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有七块钱。”
我抬起头看着面前的这个男人。正午的阳光洒在他身上,让他看起来仿佛整个人都在熠熠发光,却唯独冷落了我。明与暗的分界线将我们分隔开来,我坐在阴暗的墙角,而他眯着眼睛,手里攥着被汗水打湿的几张纸币。
他的左脚在右边的裤腿上摩挲几下,这使我注意到他脚上竟然穿着双破旧的运动鞋。他环顾四周,为难地说:“听着,我也很想帮你,可是我只剩下七块钱了,今天的午饭还没有着落……”
他脸上显现出不安的神色。此刻,被迫抬起头来仰视的人仿佛不是我,即使他穿着一身整齐的西装,他窘迫得和一个坐在街边、不知多久没有吃过一顿饱饭的人没有什么两样。
我以为我们都是一样的,几乎要对他产生一点怜悯。可是当我的视线下移,我分明看见他钱包的一角从裤袋里探出来,把裤袋撑得鼓鼓胀胀的。
伪君子。
我在心里蔑笑,拒绝了他的施舍,留下他尴尬地站在原地,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的嗓子干得冒烟,头顶发着热,可我早就习惯了忽略自己身体上的不适。即使我并没有坐在阳光底下,我也能感到一滴滴的汗珠从肩膀流到腰上。
街道上的行人来往穿梭,有的穿着鲜艳的衣服,手挽手走在一起,连步调也保持一致;有的穿着黑白色调的衣服,步履匆匆,独自踏着手表的滴答声逆人群而行。他们的欢笑传进我的耳中,他们的叹息被我尽收眼底。旁边的小吃档上,肥腻的肉在烤架上滋滋作响,香味勾着我的馋虫。
在这样一个朝气磅礴的城市,每个人都忙着散发自己的光彩,没有人愿意注意那些毫不起眼的角落。我看着破碗里的两个硬币,嘲笑自己的鲁莽,白白丢掉了七块钱。
就在这时,一双穿着旧运动鞋的脚踢翻了我的碗,两个硬币趁机跳脱出来,歪歪扭扭地滚到一边。脚的主人连忙跑到人行道上弯腰给我捡了起来,放回我的碗里,匆忙地道了两声歉就走了。
听见他的声音,我想起他是早上那个说自己只有七块钱的人。
西装和运动鞋这样不协调的搭配使他的背影看起来十分滑稽。他手里还拿着报纸,一边走一边抬头看旁边的建筑,像一个第一次进城市的乡下人一样。
我的目光一直好奇地追随着他,一直到他推门走进一幢气派的大楼,还被门槛绊了下脚为止。
我换了好几个地方,也没有让我碗里的东西多起来。几张可怜的五毛和一块甚至没有铺满碗底。太阳渐渐落下,人们像小鸟归巢一样扑回他们温暖的家和美味的晚餐。当最后一抹阳光也随着喧闹消失在街道上的时候,我的碗里一共有七块钱。
七块钱,买两块面包足够了。我拖着身子朝面包店走去,老远就看见紧闭的门。
“今日停业一天。”我暗暗叫苦,看来今晚又要饿着肚子睡觉了。
夜晚的风凉嗖嗖的,吹得人连头都疼起来。我把七块钱塞进口袋,把碗揣进怀里。走在昏黄的路灯下,我低着头,只有缩成一团的影子在我身边。
不知今天走了什么霉运,我的床——我是这么称呼公园里的长凳的——被人早早霸占了。哪个新来的这么不知规矩?我气冲冲地走过去,发现是那个穿着西装和运动鞋的家伙。
“喂!”我把他叫醒,“这是我睡的地方!”
“嗯?”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坐起身来,“噢,呃,抱歉,我不知道……”
“你怎么在这里?”我打断他的话,“这可不是穿西装的人该待的地方。”
他好像认出了我就是早上拒绝他的那个乞丐,下意识地把双脚交叉起来,缩进长凳下。他支吾着,没有看我的眼睛:“一套西装也不能代表什么……”
我指指他的钱包:“你看上去也不怎么缺钱嘛,哪里用得着在这种地方睡觉?”
自嘲般地,他掏出钱包,打开来给我看:“诺。我倒想住大酒店。”
我往钱包里瞄了一眼,里面都是叠得整整齐齐的报纸。我笑了:“我还工作那会儿也这么干过。”
“那现在呢?”他收起钱包,好奇地看着我。
“辞职了呗。”我耸耸肩,轻描淡写地带过,然后用下巴指指他的鞋:“你呢?好好地穿着西装,怎么变成这个样子?”
“别说了。”他叹了口气,自己却说起来,“老板天天加班不涨加班费,没抵得住同事煽动,一气之下做出头羊顶撞老板,带头辞职了。结果除了我其他人现在都好好地做着,工资也涨了。”他勉强地笑笑,“房租合约到期了,身边那群猪朋狗友一听见要借钱就跑得人影都不见。叫父母借吧,父母操劳了几十年,还等着我带他们享福呐,哪里忍心让他们知道这些事情?
“读了十多年书,一出学校全都忘了。人家一看见你的文凭,变着法儿给你提条件,压工资。兜兜转转见了几次面试,到头来还不如原来的公司。”
我沉默着听他倒完这一番苦水,坐到长凳上盘起腿。
“那您呢?您又为什么辞职了?”
有多久没听见“您”这个称呼了?我苦笑着摇摇头。
“你还年轻,别抱怨太多。你说的那些,我不也一样经历过?看看我现在,老婆孩子全跑了,落得一个人清静自在,有的人羡慕也羡慕不来。”
他盯着我,一言不发,等我说下去。
既然话匣子打开了,我也没什么顾忌的了。
“那时候我还年轻,十几二十岁出头,总想着自己做什么都成,看不起那些一本正经的工作,就寻思着做番大事业出来。看见书上嚷嚷着些什么梦想,不过脑就辞职了,买了把吉他在街边卖唱,天天盼着有个什么大星探来把我挖走,哗一下变个大明星。结果美梦还没做成,钱倒是花光了,老婆孩子养不起了,要跟我分家。再在街边站几个月,连自己也养不起了,为了喂饱这张嘴只能把吉他给卖了。”
说完后,我们都沉默了,低着头想各自的事。远处的居民楼不时传来教训小孩的声音。
“今天有什么收获吗?”他忽而抬起头来问我。
“哪有什么收获。”我把钱从口袋里掏出来:“走了一天,总共就只有七块钱。”
“这么巧啊。”他拿出几张纸币,“我也有七块钱。”
四目相对,我们都笑了。先是低低地嗤笑,然后终于忍不住放肆地大笑起来。我拍拍他的肩膀,笑得前俯后仰。
同样暗淡的星光下,我们手里攥着同样的七块钱。
我们都是一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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