不入川。因友人剑南节度使严武的庇护,杜甫晚年在蜀中,在杜甫草堂才过上了一段较为安定的日子。可是严武去世之后,杜甫失去了庇护,不得不离开了成都,杜甫举家一路漂泊,经嘉州、戎州、渝州、忠州,于大历元年到达夔州,在夔州都督柏茂林的照顾下得以暂住。可是因为归乡心切,尤其在闻官军收河南河北之后,杜甫“却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诗书喜欲狂。”甚至年过半百、疾病缠身的杜甫,发出“青春作伴好还乡”之谈,急匆匆便要“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可是大历三年,杜甫因思乡心切,乘舟出峡,先到江陵又转公安,因当地之兵激战乱,不仅不能回乡,反而最终要溯江而上,逃往衡阳,最后又从衡阳打算逃往郴州投奔舅父,但船行到耒阳遇江水暴涨,杜甫举家困于孤舟之上,五天五夜无食无掩,最终于大历五年的冬十月,在湘江的一条孤舟之上,饱经沧桑的杜子美,时年五十九岁的“诗圣”杜甫,于凄风苦雨、饥寒交迫、贫病交加中溘然离世。
而此时的登岳阳楼,便是他一生最为困顿、最为艰难的漂泊生涯中,路经湖南岳阳时所作,这时的杜甫一直举家住于孤舟之上。由于生活困难,不但不能北归,而且被迫更往南行,所以他说“吴楚东南坼”,被割裂的岂止是东南大地,还有他这颗不能归乡的游子之心呀!但是,如此贫困、如此窘迫的老杜,在这种人生的凄凉境遇下,为何能写出气压百代、雄跨今古的“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来的呢?这样大的气势与格局,又与他自己的人生有怎样关系?你看他第三联说:“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漂泊江湖,亲朋故旧不寄一字,年老体弱,生活所居唯在这一叶孤舟。杜甫说“老病有孤舟”,“老病”一词并非夸张,而纯是实写,这时的杜甫处境艰难、凄苦不堪不说,而且年老体衰、身患各种疾病,他向有肺病,又染风痹之症,此时已然左臂偏枯,右耳已聋,基本上是药不离口了。可是这样悲苦艰难的老杜,为什么在初登岳阳楼的时候表现得那么平静呢?
首联“昔闻洞庭水,今上岳阳楼”,事实上不见悲喜,不见浮沉,可第二联却又突然胸次浩大,“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他是在为自己悲苦的命运而悲叹吗?此时的他,亲朋无一字相遗,老病唯孤舟相伴,自叙如此落寞,写景却如此阔大。而且从颔联颈联的对比来看,诗境,古人称两联诗境阔狭顿异。一则极阔大、极雄浑,一则极悲切、极逼仄,难道这不矛盾吗?其实一点都不矛盾,不仅不矛盾,还极其完美的统一。因为尾联有曰:“戎马关山北,凭轩涕泗流。”这一句“戎马关山北”,也可以反证第三句的“吴楚东南坼”,应该是吴楚和东南是一个整体,是指东南之地,被洞庭湖水的苍茫之力,仿佛从神州大地上分割了出来。
“戎马关山北”,具体当指当时吐蕃的两次入侵,因吐蕃大军南下,唐都长安甚至当时报警不息。当时西北战火不熄,饱经兵乱之苦的大唐始终不得安宁,饱经流离的老杜、身处东南的老杜凭窗越过苍茫的洞庭湖水,举目望向长安的方向,望向戎马关山之北,所谓“西北望长安,可怜无数山”,所谓“长安不见使人愁”,老杜凭轩涕泗横流,不是在悲叹自己悲苦的命运,而是心心念念处皆家国、皆天下、皆神州沉浮的命运啊!所以涕泗流是老泪横流,是为了家国,为了天下,为了族群的忧患之泪。
我们以前讲过,涕是无声之泣,泣是有声之哭,涕泗横流是什么?是眼泪奔涌而出,眼泪是什么?眼泪不也是一种水吗?前面有一种水叫洞庭水,苍茫的洞庭水将“吴楚东南坼”,将“乾坤日夜浮”。而最后老杜眼中所奔涌的个人的泪水,这种为命运悲叹的咸咸的泪水,和那苍茫之力的洞庭湖水一样,在沉沉浮浮中,浮现出来的是一个家国、一个王朝的流离命运哪!所以至此,因为老杜的那颗悲悯之心,他个人的命运与天下的命运、与族群的命运、与王朝的命运完美地糅合在了一起,所以回头去看,那句全诗的筋骨,颔联所说的“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和颈联的“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虽然一则极阔、一则极狭,但在本质上却有着完美的一致,那就是个体与神州、与族群、与整个王朝的命运沉浮。从老杜立身的被洞廷湖水坼裂而开的东南吴楚大地,到仿佛在湖水中日夜飘浮的乾坤天地,再到被兵火蹂躏的神州大地,再到被时局动荡由盛转衰的大唐王朝,再到一路江湖漂泊唯有老病孤舟的杜工部杜子美,一个家国、一个王朝的命运、一个时代的命运和一个个人的命运、一个个体的命运紧紧地捆绑在一起,这就是浩大的连绵,这就是连绵的诗脉。
