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丹丹的脚一踏进家门，便灵敏地觉察到空气中弥漫着诡秘的静谧。
明明家里的几个人都在，但怎么可以静成一块冰似的，连呼出的气体都成了冰粒子，无声无色地堆在丹丹的跟前，让丹丹不由自主地打了寒颤。
她顿时觉得自己像个落入冰窖的人，急切地想用些什么把自己包裹起来。一抬眼，发现妈妈正杵站着，看着她。
妈。丹丹冲着妈妈奔了过去，惊惧地从包里掏出还温热的鸡腿，急急地塞进妈妈的怀里。
妈，我给你们带了这吃食，快放锅里热热。妈妈的表情如裂了缝的蛋壳，透出的光融化了母女之间的冰冻。
给奶奶送过去。奶奶正在热饭。妈妈看着丹丹波光粼粼的眼睛，感到了一阵心疼。
丹丹踌躇着，双手捧着鸡腿向板着脸的奶奶踟躇而去。短短十来步的距离，丹丹心下已惊慌得不知所措。
她不明白，自己不在家的一个下午，家里究竟发生了什么。奶奶没看她，爷爷没看她，爸爸没看他，只有背后妈妈在目送着她，那目光如毛茸茸的毯子将她包裹着，给了她些许安定的力量。
奶奶，鸡腿。丹丹亲昵地声音里有着细若游丝的颤抖。
奶奶面无表情地转过头望着她。她更是心惊了。这哪里是疼爱了自己二十来年的奶奶。
一阵委屈突如其来，像个被惯坏没得到玩具的孩子，已经长成大姑娘的丹丹，虚张声势地喊了一句，你们这是怎么了？
一句话，犹如掉进了悬崖，无影无踪。
妈妈走到一直埋着头的爸爸身边，推了推。
爸爸迟缓地抬起头，终于开口了，不要再和肖文那小子来往了。话是一字一字扔出来的，扔到了丹丹的身上，丹丹立马感到了一阵疼痛。
只是，这突如其来的疼痛木木地，让丹丹呆愣了片刻。她睁大了一双惊疑的眼睛，求助似地看向了妈妈。妈妈对她轻轻摇了摇头。
原来，结冰的根源在这里。
二．
丹丹和肖文，青梅竹马，从小便是玩伴。
每次几个孩子聚一起玩抢新娘的游戏。肖文总是目标很明确地奔着丹丹而去。丹丹也有意给肖文逮住，有时被其他的男孩子抓住，便使劲地挣脱出来，兜兜转转地，就等着肖文来捉。
肖文常常对丹丹说，长大了我一定娶你做老婆。
丹丹心下得意，嘴里说，想得美。你说娶我做老婆，我就会嫁给你吗？
我爷爷，我爸爸都说了，你以后铁定是我们肖家的人。肖文说得理直气壮。有家里做主的人撑腰，说出来的话竟是一言九鼎地诺言。
丹丹看着眼前长得虎头虎脑却摆出一副大人样的小男人，咯咯地笑出了声。
三．
丹丹十三岁那年，肖文被在大西北做生意的父母接到了身边。只有在每年春节的寒假，肖文才会回到村庄。
分别后的第一年寒假，肖文给丹丹带了很多当地的特产。
整个寒假，肖文都泡在丹丹家里。孩子间的相处，连一起头挨着头做寒假作业，都是一种有温度的陪伴。
寒假快结束时，肖文和丹丹约好，彼此要写信。
四．
初中生的鸿雁飞书，多半满载着烦恼。或是因为考试不理想，或是因为父母管束太严厉。
只到有一天，肖文在信里，告诉丹丹，他收到了一封女同学写给他的情书。女同学很大胆，要求做肖文的女朋友。肖文没提自己有没有答应，絮絮叨叨着女孩成绩很棒，性格也活泼，扎着一个时常跳跃如精灵的马尾辫，这让他想起了丹丹。
丹丹坐在嘈杂的教室里读着信，她的周围似是隔上了消音的玻璃，耳边一片安静。
她嘴角含着笑意。她或许是觉得肖文歪七扭八如螃蟹爬的字迹太让人可笑，又或许是觉得呆笨的肖文如何被那个聪明的女孩欺负，是不是也像自己欺负肖文那般。
信读完了。丹丹在书桌抽屉里摸索了一阵，搜出几封被揉皱还没开启的信。丹丹比对着手中淡粉色小花瓣的信封和肖文那刻板地印着学校标记的白色信封，摇了摇头。又重新把它们塞了回去。