所谓即景抒情、因景生情、情景交融,在老杜诗中简直是完美到了极致。所以回头来看,那句首联的平静,“昔闻洞庭水,今上岳阳楼”是何等的平实又内敛,仔细回想真有无尽涵泳之妙,一则昔闻今上,却有了却夙愿之意,所以仇兆鳌说“有登临之喜”也并非妄言。二则昔闻今上,以见人生无限感慨!所谓“昔闻洞庭水”,是说年轻时就对岳阳楼、对洞庭湖水怀着无限地向往。那时的杜甫,想来风华正茂,想来便如望岳时的杜甫,“会当临绝顶,一览众山小。”可是,待到“今上岳阳楼”之时,已是风烛残年、白发苍苍,潦倒颠簸、归期无望,所以“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而如同老杜自己,整个大唐的命运,不也是这样吗?昔闻之时或者正是一派盛唐气象,而如今安史战乱之后,藩镇割据、政权分裂、兵火相仍,神州动荡不息,大唐盛景不再,怎不让人徒生时局之悲!所以,一句“昔闻”、“今上”,有老杜自己的身世之悲,也有大唐由盛而转衰的家国之痛,这样百感交集的情怀、沉郁顿挫的情感,老杜只从极平淡处写来,而且诗律谨严、对仗工整,诗脉绵密细致,真是“晚节渐于诗律细”,史称国手,唯老杜而已呀!
所以老杜之为老杜,一则是他诗圣的情怀,永远将个体的命运与家国天下、与族群的命运、与时代的命运紧密相连。不论个人的命运如何悲苦,他心中的悲悯,始终是面对着天下、面对着黎元百姓。这种忧患、这种大慈悲,才是老杜之为老杜、老杜之为诗圣的关键;二则老杜于律诗的创作,既有“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的勤奋,又有无与伦比的律诗天赋!你看他这首晚年所作的《登岳阳楼》和他早年所作列于老杜诗集中第一篇的《望岳》,早年、晚年两首五律对比来看,诗歌的创作技巧和创作天赋上是何等的呼应!首联都以散文笔法起句,《登岳阳楼》说“昔闻洞庭水,今上岳阳楼”,这是散文的客观叙述笔法,而《望岳》则云:“岱宗夫如何?齐鲁青未了。”这种问答的句式,更是典型的散文笔法。可是散文归散文化,对仗又极其工整,另如他的《蜀相》:“丞相祠堂何处寻?锦官城外柏森森。”也是散文的问答方式,这种起句的方式平实内敛,却又包蕴无比丰富,内中自有天地。当然,老杜也有奇峰突起,比如“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这样的陡起壁立,令人耳目一新的起句。说明或奇绝,或平淡,在老杜手中已是驾驭自如,履险如夷呀!
在极尽平实内敛的起句之后,立刻呈现的是反差极大的写景上的奇绝与雄伟。在“昔闻洞庭水,今上岳阳楼”之后,便是一诗今古的“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而在“岱宗夫如何?齐鲁青未了”之后,紧接着也是写景的奇句“造化钟神秀,阴阳割昏晓”,是写神奇的大自然汇聚了千万种美景,而山南山北,阴阳则分出了清晨与黄昏。在即景之后,颈联则是抒情,抒情当然要回到个人的命运、个人的心胸。所以,登岳阳楼的老杜,“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足见个体命运的凄风苦雨!而少年时望岳的杜甫,颈联则曰:“荡胸生层云,决眦入归鸟。”是说层层白云荡涤胸中沟壑,而翩翩归鸟飞入诗人眺望的眼眶。在此情绪、情怀之上,尾联要么一统天下,统一情景之妙,要么绝地升华再上无边妙境。
所以一句“戎马关山北,凭轩涕泗流”,将个体的命运与天下、族群、王朝、时代的命运完美地糅合在一起,而一句“会当临绝顶,一览众山小”则将青春时代的浪漫与激情、胸怀与气概极尽升华,号为绝响。所以,从平实起,到壮景开,从一己情到大情怀,首联、颔联、颈联、尾联一气呵成,草蛇灰线、诗脉绵密。不仅从《登岳阳楼》,从少年时的《望岳》即可窥见老杜律诗创作上的无比的天赋!所谓即景抒情,情景交融,诗歌的创作智慧不过在情与景二字。而能在律诗之中,尤其是在五言律中,能把情与景写到极致、写到化境,千古而下,公论唯老杜而已,所以杜诗真“律诗之千古楷模、万世宗法”。所以岳阳楼上那幅千古楹联——“后乐先忧范希文庶几知道;昔闻今上杜少陵始可言诗”真是千古定论,诚不我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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