丹丹没有给肖文回信。肖文也再没写信过来。
五．
丹丹依旧是期待寒假的。
丹丹家和肖文家并不相靠。丹丹家住村中间，肖文家住村口。
寒假还是如期而来。丹丹开始有意无意地往村口跑，或者借口等待父母下班，或许积极地去村口小卖部买生活用品。她知道，肖文肯定会回村过春节。
但她不确定他哪天回来。
大概是昨天夜里到家的吧。
丹丹再走到村口时，就发现肖文的家有了烟火气。说话的声音也从屋子里漏出来。
丹丹不好意思走近去确认肖文有没有回来。
不过没关系，她总是会知道答案的。
这天，从小卖部回来，远远地，发现肖文正从家里出来。
他长高了。那前两年还和自己差不多身高的小男生，如今竟整整高出了自己一个头。
不过，他也长胖了，胖得简直让丹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肖文也看见了丹丹。他的脸上闪过一丝不自在和难为情。他好像在躲避。他是不愿意撞见丹丹？是了，应该是不愿意以肥胖的模样被丹丹看见。可是，他应该知道，同住一个村，总是会相互遇见的啊。
丹丹把惊讶使劲地装回自己的肚子里，若无其事地走上前，轻笑着说，文，你几时回来的？
肖文的变化太大了。以前的他那么天真，淳朴，见到她总是要抢着开口。
但，现在的肖文，因为肥胖而变得不自信的肖文，眼睛不敢与丹丹对视，嘴里含糊其辞，让丹丹辨认半天，才知道，他告诉自己是半夜才到家。
一时无语。
丹丹看着眼前始终低着头，用脚尖踢着泥土的男孩。走到跟前，丹丹也认出了，如今的肖文一身名牌。而自己，身上的衣服还是大卖场淘来的。
她也拘谨了起来。明明是那么好的伙伴，如今却生硬地如同冬日的枯枝。
但她内心里还是欢喜。欢喜自己的等待。欢喜肖文的归来。
六．
肖文肯定还是喜欢自己的。无论是出于什么年纪，对于女性而言，都能够清楚地判断出男人是否对自己存在好感，这是与生俱来的本领。
每年的寒假，他们都会遇见。或在半路，或在路口。
丹丹发现，她和肖文之间的交流，已不再需要语言。用眼神就够了。
每次遇到她，肖文的双眼会牢牢地被吸在丹丹的身上。他的眼神就像是一块湿润的海绵，丹丹只要用力地挤一挤，都会流出那种不用说就明了的情感之水。
这是属于肖文和丹丹两个人之间的秘密。
也不是秘密。
或许他们都已长大，彼此父母再遇见时，都带上了戏谑。特别是肖文父亲，成了有钱人的他，见到丹丹时，就用一种买到好商品时的满意眼神打量着丹丹。有时还会说上一句，肖文，以后丹丹就是你老婆。
这句话，无论是肖文还是丹丹，都是受用的。
但肖文跟他父亲不一样。肖文嘴笨得很，最放肆时也只说过，丹丹，我们是青梅竹马，你可别忘了。
七．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如今，青梅已长熟。郎你是否会轻折。
肖文说，丹丹，我们在一起吧。
可我们离得那么远。
肖文说，我爸答应在XX城给我们买套房子，离两头都方便。
不行。
肖文着急了，为什么不行。
丹丹轻语道，我不想被村里人说，我是因为钱和你在一起的。
别管那乱七八糟的闲言碎语。他们是在嫉妒，看不得旁人好。
丹丹低下去头去，摇了摇头。
肖文急得跺脚。
多幼稚的男人呢。竟然还跺脚。
丹丹噗嗤一声笑了。
肖文也笑了。
八．
丹丹的家里人都反对她和肖文在一起。特别是爸爸，态度异常坚硬。
她哭着问妈妈，是不是爸爸觉得自己贪图对方家的钱财让他会在村里被人笑话。
妈妈含糊其辞。始终不肯言明。
妈妈说，肖文又胖又黑，配不上我漂亮的女儿。
妈妈还说，肖文性格懦弱，和这样的男人过日子会很辛苦。
但，丹丹知道，这些肯定不是主要的原因。
丹丹心中苦闷，日渐消瘦。
爱女心切的妈妈，终于在一天半夜里，钻进丹丹的被窝，说要给丹丹讲一个故事。
九．
那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了，大概是四五十年前。
一个家境贫困的小伙子，在寡母四处求爷爷拜奶奶的张罗下，终于娶到了老婆。
他没想到对方的她如此较小。个头还不到他的胸膛，瘦瘦小小的，皮肤像面粉般白皙，一头浓密的黑发挽成厚厚的髻。脸上的眼睛，鼻子，嘴巴却是周周正正，笑起来，如石落湖水荡起两个水坑。
他惊喜着她的模样，却也担忧着这身板，能撑得起繁重的农活吗？能为自己生下传宗接代的儿子吗？
婚后的日子，说不上多么恩爱。他实在是个沉默寡言的男子。从没有言语上的嘘寒问热，连看着她的眼神也是默默地，木木地。他应该还是疼自己的，他在家，忙里忙外，就连衣服他也是愿意洗的。但也是偷偷地，不敢让寡母知道。
生计还是困难。寡母让他去投奔城市的姐姐，进工厂，挣工资。他听寡母的话，收拾了行李，也没和她关照几句，就默默地去了。
她的日子不好过啊！寡母是个厉害的角色，她年纪轻轻做了寡妇，将孩子拉扯大。
男人离家后，单留寡母和她在家。她不愿和寡母终日地待在屋里，也就下地去。下地也辛苦，女人瘦弱的身体实在不是干农活的料。
女人渐渐地成了村里人的话头。有其他女人说她娇气，搞得跟林妹妹似的，锄头举起来落下去，中间得喘三口气。有其他男人说她可怜，男人不晓得疼她，婆婆跟地主婆似地压榨她，太可怜。
话也传到了女人耳朵里，女人不吱声。有时候夜里，睡不着时，委屈得掉泪。睡在隔壁的婆婆听到抽泣声，恶狠狠地斥责一声，作死啊，我还没死呢！
女人吓得就不敢哭了。脑子里就想，白天那个默默给自己干活的男人。她知道他，他已经结婚了，有三个孩子。他似乎也知道，要避人耳目，都是在临近中午，田里没人时，借口教她如何锄地，帮她锄地松土。
他喊她大妹子。他说，大妹子，你不容易啊。你那寡母婆婆不好侍弄。他说，大妹子，你以前不干农活啊，这土松得不行。他说，大妹子，你有啥困难跟哥说。嫁到我们村来做媳妇，哥会帮衬帮衬你。
他有帮衬她的权力。他是村里的副村长，手头有些小权。如多算她几个工分，如集体劳动时给她派些轻松的活。
女人知道他是喜欢上她了。女人见过这男人的老婆。竟是和她有点像，但女人比她老婆更年轻美丽。女人告诫自己不能喜欢对方，自己是有丈夫的女人了。但她需要这个男人给予的这点便利，还有这个男人的话。
他会说，大妹子，你咋长得这么好看，皮肤白呢，头发黑呢，咋看都不像小村村的女的。他也说，大妹子，你晓得伐，哥现在天天晚上梦里梦见你。
渐渐地，村里有了些闲言碎语。有说，看见副支书和女人两人搂抱在油菜田里，有说，看见副支书晚上去敲女人家的门。
寡母也听闻了。怒不可喝。她不再让女人出门。她一份电报，催自己儿子，速速归。
女人的丈夫放弃工厂的工作，回来了。
没多久，女人怀孕了，生了一个儿子。
十．
丹丹明白了。
没多久，丹丹正式交往了一个男友。领回家来，最开心的竟然是奶奶。
奶奶看着男友，一脸笑意。奶奶的脸庞还是那么白皙，头发还是那么浓厚，笑起来，就像秋千在风中荡来荡去，让人眼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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